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如烟手中捻着一片剑叶草悠悠转动,碎银般的日光穿过树影间隙,落在她的脸颊上泛出白瓷般的光晕,好奇地问道:“姑姑,凡人皇帝不是历来深居禁宫,为何要来这偏远的深山中封禅?他们为甚么要封禅呢?”
黄衫女子用慈爱的目光看着她说道:“你生在双妙宗,从未涉足世俗界,自然是不知道的了。凡人皇帝也不过是凡夫俗子,他们无不自诩为天帝之子,受天帝之命牧领天下君临四方,其实是他们自己也不相信的自欺欺人。这些渺小的凡人皇帝裹足禁宫唯恐皇权旁落,更惧怕诸天神佛追究他们冒充天子的罪责,因而在他们国境之中自认神圣的山川中筑坛祭拜天地,真是可笑可叹。”
“童长老所言不错,这些敬天畏神的凡人皇帝可怜可叹倒也罢了,可恨的是那些不顾治下百姓死活却为自己歌功颂德的皇帝,假借封禅之名,向世人彰显自己君临天下的威仪。”凌乐鄙夷地说道。
听着二女一番话,宗楚只觉眼前仿佛又浮现出蝗群肆掠饿殍遍野的景象,怒声说道:“想不到世俗界也是如此强弱不公,可恨之极!”
黄衫女子笑道:“三界之内哪有公平可言的,强者为尊乃是天道成规,宗道友可不宜再行干预凡界俗事了啊。”
天道,又是天道!宗楚心下愤然,却不动声色地笑道:“但有天谴劫难,宗某一人承受就是了,且看看这些凡人皇帝如何封禅也无妨,嘿嘿,二位以为如何?”
黄衫女子自知宗楚性情果决、行事旁人难以左右,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苦笑道:“宗道友心意已决又何必虚言相问呢,待会祭礼开始,我们三人只在此处远观就是。”
四人在落叶松下盘膝坐了近两个时辰,一轮烈日当空普照,满目苍翠黄绿驳杂,剑叶草宽大的叶片上蜡光闪烁。童如烟半撩紫裙蹲在一块青石旁,目不转睛地看蚂蚁搬家,不时用手中的剑叶草去逗弄那些可怜的虫豸。
就在此时,风拂草动,隐隐从两峰夹持的谷口处传来阵阵钟磬鼓乐之声,不多时,青石甬道中数百人缓步行来,他们高举明黄大旗,每杆旗面上皆绣缀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金龙,明黄大旗之后又有赤、青、黑、银四色旗帜络绎不绝。谷口哨风不时卷过,旗帜翻杨发出阵阵猎猎之声。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五色旗帜队列方才出了谷口,宗楚估摸着有近两千人。紧随旗队的是数百名蓝袍艺人的鼓乐队,一面慢步前行一面吹打着钟磬萧瑟,乐声时而悠扬婉转时而慷慨激昂,回应在幽深的山谷中倒也十分悦耳动听。
童如烟早已扔下手中的剑叶草,临崖伫立饶有兴致地观望着,冷不丁说道:“倒像是僧伽们做法事呢。”
黄衫女子没好气地斜睨了她一眼,似要说甚么,却只莞尔一笑。
“皇帝小子出场了。”凌乐戏谑地说道。
只见又是数百人峨冠博带,华冠丽服珠光宝气,一路洒下佩玉轻触的玲玲清音。队列中最为醒目的是一座巨大的明黄辇轿,九条浮雕的五爪金龙盘绕其上,通体金碧辉煌足有半间静室大小,辇轿周围,十六名汗流浃背的黄袍壮汉肩扛小腿CU细的轿杠。
辇轿后却是近百名十三四岁的童男童女,高举着鸟兽形态的幡幢,烈日暴晒下个个脸色赤红脚步蹒跚。
令人惊诧的是,队列后面竟是数以万计衣衫破烂的百姓,在执戟甲士的催*下踽踽而行。
宗楚回顾身后的凌乐三人,说道:“你们有没有隐身神符?”
