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人叫月姑快些逃走,月姑应道:“孩儿乃是女流之辈,不出闺门,叫我要逃走何方?”
安人道:“女儿,目下事急了,不如且到华家,或是张家,暂避几时。等待你爹爹气平,那时再作区处。在外须要保重,衣衫不要多带,只好首饰钗环打了一个小包袱,从后门出去。况身中有孕,切须小心行走。若有顺便,通个信息与我,免使你娘心焦。”
月姑一时伤心起来,眼泪汪汪。心中犹如针刺刀割一般。安人亦下泪道:“女儿休要伤悲,只恨你自己做下没来由之事,今当急切之间,留不得你!预早逃走,方免灾祸。”
忽见丫头报说:“大相公此刻又发晕了,员外请安人出去!”
安人向月姑道:“女儿,为娘的如今不及送你了。”
又对丫环秀梅道:“你可速同小姐开了后门去,关门进来;打从大门东首,一重重悄悄开出去,然后到书房如此如此。”
秀梅答应晓得。月姑说道:“母亲且慢些去,女儿还要拜别。”
安人道:“如此机会,还要拘什么礼!”
一直下楼而去,到书房看视上卿了。月姑此时心中惨切,珠泪淋漓,忙把钗梳匣开,取几件金珠细软,包了罗帕,藏在胸怀。叫秀梅陪她下去。二人下楼,将近二更时分,并无人知觉,幸有月光照见,一齐到了后园门。月姑到此情景,肝肠寸断,三番两次,回头难舍。秀梅也觉伤心道:“小姐须要保重,行路之人,切莫悲哭,恐人动疑。”
月姑道:“是”。秀梅即关了后门,依安人吩咐言语,即从东首把门一重重开到大门,方才走到书房而来。只见员外与安人都在床前啼哭,员外哭道:“你是久病方痊之人,生不得气,今日动恼恨,为父的看你这般光景,多像要归无常之路,只可恨这贱人。”
安人假意儿咳嗽一声,丢个眼色,将头乱摇,似乎止住员外不可多言。时已近三更,上卿渐渐苏醒,员外安人方住了哭。近前叫说:“上卿,我儿你要有主意,不可把爹娘急坏。”
上卿喘气不定,只点头答应而已。员外又叫昌德快去请好医生。昌德应道:“员外,嘉兴的郎中,是无一个有用的。倒是去苏州再请何相公前来,还是好的。”
员外道:“怕他不肯来,空费往返。况大相公这等光景,那里待得许久!”
安人拭泪道:“今夜先请一个医生与孩儿诊视。然后去苏州请何相公,多送他些银子,表叔必定肯来。”
员外说道:“事已至此,昌德你先去请个医生。”
昌德即时行出外边,一见门多已开了,心中疑惑。再到大门,连大门也是开的。昌德大惊,连忙闭上大门,奔到书房而来说道:“员外不好了,家中被贼入内,把门一重重开出去,不知偷了什么东西逃走。”
安人心下明白,员外正苦上卿之病,呆呆在书房立着。忽闻此言,应道:“人若要死了,一齐偷完了,一并了局,不干我事。”
安人假意道:“员外,你到自在说话。”
便叫众丫环各执灯盏四处照看。众丫环小使各执灯笼周回乱照,照到高楼之上,单不见了小姐。安人假意着急盘问秀梅,秀梅假意应道:“方才小姐打发我到书房看视大相公,如今不知小姐哪里去了。”
安人即走至书房,招了员外出来说道:“女儿如今不知哪里去了。”
员外闻言,气得暴跳如雷,大怒骂道:“一定是你通风,放走了这贱人,还是要来愚弄我!”
安人道:“员外何出此言?我和你年老夫妻,安敢相欺?”
员外又吩咐众家人女眷:“各处分头寻找,若拿得这贱人,我一时就要处死,方消我的恨气。也免出丑败坏家风。”
安人悄悄吩咐众人:“不必去寻。员外若问,只说寻不见,我各赏你们每人一锭银子。”
众人听见安人如此说,大家一齐去睡了。再说月姑若是懦怯之人,安人安肯放她出去?就是月姑也不敢逃走。然她虽是个女流,欲胜过英雄之汉,所以安人放心,并不挂虑。那月姑出了后门,一头走一头想道:“母亲叫我暂到华府安身几时,想我有孕在身,何面目向人?不如不去华家为是。若说张金定处,柳郎现在她家,我此去岂不羞杀。虽然七位姊妹,哪一家不留;只碍我有孕在身,无颜对人。如今算来,他家俱是去不得的。左思右想,无处安身。不免且在这里坐一会,再作道理。”
忽见那边有所玄僧庙宇,待我近前参拜一番,即行至庙前道:“今沈月姑逃难到此,本该进来参拜才是。怎奈身中有孕,不敢亵渎神明,只得远远诚心一拜。暂借庙旁坐片时。”
拜罢即合着眼睛席地而坐。那昌德去请郎中回来见一人坐在一旁,连忙把灯一照,却不是别人,正是月姑小姐。月姑见是昌德,心下忽惊,必是我爹爹差他前来追赶,要拿我是实。忙将身躯一扭,左手一撇,把昌德翻个斤斗,跌倒在地。昌德爬起来道:“小姐为何使了这般家伙?”
月姑道:“昌德,你可是员外差来赶我的么?”
昌德道:“小男是员外差来请郎中前来看视大相公,一路回来,不期遇着小姐。未知小姐连夜要往何方?”
月姑见昌德不是员外差来赶的,即放了心说道:“员外为人糊涂耳轻,不知听了大相公说下怎么事,无端今夜三更时分,要害我性命。幸得我母亲通得此信,我故此连夜逃走。若你回去,切莫露我风声。”
昌德道:“小姐还是同小男回去的是。”
月姑道:“你不晓得的,自古道好马不回头。我若归家,性命决然难保。”
昌德又问道:“小姐如今未知要去何方?”
