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堡下头,清澈的龙溪流水潺潺往东而去,稀疏的房舍间龙颈柳细长低垂的碎叶轻拂微风。青石院落中香樟树下,李婉秀儿和宗楚薇儿四人相对而坐。
十几年了,李婉母女脸上终于再次浮起难得的笑容,此刻,宗楚正讲述着这十几年来的际遇,从初上梅山拜入清元宗门下,量劫谷历险,六国大战逃亡遁入涅幻荒漠直至穿越门重回天泽,娓娓道来。为了不让母亲担心,宗楚尽量淡化了其中诸多惊险细节。
母女俩听完宗楚十数年的漂泊经历,不禁感慨万千。李婉此刻泪湿双颊,显得异常激动,拉着宗楚就进了西侧的厢房,厢房后墙悬挂的木板上供着几个灵位。
从宗楚记事时起,厢房中便是终年焚香袅绕火烛不断,父母每日早晚都要进房跪拜半个时辰,父亲去世后,母亲依然不改初衷。但对于宗楚姐弟而言,这件厢房却是二人的禁地,只在父亲去世后,逢年过节才领着姐弟两人进房燃香跪拜。
此刻,厢房中几柱焚香已是燃过半截,房中香雾氤氲烛火跳跃,宗楚点燃三柱焚香,对着几个灵牌稽首三拜,肃穆地将焚香插在半尺来高的鼎炉之中,退后屈膝跪在母亲身边。
李婉一脸庄敬之色,眼中闪烁着不知是激动还是忧伤的泪花,脸色庄重的就像佛祖脚下虔诚的信女,声音微颤着说道:“宗楚他爹,你的楚儿,他回来了,我李婉没有辜负你。我们的楚儿长大了,比我们当爹娘的都有出息,我们没有达成的心愿,楚儿帮我们完成了,你你就瞑目吧。父亲母亲,我们李家的血海深仇得报了,九幽之下,您们保佑楚儿劫难消弭逢凶化吉.”
响午时分,丽日高照,清风习习,猛山巍峨高远,龙溪蜿蜒曲折,青石农舍中亲情融融如春。
房顶烟囱中炊烟袅袅,李婉秀儿母女在灶台前忙的不亦乐乎,灶塘中红黄的火舌兴奋地舔着猩红的锅底,伙房里弥漫着一股久违的菜香味。
薇儿也蹲在火炉前,往灶塘中添加着柴禾,清秀白皙的脸庞被烤的一片通红,活像个贪玩的孩子兀自乐不可支。
待到饭菜齐备端上木桌,却是几碟野菜四碗发黑的面条,只有中间大盘里约莫半只野兔。李婉一边在围裙上擦拭着油腻的双手,一边招呼宗楚薇儿安坐吃饭,一眼瞥见宗楚忧愤的双眸,双手凝住不动,笑容冻结在脸上,迟疑地说道:“唉,家中也就这些东西了,如今不比从前了,自从闾国沦陷,寻常人家能吃饱肚子不被饿死也就容易了,来薇儿,吃兔肉!”说着将几块兔肉夹到薇儿碗中。
李婉走到宗楚身边,轻拍着宗楚的肩膀,说道:“楚儿,你如今皈依大道,应该比娘更加明澈天道事理,古语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道如此,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又能如何!”
宗楚豁然站起身来,望着霜鬓斑驳的母亲,纵横连陌的皱纹已悄然爬满了母亲的脸庞,宗楚一把握住母亲那古松般粗糙皲裂的手,按捺已久的泪水此刻宛如开闸的洪水般滚落而下,猛地一把抹去嘴角的泪珠,双眉猛蹙,眼中泛起令人胆寒的狰狞,坚定地说道:“如此不仁的天地我宗楚不服,如此不仁的圣人我宗楚不信,总有一天,我要撕去他们伪善的面纱,打碎他们安享供奉的祭坛!”