两个女子都摇了摇头,一个是凌乐另一个是黄衫女子,宗楚说道:“没有也罢。”脚尖在草丛间的青石上一点便要纵身腾空。
“宗前辈。”却是童如烟的声音,“我有,是幻形符。”
“你有?”宗楚诧然,随之自失地一笑,想想也是,隐身神符乃是高阶神符,童如烟一个金丹修士有此神符才值得惊诧,而幻形符篆只是初、中阶符篆,也是中阶修士常备之物,瞒过金丹后期修士的眼目和神识虽然勉强,对付这些凡夫俗子自然不在话下。
宗楚将巴掌大小的淡蓝色符篆信手往自己丹田处一拍,看着烈日下的投影渐渐淡化,透过双手能看见几只瓢虫沿着剑叶草宽大的叶片徐徐爬动,宗楚笑道:“那凡人皇帝的辇轿中似有灵气波动,还不知此符能否避过那人神识,看来往后还得修学一番符道之术了。”
话音未落,宗楚脚尖轻点腾空而起,几个起落间,掠过悬崖溪流稳稳落在了祭坛顶端屹立的蟠龙石柱上。
祭坛顶层约莫十数丈见方,青石雕琢起半人高的围栏,九根数丈高蟠龙石柱分立四周,中心处是一张齐腰高的青石祭台,摆放着一只插满香烛的鎏金香炉。
听鼓乐钟磬声渐渐自下而上由远及近,率先登上坛顶的却是九名青衫童男,个个眉清目秀,脸庞上烈日暴晒的赤红尚未褪去,神色既疲惫又兴奋,继而高举手中鸟兽幡幢默不出声地分散站在了九根蟠龙石柱下,举止驾轻就熟显见是经过了一番排演。
宗楚见石柱下九名孩童煞有介事的庄敬肃穆,不禁暗暗喟叹。又见两名身穿土黄道袍手执拂尘的中年道人徐步上坛,一人走至祭台前燃起鎏金香炉中的香烛,一时青烟袅袅;一人口中念念有词绕坛疾走,纸符雪片般的从手中散落在坛顶。
其后便是约莫一顿饭功夫的乐师歌姬舞乐吹打。宗楚只觉鸹噪全然心不在焉,耐着性子等到舞乐停止,一名手执拂尘的黄袍男子走至坛前,似被人捏着嗓子般曼声叫道:“承天牧领英明睿智文治武功千秋万载之百州国皇帝登坛祭天。”说罢佝偻着腰身退在了祭坛一侧。
“阿谀谄媚之徒!”宗楚暗骂道,心下却纳闷不已,明明是个须眉男儿,声音却尖锐有如妇人,不伦不类听着也不知是何滋味。
目光所及之处,只见一人身穿明黄龙袍头戴紫金平天冠,一步三摇地登上坛顶,紧随其后的是个银须垂胸的紫袍道人。
宗楚用神识倏忽扫过,道人却是名金丹初期境界的修仙者,方才皇帝辇轿中的灵气波动想必便是这道人所发了。一名金丹修士却为何混迹于世俗界帝皇宫禁之中,宗楚直想遁身而下,一解心中疑团,强自按捺着,等瞧那肥硕短须的中年皇帝如何祭告天地。
肥硕的中年男子却在离祭坛两丈远处停下脚步,倒是身后的银须老者趋步上前,从祭台上捧起一筒黄灿灿卷轴,转身双手捧给中年男子。
卷轴在祭坛前被中年男子徐徐展开,朗声念诵起来。
宗楚听了一盏茶的时辰,祭文四字为句,以感念天恩地德敬畏诸天神佛开篇,其后全是如何殚精竭虑造福黎庶之类的歌功颂德,宗楚心道,这凡人皇帝如此自欺欺人也太不地道,祭坛下万余百姓衣衫褴褛,百州平原如今更是饿殍遍野,你却在此大言不惭地说甚么“甘露时雨,惠泽百州,沃野丰腴,民殷国富。”已是怒火中烧难以抑制。
又听那肥硕中年人眉飞色舞地念道:“宛宛黄龙,兴德而圣,微末功彰,煌炳辉潢,帝已享祉,百代未有......”终于按捺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