医生在他面前与耳边又打着响指,传入林然耳膜的却是塑胶摩擦的咯吱声,涣散的双眼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
医生摇摇头,即刻转过头与身后的人急促的交谈着什么。
“诶,送走吧。他应该为他将要做的事情感到荣幸…“
“少校,这位又送去哪?“
“北美或是德国?还能去哪?“年轻的少校像是也拿不定主意。
他们的声音映不入林然的大脑,听起来就像冰山另一边的对话,遥远极了。
“最近…“
“是啊,对…“他们就在他的床边放开嗓子低语。
“……“
在好长一阵子的时间里,房间的各种噪音使林然逐渐也没法假装平静。他想死在医院走廊般的寂静里,可这里倒更像是个地下黑矿场,使他口干舌燥,逐渐心烦意乱。
“我这是在哪?“他的声音传了出来。短暂干涩,没有刻意却比周围要高出三个分贝。于是正在低声笑着交谈的少校与医生像是吓了一跳。
周围瞬间安静了,就像他的尸体刚刚坠落在大街上行人群中的头几秒钟。
伤员们看向他,他们知道这个战友疑似精神受创。两天时间,不曾说话也没有进食。
医生模样的人小心翼翼轻抚他的后背。
“你被弹片击中了,你需要休息。一切我们来安排。“他尝试安抚林然,口吻像对待小孩,并没有回答林然的问题。
少校又接口问道:“你现在清醒了吗?能想起什么吗?“
“我叫,安德鲁。“
“还有呢?“
“没了。”
“送走吧,真希望战争早点结束。“医生最后摇摇头,少校像是下结论。
两人离开时关上了门,太阳也没法映进来了,林然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活着。
时间像是混沌的过度,直到某个世界的人们开始向他打招呼“嘿!“
很细的声线,听起来甚至稚嫩。他以为少年的自己在向他问好。
于是他转头过去,看到一双年轻的青色瞳孔和金色的卷曲长发。最后才注意到他扎着绷带的半边脸。
“你怎么了吗?”金色长发的年轻士兵侧着身子靠近他,手伸向他的床沿,又缩了回去。
林然注意到他留在那里的东西。是两颗有着精致包装的,又像是拆开过似得,糖果。
林然没有伸手去接,也没有说话。两颗小小的孩子们的礼物摆放在这里,就像是能反射太阳光般似得的刺眼,也格格不入。
“你是个士兵吗?”林然感到惊奇了。
“这里全是,你是叫做安德鲁?”年轻的士兵似乎问题更多。
林然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但是他一眼就能看到自己胸前的金属牌。8区5241杠安德鲁。他就知道自己叫做安德鲁了。
“安德鲁,你一定是辛格兰人。听说那儿到处是茂密的落叶林、橡树和枫树。”
“战争结束以后我一定要去那儿度蜜月,再带上我的母亲。”他提到他的母亲后,停顿了下,又问“你想家吗?”
灯火阑珊又嘈杂的夜晚,林然像是临别前的老人般转过身去,这让年轻士兵也没法继续话题了。
林然将头枕的老高,将半边脸都埋进腐朽的枕头中。快睡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撑着艘腐败的孤舟飘荡在大西洋洋底,鲜咸的海水灌入他的口,鼻,耳朵和手臂。一切都变的沉重,破旧的孤舟游渐渐离开他的身子,被水波推着远去。
他觉得身体似乎不是自己的了。他就站在远处,看着它渐渐蜷缩,渐渐蒙上雾气,寒意,直至结成黑色的冰块。
在双眼最后被蒙蔽之前,他似乎又回到了垂死挣扎的老魏树与年轻的稻田们面前,不远处是母亲的故乡。于是最后的时间里在这些画面中寻找着母亲的身影,不能如愿。
第二天他是被枪声惊醒的,短短一声。不像是战争,倒像集合令。林然产生一丝紧迫感,他又想到自己本就是伤员,所以只是转个身。林然发现床沿边的糖果不见了,隔壁的床铺被叠的整齐,干净。显然是换了套新的。
门最后是被推开的,他仍躺在床上。
“5241!”不是昨天来的人,这从声音里就能分辨。来人的声音充满了刚毅,身体也站的笔直,少尉认为自己应该对这部分人8区的残余英雄保持足够尊敬。他带着有帽檐的军帽,上边有美国的国徽。而阳光恰好被帽檐遮住,只看见他满脸的络腮胡子。
林然没有站起来回答“到”让这位新晋级的少尉脸色铁青。
“收拾行军包裹,带上食物和水。”
“你已经迟到了。”少尉的声音不紧不慢。
林然没有起身“我是个伤员,我要求见医生。”林然觉得自己是正确的。“负伤的人必须受到优待。”这是肯定的,他觉得。
突然就传来急促的胶鞋的声音,少校冲到了他的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服。
他盯见了被毛发裹挟的,军帽遮盖中的眼睛。那么的细小浑圆,像小丑。他想。
“你是怎么说出这话的?”少尉的胡子蹭在他的脸上,像是故意。
那一瞬间林然甚至有点慌神,他还在惊讶少尉的态度怎么转变的这么快,他的声音就又传来。
“你知道我们每天要从废墟中抢出多少同伴的尸体吗!然后顺手再救出多少你这样的废物?你以为这里是家还是兵营?这里是战场!成天死上万人的惨烈战场!只要没死就要战斗,为了国家。”查尔是个撇气的长官,可他从来认为自己保卫国家是条正确的路子。他也很少对同伴动怒,因为他清楚这种关键的时刻,民族的团结和个人的忍耐都是重要的。当然除过林然这样贪生的废物。然而8区能将这种机会给他,他一定会扑向第一线的。他也想。
少尉抓住他的手突然就用力,将林然掀翻到床下。
随即他也不说话,只将一把粘着血迹的步枪扔向他就转身出了门,枪托成功砸到林然的脸上。
林然觉得自己应该逃跑,或许就应该在昨晚。就去那个什么新格兰。
林然从房间出来的时候,脸上带着淤青。而少尉以为林然已经明白了,只在前面带路。
林然没有猜错,这里确实是一处废旧的矿场。湿润的空气和远处的积雨云,又有湿哒哒的石子路。更远处是巨大的,寂静的生产机械,上面斑驳着一块块的铁锈,与即将赶赴战场的士兵站在一堆,都没有丝毫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