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我入大学后做了一种错误的选择,即认为追求心灵拯救并须通过正当的社交方式,而这种正当的方式则应当摒弃太多个性化的语言,行为,以及思想。但是,摒弃了这些,我又在哪里呢这种误导使我在文明的社交和真实的自我之间越隔越深,自我如同白天黑夜一般分裂开来,在你面前“深沉”地微笑时,我的内心就在流血,因为我知道,我已经永远失去了表达自我真诚感情的机会,我只能抑制、抑制、再抑制,终于让它麻木,然后放弃。每一次在你面前,我都知道我有一种爆发和裂迸的危险。可是每一次,我都让这种聚积般的状态慢慢地熄灭,熄灭。让这股情感的狂流反击过来,深深地击在自己原来就很脆弱的心灵上,造成愈加严重的内伤——一次又一次,如同高手比武,当内力蓄积饱满正待发出时,却必须硬生生的撤回,以免伤了对手。因为我怕对手,承受不起,会造成更大的内伤。而我就只有收回这奋力一击了——一次又一次,在你面前,我只得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可又有谁会知道,每次坚持到僻静处,我的心便会滴血,便会呕血然而太阳出来,我又会没事一样在众人面前微笑或做作深沉。
我不知道这样的经历要经过多少次,当一个人爱如潮水,汹涌澎湃即将喷薄而出时,却得硬生生地收回,仅仅为了一时的胆怯,或深刻的自卑,或明知对手的不理不睬,或仅为了怕对方承受不了,或者,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这一掌打出去后,我能否预知它的结果。
悲哀如我者,实已无可救药,你知道吗?
1999年6月24日星期四晴
我经常怀疑,思想自觉的力量能否战胜人生积习的限制,因而我怀疑我思想上所取得的一切成就,会不会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而我又回到习惯势力所支配的原点。
因为我发现我已经走得很远,这半年来我真的走得很快,以致我真的有些相信,这个本命年时我的生命会有质的变化:也许我真的要决定我一生所走的路,或者说第一次主动而理性地对自己的未来做个长远的设计,或者说我要真的下注了。
活着的感觉很清楚,但决非一目了然,如同每天数着脱落的头发时的心痛的感觉,担忧而期盼,再这样每天80根的下去,我真的要成秃头了,快给我一个人,一个办法,阻止这种可恶性的现象延续。
这半年的生命质量是前所未有的。为了一个女孩,我把我的情感毫无保留地投了进去,生命的绝大部分精力都聚集在她身上:欢乐、忧郁、痛苦、幸福,我为她耗尽了所有——我情感所能付出的一切所有。这种全身心的长期的生命的投注,24年是第一次,我以为是我在实践我的爱情理想——我已经尽力了。
我不知道有些东西上天是否已经注定,叫做“有缘无分”。罢了,我已经付出了一切所有,为了我所爱的人,我亦无怨无悔。神也许要让我历此一劫来点化我更为重要的人生启示。人生有过这样一次真正的忘我的情感历程,我又有什么可怨天尤人的呢不论得到与否,我已经成就了一个我(但我永远记着你,因为唯此一次)。
劫波渡尽时回看人生,方知另一份使命在等盼着我。神赋予我生命意义更现实的社会责任至此更加在我内心中凸显:你将担负的事业,——你本来就是一个不平常的人,你要做你要做的事。
数日来的感觉愈来愈明显,有些事,唯有我才能深刻意识到,才能率先去做——在我的同代人中——我可能要背负某种先知的使命,我可能要做我上一代人未能,这一代人未敢做的事。我为什么如此与众不同,我为什么如此坚持与众不同,我为什么必须与众不同?
