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年前一个深秋的夜晚,一向缺雨的西北小城银川,忽然下起淅淅沥沥的秋雨。冷雨敲窗的时候读书,心情多多少少有一点落寞。当儿子的梦呓从身后清晰传来的时刻,在书上读到这样一则故事。
一位日本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应聘于一家著名的株式会社。面试完毕,在对毕业生的才能和临场发挥表示欣赏和满意后,社长突然问这位青年:“过去的那些日子里,在家里是否为父母洗过澡、擦过身?”青年没有想到社长会谈及这样的琐屑话题,支支吾吾了半晌,赧然道:“从未有过。”社长郑重告诉青年:“明天可以来公司上班,但条件是来此之前必须为父母擦一次身。”青年一口答应。青年的家境十分贫寒,父亲早年因车祸辞世,是寡母含辛茹苦把青年培养成人。这么多年以来,青年已经把母亲的操劳和呵护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从没有想到过母亲的艰辛与不易。此时,为了完成社长的指令,青年焦急地等在家里。夜深时分,母亲拖着疲惫的身躯归家了。青年把应聘时社长的“奇特”要求告诉了母亲。他想到母亲日日帮佣,不停奔波在外,脚一定很脏,执意要给母亲洗脚。母亲拗不过儿子,就让独生子端来热水烫脚。当儿子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用手去握母亲的那双脚时,才吃惊地发现母亲的脚竟然如同木棒一样僵硬。儿子怀抱着母亲那双不知走过多少坎坷之路的脚,泪水夺眶而出。
那个秋天夜深人静的时刻,世界仿佛变得异样。窗外高楼上的霓虹灯明明灭灭,迷离地闪着,我的心也沉沉落落,仿佛无所依傍。我这才发现,与那个日本青年相比,自己这一代人是何等丑陋。日本青年的故事宛若一面真实而无情的镜子,照出我和我的同龄人的薄情寡义。
我和父母一直生活在这座城市中,二十多年我一直在求学和为“生活”得更美好而四处奔波,却常常忽视甚至有意逃避过问父母的饮食起居情况,更不会想到去为父母捶背或者擦身。我可以理直气壮地请朋友到大小饭店吃饭、谈笑,而在是否请父母亲来我这个小家“坐一坐”的事上颇为踌躇;我可以在休息日里与人去郊外踏青,却没有时间和力气帮助六十多岁的老父亲去换一罐煤气。几年前,因为帮父亲这一代浙江支边青年编一本纪念文集,才第一次确切记住了父亲的出生年月。四年前,岳母去世,我和爱人意乱伤心时,竟找不到一张岳母在世时我们做儿女的为她老人家拍得神态安详的单人照,虽然,我们这个大家庭中,好几个小家都有功能不错的照相机。情急之下,最后只能从岳母与人合照的相片中截取了一部分,经电脑处理后制成遗像。与此构成鲜明对比的是,宽容的父母总是原谅着我们这一辈人的自私和冷漠,一往情深地记挂着不孝的儿女们。有时,父母发现我有一段时间不回家了,就打电话来问:是否生病了,是否又到外地出差了。偶尔回到父母那里,家中的饭菜不合我的胃口,父母总是深怀歉疚地说:“你看,也不知道你今天回来,没准备你喜欢吃的。”有一年夏天,我工作的单位组织到遥远的九寨沟旅游。临行前,我在电话中把远行的消息告诉了父亲,电话那头的父亲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注意安全啊。”从九寨沟返回银川后,父亲见到我说:“你不知道你走的这十几天,我睡觉真不踏实呀!”
城市的亲情故事就是如此。在这个常演常新的故事中,父母的慈祥、宽容、情深似海总是那样的生动、鲜活、感人肺腑。而故事中的另外一类角色———儿女们,却也总是表现得那样的寡情、病态、忘恩负义。我们日复一日地发誓要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自认为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之后,便可以从容尽孝,却忘记了,春秋代序,父母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也许,进入生命老境的父母已不需要我们所拥有的炙手可热的权力,也不需要我们提供的山珍海味,许多时候,他们不是吃不惯,而是已经吃不动了。他们唯一需要的只是儿女们能在他们身边多停留一些时刻,能帮助他们从大衣柜顶上的帆布箱子里取出一件旧衣服,站在凳子上挂一下母亲已经用手费劲洗净的窗帘;或者,当他们感冒发烧时,身边能够有一个儿女陪他们上医院。这样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可是,我们宁可把大量的时间浪费于名利场中的窥测、刺探、虚与委蛇,却不肯省出一点时间来听母亲的唠叨和父亲的叹息。我们是生活的浪子,总是年复一年地置父母在人生岸边的痴情等待于不顾。于是,人间的似海亲情便在无情的岁月当中真的黯淡了它温馨动人的色彩。
宁夏大学郎伟
2007年8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