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时楞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强也没见过婆婆对我发火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救场。好一会儿我才说:这是您的家您随便作主,不必跟我说了。接着我便落荒而逃,胡乱买了几件衣服去应付朋友。婆婆的脸阴了几天总算放了晴,我松了一口气,心想,婆婆是把这儿当成她自己的家了。她脸上解放区的天比什么都重要,那劳杂子衣服管它作甚!
时间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婆婆向来轻快的步子蹒跚起来,头发也全白了。但她居然随和多了很少有生气的时候。别人奇怪她怎么能老跟这么个媳妇住在一起,问她:你媳妇下了班都做些什么?婆婆居然乐呵呵地答:没停过。唱呀跳呀看书呀,也做家务活。
说起来婆婆不算老,过世的时候也就82岁。她一直没什么病,总说她最怕病了磨自己又磨人。结果她真的一点不磨人,头天还做饭呢,第二天一早就不行了,有点无疾而终的意思。这算是老天最后一次顺了她的意,但我们心里就特别不好受,怎么就没赶上好好侍侯她几天呢!她说过到了新世纪她就啥也不干了,轮流去几个子女家享清福。想不到在我们家十几年好好的,一说要挪挪窝偏就不行了,这恐怕还是我和婆婆有缘分啊!
莹说到这里眼中又有了泪光,她说她挺想婆婆的。但就是有一点想不通:婆婆对自己和儿子、孙子的生日都记得很清楚,每回没到日子就提醒她作预算,可是从未问过她这个当媳妇的何时过生日,好象她天生不该有生日。这些年来,莹的生日都是地下活动似地,随便编个理由全家人好好吃一顿,强和儿子举杯小声的为她祝福,反正婆婆耳背。有几次强忍不住要问他妈妈,莹不让:“何必呢,说不定婆婆有她的理由。你和儿子记得就行,别惊动老人了。或许婆婆是认为我还没到‘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呢。”
现在婆婆不在了,今年莹的生日可以大张旗鼓地过,可莹说:我倒习惯了,还是婆婆在好。婆婆走了,岂不是我离当婆婆的日子近了。她笑了,笑容里分明有丝丝怀念。
我在农垦的“第一次”
要回第二故乡海南岛了,已经不再年轻的心又像年轻时那样剧烈地跳动;要见久别的农垦“娘家”亲人了,褪尽青春光华的脸又飞起了两朵红云。
从空中俯瞰这个被大海环绕的宝岛,多少往事历历在目。30多年前,我曾经把最美好的青春留在了这里,而离别的时候,我带走的,是人生最难忘的记忆——
我们的命运是一夜之间决定的,别无选择。“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八万多知识青年都是因了这一教导,而浪潮般地涌上这个祖国第二大岛。
第一次踏上海南这片土地,我还是个16岁的小姑娘,哭别母亲的彷徨无助之后,心中又充溢着艰苦创业、实现理想的热血沸腾;一路上先是为大海的浩瀚壮美激动不已,接着又被岛上中线山路的颠簸坎坷、农场房屋的破旧稀疏吓得泪流满面。
许是太年轻了吧,我人生的许多第一次都是在当知青的岁月中经历的:第一次住四面透风的茅草房,第一次坐“吱嘎”作响的木轮牛车;第一次上山“砍芭”(开荒的第一步骤:披荆斩棘,能砍掉的杂草小树都砍掉)、第一次挖橡胶穴,还有我的初吻和初恋,我的第一封情书,都经过椰风海韵的沐浴……然而,印象最深的第一次,是我的名字变成了铅字,清清楚楚地印在了《兵团战士报》上。
那是我到海南的第二年——1970年,大约是6月吧,作为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三师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一员,我到兵团司令部所在地海口参加兵团第一次文艺会演。听说要从会演的几百名演员中挑选几十人,参加广州军区的文艺会演,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反正我心里是盼着能入选,也觉得自己还有点儿实力的。
住下不久,带队的领导就布置了一个任务:每个人写一篇参加会演的心得体会,三天后上交。
有人边听边哼哼唧唧,不外乎说离开学校这么久了,拿笔的手改拿了锄头和胶刀,哪还会写文章啊……我却无所谓,甚至还暗暗有点儿兴奋,别的能耐没有,我还就喜欢写东西,“早年”读书时我的作文常常被老师拿来当范文,在班上宣读,要不是现在上山下乡了,我还想当作家呢。
晚上我在招待所的大房间里就着小床头柜写开了,虽说一个大房间住着几十号人,又都是热爱文艺的豆蔻年华的女子,说呀唱呀,奔来跑去呀,那份热闹不亚于今日少男少女们的派对。可我却全然不觉,专心地写着那份现在看来幼稚无比的心得,在熄灯(规定10点统一关灯)前五分钟,千把字的短文“大功告成”。
第二天我把文章交上去后,就忙着排练、演出了,不知道也无暇关心那些文章要派什么用场,以为就是领导要检查罢了。
一周后会演结束,大家各自回师部听候消息。不久我就接到了去兵团宣传队(后改为农垦文工团)报道的通知,喜滋滋地赶到海口,又无意中得知我的那篇文章,被刊登在《兵团战士报》上了。
我一听就蹦得老高:“真的?”