要爱的已经爱过,我已经毫无保留地付出了我的全部感情,如同维特那样。但我肩负的另一份神旨,却在我为爱筋疲力尽时在我内心豁然照亮:走你自己的精英之路,任那些宵小们去说吧!——我爱你,永远,但一切只能随缘,上帝选择了我,命运注定让我承负太多,是天意,我无法改变神意在我性格上和智慧上铸成的我的命运。
2000年10月30日星期一阴有雨
寒冷袭击着我的身体,这感觉证明我的肉体尚未死灭,然而内心却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见任何形象,如同在黑洞一般的世界里——我的心已然麻木了。
这3个月来为了走出困境,我在徒然地消耗自己,却只能愈陷愈深。真如同陷在死胡同,找不到任何挣逃的路,怎么办感情上的失望,事业的失败共同促成了信念和信心的瓦解,我空具一个清醒的头颅,却不知道该选择怎样的道路:
A:考博——做学问——转行B:工作——考博——做学者?C:流浪——寻找。
2001年1月21日星期日雨夹雪
又是一年过去了,提笔时心情格外沉重。这是否定性的一年,但并非全无意义,尽管自己真的觉得很痛心——实在不应该活成这样。
但实际的人生无法按应有的法则来运营,也许注定我要经过这一大劫,一个千年交替时个人成长过程中最动荡,最痛苦,最沉重和迷惑的一年。
痛苦之源出自个人太过狂妄自负的强力意志以及对自我及外界认识的片面、肤浅和幼稚。
首先,决心走出书斋、走向世俗可能就是个未加慎重思考的错误决定。这个决定导致我失去内心宁静的根基——内省和反思——脱离了对书本和思想以及情感的玄思默想,这是我这一年流离失所的首要原因。
其次,对仪嘉的追求完全建立在强烈的自信和对自我命运的自控的信念基础上,我以为我可以凭借我的内心强烈的力量获得爱情,我甚至以为这是上天要我做的一个选择,一次赌博。结果这个赌局以我的彻底失败而告终,我不单在感情上输得一无所有,同时也几乎输光了我的耐心、信心和赤子之心。
从4月份到年底,这两件事一直在我的内心和生活中交替或重叠进行,我必须做出选择,为我的人生和前途。所幸老天开眼,安排了一个真正的爱人出现,让我安定了一半之后,开始有余裕来解决另一个根本的问题。
但这一年昏乱的惯性并没因此停驻下来。这两个月来,我陷入了各种人际关系和生活琐事所堆砌生成的巨大旋涡中,整天忙于应付各种外部的事务,甚至抽不出一个长时间的心情来整理和扣问自己的心灵——包括现在。真的有一大堆问题等着我去思考和解决。
首要的问题要恢复内心的平衡和理智,要告别目前这种生活的无序和内心的昏乱,要养生,更要养心。这是需要一个长时段的休整和调养方法来做的,我必须好好静一静,翻翻书,将杂乱无章的头脑理出个头绪来。
其次的是要想清楚自己做什么的问题,即如何面对“毕业综合征”的问题,面对自信与自卑、无从选择、焦灼与懒惰等问题,我得好好想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要确定自己的事业方向如果有,是什么是什么之后,能做下去吗怎么做有毅力吗怕失败吗最为关键的是:能让自己在这个世俗的社会中获得一种不为人知之后的平静和自由吗——如果还是不能的话,该做什么更为可怕的是,如果我真的混得很惨,在经济上,在生活上,在社会地位上,我心能平衡吗我还敢和小姑娘这样平静地交往吗?
再次,直接有两个问题,毕业论文和张老师的差事,我必须有个交代,这一个月内,我必须得理个大致思路出来,否则难以交差。但关键问题是:我的头脑一片昏乱,还能看书吗还能写作吗——这真是个大问题!
唉,这个年真的不好过。
青春的遗迹
作者按:日记这种东西,本来是写给自己看的,就算没有什么特别隐秘的,不可告人的东西,却也未必会有什么发表的价值。而且我也不是什么名人,我的日记,也不会有半点史料价值。但在编者数次诚恳的邀约下,我终于还是找出尘封己久的,在北大的时候写的几本日记来一一翻看。看着那些时有不同的笔迹和墨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一切又重在眼前,就像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似的。很多文字,现在看来或幼稚,或矫情,或消极,不过,我常打比方说,不能拿现在的眼光和标准,去要求过去的自己,就像笑话一个正在吃奶的孩子不能吃满汉全席一样。和文章、书信不同,日记往往能够最真实地反映一个人一段时期的所思,所想,所言,所行,人总不能对自己也说假话吧。当然,像《围城》中的方遁翁那样故意写给人看的日记是要排除在外的。岁月过去了,幸好还保留着这些文字,就像圆明园的西洋楼、大水法,是历史的遗迹一样,这些,也是我青春的遗迹。而不管如何,我毕竟也是北大的一分子,我青春的几年是在这里度过的,经历了种种欢喜与悲哀,那么,我的这些东西,也是北大的一段岁月的小小缩影,从这个意义上说,倒也不完全是无价值的了。
于是我就在其中选了一些并非流水账的,看上去文笔还算通顺的,拿出来给大家聊作笑话谈资。其中凡涉及他人的地方,由于没法逐一征得意见,故全部隐去真名。不过,如果当事人碰巧看到了,或许能回忆起来,或许能猜到。其中很多人一直没有再见面了,我想念你们。
作者简介:陈建欣,男,北京市人,1990年考入北京大学哲学系,1995年毕业。1996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电影文学系双学位班。
1990年9月14日星期五晴
坐在飞驰的列车上,浮想联翩。命运真会捉弄人:去年的今天,我去八中的高考补习班报到,心中是对未知命运的困惑。而今天,我却是南下石家庄,虽同为报到,但这一次,心中却是成功的喜悦和对未来的展望。同一个人,一年之间却有了如此大的差别。这使我更加相信:受命运摆布的是弱者,强者却能扼住命运的喉咙。这一次,我以自己的前程作赌注,和命运作了一次殊死的较量,结果我成功了。我知道,我不是为了碌碌无为地度过一生才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我必会有所成就。
忽然想起了妈妈。刚才她送我走时呜呜地哭了。我因为沉浸在即将奔向光明未来的快乐中而没有表示出过多的惜别之情,而现在,我的眼眶有些湿润了。可亲可敬的妈妈!她现在多需要我在她身边,也好让病魔缠身的她多一些欢乐和慰藉!但是,她让我走了,她多么的爱我!哪里用得着寻觅最真最深的爱不正在我身边吗?
