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莱特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默忍受命运的暴虐毒箭,还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死了;睡着了;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嗯,阻碍就在这儿:因为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那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人们甘心久困于患难之中,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和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小人的鄙视,要是他只要用一柄小小的刀子,就可以清算自己的一生?谁愿意负着这样的重担,在烦劳的生命压迫下呻吟流汗,倘不是因为惧怕不可知的死后,惧怕那从来不曾有一个旅人回来过的神秘之国,是它迷惑了我们的意志,使我们宁愿忍受目前的折磨,不敢向我们所不知道的痛苦飞去?这样,重重的顾虑使我们全变成了懦夫,决心的赤热的光彩,被审慎的思维盖上了一层灰色,伟大的事业在这样的考虑下,也会逆流而退,失去行动的意义。
摘自(英国)莎士比亚《哈姆莱特》Ⅲ,i,56
克莉奥佩特拉在死神还不敢侵犯我们以前,就奔进了幽秘的死窟,是不是罪恶呢?怎么啦,我的姑娘们?唉,唉!高兴点吧!嗳哟,怎么啦,查米恩!我的好孩子们!啊,姑娘们,姑娘们,瞧!我们的灯熄了,它暗下去了,各位好朋友,提起勇气来;我们要埋葬他,一切依照最庄严、最高贵的罗马的仪式,让死神乐于带我们同去。来,走吧;容纳着那样一颗伟大灵魂的躯壳现在已经冰冷了;啊,姑娘们,姑娘们!我们没有朋友,只有视死如归的决心。
摘自(英国)莎士比亚《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Ⅳ,Xiii,80
克莉奥佩特拉把我的衣服给我,替我把王冠戴上;我心里怀着永生的渴望;埃及葡萄的芳酿从此再也不会沾润我的嘴唇。快点,快点,好伊拉丝;赶快。我仿佛听见安东尼的呼唤;我看见他站起来,夸奖我的壮烈的行动;我听见他在嘲笑凯撒的幸运;我的夫,我来了。但愿我的勇气为我证明我可以做你的妻子而无愧!我是火,我是风;我身上其余的原素,让它们随着污浊的皮囊同归于腐朽吧。你们好了吗?那么来,接受我嘴唇上最后的温暖。再会,善良的查米思、伊拉丝,永别了(吻查米恩、伊拉丝;伊拉丝倒地死)难道我的嘴唇上也有毒蛇的汁液吗?你倒下了吗?要是你这样轻轻地就和生命分离,那么死神的刺击正像情人手下的一捻,虽然疼痛,却是心愿的。你静静地躺着不动了吗?要是你就这样死了,你分明告诉世人,死生之际,连告别的形式也是多事的。
查米恩溶解吧,密密的乌云,化成雨点落下来吧;这样我就可以说,天神也伤心得流起眼泪来了。
克莉奥佩特拉我不应该这样卑劣地留恋着人间;要是她先遇见了卷发的安东尼,他一定会向她问起我;她将要得到他的第一个吻,夺去天堂中无上的快乐。来,你杀人的毒物,(从篮中取出小蛇放在胸前)用你的利齿咬断这一个生命的葛藤吧;可怜的蠢东西,张开你的怒口,赶快完成你的使命。啊!但愿你能够说话,让我听你称那伟大的凯撒为一大无谋的驴子。
查米恩东方的明星啊!
克莉奥佩特拉静,静!你没有看见我的婴孩在我的胸前吮吸乳汁,使我安然睡去吗?
查米恩啊,我的心碎了!啊,我的心碎了!
克莉奥佩特拉像香膏一样甜蜜,像微风一样温柔——啊,安东尼!——让我把你也拿起来。(取另一只蛇放在臂上)我还有什么留恋呢——(死)。
查米恩在这万恶的世间?再会吧!现在,死神,你可以夸耀了,一个绝世佳人已经为你所占有。软绵绵的窗户啊,关上了吧;闪耀着金光的福玻斯再也看不见这样一双华贵的眼睛!你的王冠歪了,让我替你戴正,然后我也可以玩去了。
(众卫士疾追上)
卫士甲女王在什么地方?