“真的,我向毛主席保证。”带来消息的知青一本正经地回答。
这句话可是有分量的,我立马信了,心里乐得不行,到处去找这张报纸,却因为过了些日子,我在海口又人生地不熟,一时找不到,弄得我怪沮丧的。好在排练特别紧张,这事也就放在脑后了。
没想到从广州会演回来,我正式调到兵团宣传队以后,居然在一堆旧报纸里翻出了刊登着我的“作品”的那一张,我顾不上满头汗,捧着报纸傻呼呼地把自己的名字看了又看,然后仔仔细细读了两遍文章,这才小心翼翼地叠好,藏进了唯一的皮箱里。其实我当时特别想拿着去给队里的战友们看看,让大家分享一下我的快乐,但到底不好意思,就自个儿偷着乐了好久。在那个没法再进学校读书的年代里,这件事也激励了我,从此写信写诗写日记更勤了。有时也想给《兵团战士报》(后改为《海南农垦报》)投稿,又有些胆怯,就放下了。
后来离开了海南,离开了农垦文工团,到广州后考进了广东电视台,写作的习惯一直延续下来,作家的梦早圆了,至今已经发表了两百多万字的作品,出版了六本散文集,每每想起,都忘不了头一次发表作品的喜悦,对《海南农垦报》也就怀着一股别样的感情。
这次应“娘家”的邀请,回来共同庆祝海南农垦局成立55周年,心中自然欢喜。出发的头天晚上,我正忙着准备行李,接到了《海南农垦报》文艺副刊部主任潘毅敏的电话,虽素昧平生,却有“娘家人”的亲切。他问我什么时候到海口,想采访一下我这个同行,还嘱我抵达海口后给他一个电话,我答应了。
谁知道一下飞机,我们就开始“封闭式”排练,准备第二天参加晚会演出,第三天又去种树,探望病中的知青战友,时间排得满满的,我就没给潘先生去电话,心下奇怪怎么他也没和我联系,于是想着第四天有点空,再联络他,还留了一本书送给他。
第四天早上数次打潘先生的电话,都关机了。终于挂通时,又没人接;发短信,没回音。心中过意不去,再打,总算通上了话,这才知道首先是我犯了个“错误”——
我原先那部手机有些小毛病,最近买了部新的,回海南时嫌麻烦,就没带新手机。偏偏潘先生只知道我的新手机号,打来打去倒是通,就是没人接,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归结于“宋晓琪你说话不算数,你摆什么架子,你以为你是谁!”罢罢罢,不采访也罢,只是这样的人,哪像我们农垦的知青呀!
听潘先生这一说缘由,我连连道歉,赶紧力邀潘先生和我们几个知青朋友共进午餐,也好当面作个解释,何况有书为证。他原本正在加班写稿,还是来了。巧的是,他也带着一本送给我的大作。还亏得在座的知青朋友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了解我没什么值得摆架子,又还没学会怎么摆架子,都乐意为我说说话,到后来潘先生和大家相谈甚欢。以至于我们有点儿奇怪:比较年轻的潘先生没当过知青,怎么和知青沟通得这么好?
再想想也就明白了:漫说潘先生当过兵,又在农垦系统工作,容易理解我们当时的生活和奋斗,只要看看这次回“娘家”,那么多农垦的新一代对知青表示了热烈的欢迎和由衷的感激,我们就可以知道,历史是不会割断的,时间会公正地作出评价,“娘家人”始终没把我们当外人。即使潘先生不是记者,不是作家,单凭着我也曾经是农垦人,就没有沟通不了的事情。
岁月无情,岁月也留痕。我那篇第一次发表在《兵团战士报》上的文章,被我珍藏至今;而那段在第二故乡海南农垦度过的青春年华,更是永远珍藏在我的心灵深处,日久弥新。
“安哥拉兔”和“安哥拉鬼”
世界上有个国家叫安哥拉,我是很小就知道了。那时我还没有学地理,对地球上的一百多个国家所知不多,之所以晓得安哥拉,全靠他们那儿的兔子好,据说个儿大毛儿长肉儿鲜,这是上数学课时老师说的。我们对老师的话向来深信不疑,边听他推介安哥拉兔就不免边吞口水,心里展开充分的想象,既希望那遥远的非洲兔儿能成为我的朋友,又希望有一件毛茸茸软绵绵的兔毛衣服,更希望狠下心来吃一顿安哥拉兔肉——那毕竟是一个缺肉少油的年代。
说句老实话,我也不晓得那兔儿是怎么到咱中国来的,但既然叫这么个名儿,想必原产地在安哥拉无疑。后来知道了安哥拉位于非洲西南部,地广人稀,有平原有丘陵有高原,兔子繁殖和生长的地方很多。难怪我们数学书上的应用题结合实际,常常让我们计算安哥拉兔加啊减啊之后等于多少,我们也就常常可以插上想象的翅膀,计算之余任意安排那些安哥拉兔的去向。
但我始终没有机会和安哥拉兔结识,家中养过几只小白兔,都是纯中国兔血统,虽说也很可爱,与想象中的安哥拉兔,还是有差距。
后来我就下乡了,一去九年,没见过安哥拉兔。想不到回城多年,却又让我听到了一个有关安哥拉兔的故事。