李婉电掣雷击般愣怔住了,有些惊惶地说道:“楚儿,举目四尺有神灵,这样违逆的话可不敢再说了,啊。”秀儿也是一脸骇然之色,这样大胆之言想也不敢想的,若是传到族人耳中,还不掀起轩然大波!只有薇儿一脸赞许倾慕,目光温婉地望着宗楚。
宗楚拉着母亲慢慢坐下,说道:“母亲,孩儿这十几年不在膝前尽孝,让您受苦了,都说修道之人薄情寡义,孩儿也是个不孝之人啊。”沉默良久又缓缓说道:“凡夫俗子既然有善恶之分,神圣真仙也应有正邪之别,孩儿认为,人道即是天道,以万物百姓为刍狗的绝非真正的天道,芸芸众生顶礼膜拜香火供奉,难道这些神圣连凡人的一丝感恩之心也没有么?孩儿真的好困惑。”
此刻,李婉又何尝不是满腹迷惘,宗楚的“悖逆”之言宛若一道闪电划过她死水般沉寂的心田,千百年来,又有几人敢去思索这些令世人敬畏的神明也有失德之处,逆来顺受的刍狗们还能有自己的思想!
房间里一时沉静下来,只有窗外微风拂过香樟树发出阵阵细微的瑟瑟声。
“说的好,真是豪气干云,宗道友如此见地老夫钦佩之至!”李婉母女正惊诧间,只见宗楚腰间储物袋处黄光一闪,刺目的光华悠忽敛尽,木桌上现出一只淡黄木匣,一个半尺来高的老者端坐其上,半边人脸半边骷髅的诡异形象唬的李婉和秀儿惊呼一声,挪身退到宗楚身后,李婉惊魂未定地说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宗楚苦笑一声,抚住李婉的肩头说道:“母亲别怕,他是孩儿的一个朋友,遭遇变故才变成如此模样,让母亲受惊了。曲前辈,你怎么违背约定兀自现身呢,真是越老越浮躁不堪了。”
曲思道嘿嘿一笑,拱手对李婉说道:“老夫唐突了,无端惊吓夫人,还望夫人海涵,嘿嘿,老夫也是情不自禁,宗道友一番话真是痛快。”
李婉这才踟蹰着还了一礼说道:“无妨无妨,楚儿你也真是的,朋友来了干嘛要人家躲在袋中,想必这位老先生也是修道之人吧。”
“夫人所言不假,不过老夫枉自修行千载,还不如宗道友十数年道行源深,兀自惭愧,夫人福缘非薄啊!”
李婉笑道:“妾身哪有什么福缘,能亲眼见过宗楚成家立业,妾身也就含笑九泉了。”说着拉过薇儿的纤手,慈爱的说道:“薇儿姑娘,你不计我宗家贫寒,可见是个心地善良真爱楚儿的好姑娘,家中高堂还安在否?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
薇儿双颊绯红,正嗫嚅着不知如何分说,宗楚有些尴尬地笑道:“母亲,薇儿的父亲已经亡故,母亲早年也不知所踪,我们两个也已义结金兰,她可是您的义女哟。”
“这”李婉有些嗔怪地瞥了一眼宗楚,薇儿眼中却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失望,转过头装作眺望窗外景色,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时,门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打破了房中有些尴尬沉闷的气氛,几人走出门来,只见院落中数十个堡民手捧竹篓木盘恭敬地立在院落中,竹篓木盘中粟米野菜肉干禽蛋满目琳琅。
见李婉等人从房中走出,站在前面的一位满脸皱纹的老者率先跪下,将手中木盘高举过头,随之院落中数十堡民呼啦啦跪了一大片。
老人庄敬地说道:“蒲继先率堡中乡民特来拜谢仙师,仙师活命之恩我等经世不敢忘怀,请求仙师坐镇蒲家堡享受我等香火供奉。”
李婉赶忙快步上前双手扶起老者,声音哽咽地对众人大声说道:“乡亲们起来,都起来!你们的心意妾身心领了,你们也都是拖家带口不容易啊,宗楚他何德何能,怎敢蒙众位乡亲如此厚待。”
看着这一张张虔诚肃穆的面孔,宗楚胸中波涛翻涌,一股酸热之气蓦然冲冒而起,眼中也是一阵酸涩,怅怅地咽了口气,这,就是那些神圣视如蝼蚁刍狗的百姓,却是如此的淳朴敦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刹那间只觉满腔都被一种神圣的使命感所充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