查米恩说话轻一些,不要惊醒她。
卫士甲凯撒已经差人来了——
查米恩来得太迟了。(取出一只蛇放在胸前)啊!快点,快点,我已经有点感觉了。
卫士甲喂,过来!事情不大对;凯撒受了骗啦。
卫士乙凯撒差来的道拉培拉就在外边;叫他来。
卫士甲这儿出了什么事啦!查米恩,这算是你们干的好事吗?
查米恩干得很好,一个世代冠冕的王家之女是应该堂堂而死的。啊,军人!(死)
摘自(英国)莎士比亚《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Ⅴ,ii,283
卫士甲啊,凯撒!这查米恩刚才还活着;她还站着说话;我看见她在替她已死的女王整饬那头上的宝冠;她的身子发抖,她站立不稳,于是就突然倒在地上。
凯撒啊,英勇的柔弱!她们要是服了毒药,她们的身体一定会发肿;可是瞧她好像睡去一般,似乎在她温柔而有力的最后挣扎之中,她要捉住另一个安东尼的样子。
道拉培拉这儿在她的胸前有一道血痕,还有一个小小的裂口;在她的臂上也是这样。
卫士甲这是蛇咬过的痕迹;这些无花果叶上还有粘土,正像在尼罗河沿岸那些蛇洞边所长的叶子一样。
凯撒她多半是这样死去的;因为她的侍医告诉我,她曾经访求无数易死的秘方。抬起她的眠床来,把她的侍女抬下陵墓。她将要和她的安东尼同穴而葬;世上再也不会有第二座坟墓怀抱着这样一双著名的情侣。
摘自(英国)莎士比亚《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Ⅴ,ii,344
一个人可以被迫自杀,如果他的右手,偶然执着一把刀,被别人扭转过来,朝着他自己的胸膛刺去;或者,一个暴虐的君主可以下命令,强迫他的臣子,自己割开他的血管,如象塞涅卡的情形,因为,这样一来,他可以忍受较小的祸害,避免较大的祸害。又如许多潜在的外在原因,可以支配人的想像,感动人的身体,使他另具一副违反原有本性的性质,这种性质的观念在心灵中本来是没有的。任何人只要稍加思索,即可看到,要一个人依照他本性之必然,去努力取消他的存在,或将自己改变成别一种形式,实无异于无中生有,那是不可能的。
摘自(荷兰)斯宾诺莎《伦理学》Ⅳ,命题二十,附释
我们在历史上没有找到,罗马人无缘无故地自杀。但是英国人往往无法理解地自杀;他们甚至在幸福的怀抱中把自己毁灭。在罗马人那,自杀这个行为是教育的结果,与他们的思想方式和习俗有关。在英国人那,自杀这个行为是疾病的结果,同身体的生理状态有关,而没有任何其他原因。
这似乎是因为神经液汁在渗滤上有缺点。身体器官由于机动职能经常停滞,因而自觉疲倦;心灵没有感到什么疼痛,但是觉得生存有某种困难。疼痛是一种局部的痛苦,我们只希望把它消灭掉;对生存所感到的重担却是一种没有固定地方的痛苦,它使我们愿意看到这个生命的终结。
摘自(法国)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ⅪⅤ,12
自杀常常与利益和我们对自己的责任是一致的,毫无疑问,人们允许处于疾病和不幸状况的老年人卸掉生活的担子,这种不幸的生活比死亡更糟糕。我相信,没有人会在生命值得保存的时候把它抛弃。因为我们对死亡有一种天生的恐惧,微不足道的原因决不可能使我们听从死神的安排,但是他被不可救药的堕落或者情绪极度沮丧所苦恼而必须抑制自己的享受,然而即使卸下最可悲的不幸,他仍然同样是悲惨的。如果自杀是一种罪恶,只有怯懦会推动我们自杀,如果它不是罪恶,当生命成为一种负担的时候,深谋远虑和勇气都会使我们立即剥夺自己的生命。这是我们有用于社会的唯一方法,这样做使每个人保留下来过幸福生活的机会,使他有效地摆脱一切危险和不幸。
摘自(英国)休谟《论自杀》
据说,一个聪明人自杀是有道理的,但是一般来说,任何人剥夺自己的生命都没有充分理由。
摘自(法国)伏尔泰《致詹姆士·马利奥的信》(1767年2月26日)