1990年9月16日星期一晴
同宿舍的同学们都来了,都是哲学系和社会学系的同学,竟有3个湖南的,3个海南的,北方人不过3个。只有邻床的A,虽原籍湖南,却是北京来的,还能听到一点乡音。不过心理上很轻松,因为外省的同学带来纯朴的民风,我们相处得很好。生活上也很有规律,这两天睡眠不错,吃饭是吃份饭,每次轮流两个人做小值日,给全班打饭。菜清淡了些,不过还合我的胃口。南方来的同学还一时吃不惯馒头呢。
今天早上一起床,就叫我们列队去洗澡。我从未看到过如此壮观的洗澡场面:几百号人,挤在一个大澡堂里,真像一个大饺子锅。下午发了军装,里里外外各样齐全。七手八脚地换上,对着镜子一照,饶有趣味。
这里一切都有规有矩,求同到了惊人的地步,牙刷、牙膏、牙缸、小柜、抽屉的方向、摆法都要按规定放置,一点儿不合格就会受到批评。起床、熄灯都有规定时间,早了晚了都得挨批。我还有点儿不习惯,觉得有点儿累,但这是我自己愿意的,也就说不得什么了,毕竟,人生就是要受苦受累,够刺激才够享受人生。生命里难得有当兵的历史,我要好好把握,这也是我通向理想的必经之路。我知道我的前方没有终点,我的每一天都是起点。
1991年1月19日星期六晴
还有半个多月就要放假了,大家天天议论的除了海湾问题之外,就是回家问题,放假日期众说纷纭,大概能提前些。我的东西不少,爸上回来信说把用不着的东西带回去,那也太多了,我很头痛,当初何必带那么多呢听说到暑假的时候,会有专列把我们的东西直拉北大,不如放假时候空手回去吧,到时候把箱子和东西直接放到学校去,省力省事。
前两天洗澡,看自己好像又瘦了一点儿,今天称了一称,是136斤,因为穿着棉服,实际还要轻一些吧。和B一起称的。B很邪,刚来的时候是个大胖子,到现在已经掉了20几斤肉,只比我重两斤了,我叫他B胖儿,他就叫我陈胖儿,很有意思。
明天星期日,可偏赶上我整天帮厨,于是打了一晚上台球,先玩个够本。
(日记到这里中断了。第二天晚上,我接到家里电报,得知母亲病故的消息,向中队请了假,连夜赶回家奔丧。原来母亲去世那一刻,正是我在打台球的时候。我与母亲感情极深,故而一直无法静下心来,记叙当时的情景,这件事在我当时及后来的日记中,都没有任何的记载。直到10年后,才写了一篇名为《我妈》的散文,作为纪念。)
1991年5月3日星期五多云
合唱团早上上火车,在车上,我和19队的两位区队长,还有其他两位同学聊得很起劲。下午车到北京。出了火车站,看见大姐和小哥在站口等我。北大有专车接我们,于是我只是把带回来的东西交给大姐他们,说好明天再去大爷家。母亲去世后,父亲住了几个月院,出院后,因为家里没有人照顾,就暂时住在我大伯家。
车子走在路上,很多从来没有来过北京的同学非常好奇地看着窗外,我倒成了义务讲解员,为他们讲解这儿是哪儿,那儿又是哪儿。
不一会儿,车到了北大。北大,我终于来了!
我们被安排在一幢宿舍楼的二层,我和C、D同住一屋。一会儿,我们未来的班主任E和几位88级的同学也都来了,看F、G和我我们3个哲学系的学生,询问其他同学的情况,还送给我们每人一套《中国现代哲学史教学资料选编》和一套《美学原理》。
晚上合唱团装台、走台,准备明天演出。天黑了,没来得及在学校里到处转转,希望明天上午演出结束后有机会吧。
1991年9月3日星期二阴
今天到学校来,搬进了宿舍楼。
从早忙到晚,蹬着系里的三轮,为本系、外系的同学运行李,很累,但累得有意思,累得高兴。宿舍分得很好,只有4个人,都是平时关系不错的同学。很好的开端。见了88级的一些同学。印象一般。
1991年9月6日星期五晴
今天听了一天的报告,上午是关于北大传统的,下午是关于学习方法的。
北大传统是什么浓厚的学术气氛,良好的学习环境,忧国忧民的襟怀,但也有消极一面,如自由散漫,极度反传统等。这就需要扬弃。
关于学习,我应构筑什么样的知识体系我既觉得自己有一点学者气质,又兴趣平均,初计划走两条,一条是兴趣的,哲学——文学——艺术;一条是经世的,在实用的学科方面适度涉猎。这需要充沛的精力与毅力(能否插足我所不擅长的理科还需看情况)。这要求我极度用功,硬闯出条路来。
晚上班主任E找我谈,说任命我做副班长,然而我很踌躇是否做得好,当干部与学习是否有矛盾。不过我也想为大众服务。先干着罢,也算个磨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