月姑道:“我好似逃脱出笼禽鸟一般,焉有身的定所?”
昌德道:“小姐何不到众姐姐家暂住?”
月姑不肯,昌德心下一想:安人平常待我不薄,今日小姐有难,应该相助才是。待我想一个安身之处,方好保全。况小姐是个单身女,岂可走遍天涯?想了一会儿道:“有了,我苏州有一个姨娘,名叫赵二娘,是个孤孀之妇,卖茶为生。我与小姐同去苏州,且在姨娘处暂住几时,然后再作计谋。”
月姑应允,昌德见月姑首肯,即说道:“既如此,小姐权坐片时,待我辞别员外就来。”
月姑叫声:“昌德,你不必哄我,此去必然报与员外知道,前来拿我。”
昌德应说:“小姐不要疑心,只因大相公今宵病势凶险,员外安人差我去请郎中与大相公把脉。我说嘉兴没一个高手的郎中,除非再往苏州请了何相公前来看视才好。如今我回去与员外说知,便要去苏州请那何相公,我与小姐同船齐到苏州,岂不两便。”
昌德安慰了月姑,一直回来,来到书房,员外安人问说:“郎中怎的不来?”
昌德道:“朗中已是睡熟,待明朝才来。”
员外大骂:“狗才不中用的,大相公这般光景,怎么等到明日?快去请别个。”
昌德道:“若要请别个,不如不要请。小男意欲往苏州去请何相公。”
说了一声,往外就走。员外把手招来道:“狗才慢些走,既然要去苏州,为什么盘费也不带去?”
昌德道:“盘费是必要的,快快拿来。”
员外忙修书一封,另备十两银子付与昌德说道:“书信一封,白银十两,付与何相公。这二百铜钱,把你做盘费的,速去速来,不可担搁。”
昌德接了银子书信,一直跑到玄僧庙旁而来。月姑一见昌德前来,便说道:“如今又是去不得了,我想苏州何家表叔在那里,倘若被他看见,反为不美。”
昌德劝说:“小姐不必多心,苏州地方广阔,哪里认得?”
月姑方才站起身来。那时已近四更时候,夜静无人行走。二人步来岸边,雇了船只,望苏州而去。先说上卿有病方痊之人,一时动了真气,病症加倍沉重,十分危险,昏迷不省人事。次日郎中来家看治,药已不能进口,只存一丝未绝之气。到黄昏之后,一命归阴。员外安人伤心大哭,一面报与张家要金定前来穿孝服。张家推辞病体方痊不来。
张永林只得备下礼物,往沈家致祭。树春闻知上卿已死,料想金定亲事可图,洋洋得意,不禁欢喜。华家田家陆家众姊妹,多因与沈月姑姊妹之交,故此都到沈家劝慰。哪知月姑走了,大家一齐惊呆了。不知妹子何故动身,撇了爹娘。安人心内只道月姑总要到众姊妹之处,当面只做不知,不敢在众人跟前提起真情恐被人耻笑。那日沈家成殓,诸亲朋邻居,俱来作躬,也有一番忙乱。再说昌德同月姑当夜到了苏州,自己先去见了赵二娘,那赵二娘是一个寡居之人,在山塘上开茶坊为生,甚为热闹。忽见昌德前来,便问道:“外甥,你一向否好?”
昌德也问了:“姨娘安康么?”
一面就将沈员外欲害月姑小姐之事说了一遍。”
如今同外甥前来在船上,望姨娘收留小姐在此暂住几时。”
赵二娘听了叹道:“外甥,虽然你小姐有难,做姨母的左右也欠人,她依靠着我,却也使得。只恐员外闻知,不肯干休;倘有不测,岂非恩反成怨?我实在不敢留她!”
昌德着急道:“姨娘只管放心。我家员外,是四季不离家庭的。从来不曾到过苏州。目下正在怒气未消,要害小姐性命,再过几日气平,依旧便好回去了。”
赵二娘踌躇一番,方才应允,快请小姐上岸。昌德大喜,连忙跑到船中,同了月姑而来。赵二娘相接入内见礼,叙了寒温,那赵二娘眼睛好不厉害,一头说,一头把眼看的月姑上下周身,心内明白。晓得她已是破瓜之女,此必是员外闻知,要处治她,无奈逃走是实。又是不好盘问,只得说道:“小姐,老妇家寒,难以度日,开此茶店为生,三餐恐有不周之处,得罪小姐。”
月姑应道:“妈妈休要客话,多蒙看待落难之人,结草衔环,也难图报,正要早晚服侍,聊表寸心。”
赵二娘应道:“小姐言重了。”
只见昌德道:“我家大相公病势极凶,我要去请何一贴到家看病,要紧之事,不敢担搁。”
赵二娘留住道:“既如此吃了午饭去罢。”
昌德道:“过一日再来便了。”
又安慰月姑道:“小姐你在此宽胸,不要心焦,日里做些女工,伴我姨娘度守光明,不过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
月姑此刻珠泪交流,叫声:“昌德你若回去,可悄悄与安人说知,我在此处,不必烦恼。”
昌德答应晓得,小姐放心。即辞别姨娘出门而去。自此月姑与赵二娘同住,犹如亲生母女一般,甚是相得。且按下月姑之事,又说昌德来到何一贴家,呈上员外银两书信。哪知何沧海执意不肯前来。昌德无奈他何,只得连夜赶到家中,方知大相公已经身故。便将何沧海不肯来之事说了一遍。员外道:“不来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