当年说是知识青年下农村接受再教育,其实去的人之中有一些压根儿算不上有文化,大凡十几二十岁又没工作的城镇男女,一概是要走的。在八兄妹中排行老六的细毛,家穷,十岁才上学,读了三年,成绩总在班上的后五名徘徊,就索性不读了,到街道办的小厂做临工糊火柴盒,那会儿也属于要下农村的对象,居委会把他的工作停了,天天上门动员,家里一堆等着开饭的孩子,当工人的父母唯有同意让十五岁的细毛远赴湘南。
细毛块头大,在农村挣工分勉强有三餐饭吃,每天只管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就这么过了一年。忽一日大队的小学要增加一名数学老师,几十个知识青年翘首盼望这份幸运落到自己头上,只有细毛不想,反正想也没用。
结果让人们大跌眼镜,偏偏就是细毛中选,即刻到学校报到。
细毛急了,找到大队书记结结巴巴说:我不行,我没文化。书记斩钉截铁地回答:知识青年没文化谁有文化?你是工人的后代,和贫下中农感情深,干活又踏实,就是你了。
三天后细毛成了数学老师,教加减法,也就对付了。
有一天讲应用题,事先是备了课的,上了讲台胸有成竹:“同学们听好,5只安哥拉鬼,加3只安哥拉鬼,一共多少个鬼?”——细毛把“兔”认作“鬼”了。
课室里鸦雀无声,细毛便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
终于举起了一只小手,看细毛点了头,就站起来怯怯地问:“老师,世界上不是没有鬼吗?”
细毛不耐烦了:“我们是新中国,解放了,当然没有鬼,可那是安哥拉,书上说了,是安哥拉鬼!”
全体学生恍然大悟,很快算出来了,有8个安哥拉鬼。
事情传到大队书记耳朵里,书记皱着眉头一想,报上不也常说“安哥拉人民解放阵线”如何战斗吗?看来那里确实有鬼,剥削者侵略者也是鬼嘛。虽说细毛“兔”“鬼”不分,政治觉悟还是高的。
于是细毛继续教书,直到招工回城。后来他的女儿出生,自然没遇见她爹这样的老师,一路升上了大学。
如今,还有没有重用细毛的书记,还有没有“兔”“鬼”不分的细毛?安哥拉兔再不会无辜遭罪沦为鬼了吧!
一场特殊的演出
那时我们似乎没有“花季”的说法,按领袖的教导,我们自称为“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自豪里隐藏着几分迷茫,狂热中难免有一丝忧郁。
书是读不成了,大学梦早已撕得粉碎。我跟着一帮哥哥姐姐,从故乡长沙远赴海南岛军垦农场,那年我16岁。
幸运的我很快调到了广州军区生产建设兵团宣传队,这让农场所有的知识青年同伴们羡慕非常。后来的日子便是每日挥汗如雨,练功排练。待到排好了一台节目,就马不停蹄地下农场巡回演出,有时一去几个月。
演出日复一日,没完没了。
那天我们来到海南岛东部的一个农场,照例是装台(在露天舞台上搭架子,装幕布,安灯架等)、化妆、演出。那时的文娱生活特单调,全国人民来回看八个样板戏,没有电视,电影也很少,我们下农场演出,简直成了全场员工的节日。他们拖儿带女,步行几公里甚至十几公里来看戏,四邻八乡的农民也都来凑热闹,下乡知识青年多是单身汉,看节目自然最积极。一个大操场人头济济,少说也有几千人。
那天演出挺顺利。晚上十点多钟,当我们卸下大幕,收拾好道具,正准备关最后一盏灯时,队长突然发现空荡荡的操场上,有一个女孩正急匆匆地走向舞台。
也许是走了长路,有些气喘,身上的衬衣湿透了,一缕刘海也湿淋淋地贴在前额。她显然很疲惫,但那双好看的大眼睛却满是渴望:“你们演出完了吗?”
“是的。”队长回答。
“不再演了?”女孩的声音有些颤抖。
“明天我们去50公里外的另一个农场演出。”
女孩一下子跌坐在操场上,眼睛里溢满了泪水。我连忙跳下舞台,把她扶了起来:“你怎么啦?”
同伴们也围了上来,把哽咽得不能成声的女孩带到后台坐下。好一会儿女孩才缓过气来,她说她是海口市的知识青年,分配在这个农场最偏远的连队,离场部足足有20公里山路。由于路远,三年多了,她没有看过一次电影一场演出。今天她按质按量完成了挖20个橡胶穴的生产任务,下工后洗了个澡就匆匆赶路。找不到同伴,她也没有动摇,因为太想看戏了。谁知道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
我们的目光刷地一下都盯住了队长,几个女孩儿眼圈有些发红。“快,立即撤回招待所。”见我们惊异的样子,当过兵的队长一挥手,“还愣着干什么!准备今晚的第二场演出,在招待所门前的空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