我还认识一个女孩子,也是属于过去的“浪漫派”一代的,她对于一位先生暗暗爱了好几年,本来可以用极安静的方式嫁给他的,结果却因为自己认为障碍无法克服,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夜里,从巉岩般的高岸上投入很深很急的河里自杀了。她这样做也是由于一种怪念头,那就是为了模仿莎士比亚的奥菲莉亚。假使早就看中的那个心爱的岩石并不是多了不起的好景致,假使这一带是平淡无奇的平坦河岸,那么,她也许根本就不会自杀。这是千真万确的实事,我们应该想到,在我们俄罗斯的生活中,在最近几十年里,这一类的事情的确发生了不少。
摘自(俄国)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一部,Ⅰ,1
突然间,她回忆起她和渥伦斯基初次相逢那一天被火车压死的那个人,她醒悟到她该怎么办了。她迈着迅速而轻盈的步子走下从水塔通往铁轨的台阶,直到紧挨着开过来的火车的地方才停下来。她凝视着车厢的下面,凝视着螺旋推进器、锁链和缓缓开来的第一节车的大铁轮,试着衡量前轮和后轮的中心点,和那个中心点正对着她的时间。
“到那里去!”她自言自语,望着投到布满沙土和煤灰的枕木上的车辆的阴影。“到那里去,投到正中间,我要处罚他,摆脱所有的人和我自己!”
她想倒在和她拉平了的第一辆车厢的车轮中间。但是她因为从胳膊上取下小红包而耽搁了,已经太晚了;中心点已经开过去。
她不得不等待下一辆车厢。一种仿佛她在准备入浴时体会到的心情袭上心头,于是她划了个十字。这种熟悉的划十字的姿态在她心中唤起了一系列少女时代和童年时代的回忆,笼罩着一切的黑暗突然破裂了,转瞬间生命以它过去的全部辉煌的欢乐呈现在她面前。但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开过来的第二辆车厢的车轮,车轮与车厢之间的中心点刚一和她对正,她便抛掉红皮包,缩着脖子,两手扶着地投到车厢下面,她微微地动了一动,好像准备马上又站起身来一样,扑通跪下去了。同一瞬间,一想到她在做什么,她吓得毛骨悚然。“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为什么呀!”她想站起身来,把身子仰到后面去,但是有个巨大无情的东西撞在她的头上,从她的背上辗过去了。“上帝,饶恕我的一切吧!”她说,感到无法挣扎。……一个正在铁轨道干活的矮小农民,咕哝了句什么。
那支蜡烛,她曾凭着它的烛光浏览过充满了苦难、虚伪、悲哀和罪恶的书籍,比以往更加明亮地闪烁起来,为她照亮了以前笼罩在黑暗中的一切,摇曳起来,开始昏暗下去,永远熄灭了。
摘自(俄国)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Ⅶ,31
关于悲观主义哲学和关于普通自杀的推理是这样的:有一种动物的自我,它对生命感兴趣,但是自我的这种渴望决不能满足。
还有一种自我,一种理性的自我,它不渴望生命,只批判地思考生活中一切虚妄的快乐和动物自我的激情,完全摈弃它们。
倘若我屈服于第一种自我,我会看到,我的生命是无意义的,我正在驶向不幸悲惨的地方,并且越陷越深。倘若我把自己交给第二种自我——理性的自我——,我不再渴望生命。我认为,为了我个人的幸福而活着,是荒唐的和不可能的。只能为理性的意义而生活,但是它不值得化费精力,我也无所求。为我的本原服务——它是上帝吗?为什么?如果上帝存在,他会发现,没有我,人们照样会服侍他。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只要人们没有发现生命的游戏是愚蠢的,他就会期待它,人们一旦能够认识它的愚蠢,便会自杀。这就是我将要做的。
摘自(俄国)托尔斯泰《论生命》ⅩⅫ
以这种形式或那种形式对生命的恐惧,是驱除妖魔的一件大事;但是永远这样做是没有道理的。没有理性的冲动是充足的,没有冲动的理性都是可怜的临时代用品。我认为,没有一个有教养的人敢以自杀的念头作乐。
摘自(美国)威廉·詹坶士《致BP布劳德的信》(1896年6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