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的结构既然是珍贵异常,我们开始测绘就唯恐有遗漏或错失处。我们工作开始的时候,因为木料上有新涂的土朱,没有看见梁底下有字,所以焦灼地想知道它的确实建造年代。通常殿宇的建造年月,多写在脊檩上。这座殿因为有“平阍”顶板,梁架上部结构都被顶板隐藏,斜城殿顶的下面,有如空阁,黑暗无光,只靠经由檐下空隙,攀爬进去。上面积存的尘土有几寸厚,踩上去像棉花一样。我们用手电探视,看见檩条已被蝙蝠盘踞,千百成群地聚挤在上面,无法驱除。脊檩上有无题字,还是无法知道,令人失望。我们又继续探视,忽然看见梁架上都有古法的“叉手”的做法,是国内木构中的孤例。这样的意外,又使我们惊喜,如获至宝,鼓舞了我们。
照相的时候,蝙蝠见光惊飞,秽气难耐,而木材中又有千千万万的臭虫(大概是吃蝙蝠血的),工作至苦。我们早晚攀登工作,或爬入顶内,与蝙蝠臭虫为伍,或爬到殿中构架上,俯仰细量,探索唯恐不周到。因为那时我们深怕机缘难得,重游不是容易的,这次图录若不详尽,恐怕会辜负古人的匠心的。
我们工作了几天,才看见殿内梁底隐约有墨迹,且有字的左右共四梁,但字迹被土朱所掩盖。梁底离地两丈多高,光线又不足,各梁的文字,颇难确辨。审视了许久,各人凭自己的目力,揣拟再三,才认出官职一二,而不能辨别人名。徽因素来远视,独见“女弟子宁公遇”之名,深怕有误,又详细检查阶前经幢上的姓名。幢上除有官职者外,果然也有“女弟子宁公遇”者,称为“佛殿主”,名列在诸尼之前。
“佛殿主”之名既然写在梁上,又刻在幢上,则幢之建造应当是与殿同时的。即使不是同年兴工,幢之建立亦要在殿完工的时候,殿的年代因此就可以推出了。
为求得题字的全文,我们当时就请寺僧入村去募工搭架,想将梁下的土朱洗脱,以穷究竟。不料村僻人稀,和尚去了一整天,仅得老农二人,对这种工作完全没有经验,筹划了一天,才支起一架。我们已急不能待地把布单撕开浸水互相传递,但是也做了半天才冼出两道梁。土朱一着了水,墨迹就骤然显出,但是水干之后,墨色又淡下去,又隐约不可见了。费了三天时间,才得读完题字原文。
可喜的是字体宛然唐风,无可置疑。“功德主故右军中尉王”当然是唐朝的宦官,但是当时我们还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正殿摄影测绘完了后,我们继续探视文殊殿的结构,测量经幢及祖师塔等。
祖师塔朴拙劲重,显然是魏齐遗物。文殊殿是纯粹的北宋手法,不过构架独特,是我们前所未见:前内柱之间的内额净跨十四公尺余,其长惊人,寺僧称这木材为“薄油树”,但是方言土音难辨究竟。一个小孩捡了一片枥树叶相示,又引导我们登后山丛林中,也许这巨材就是后山的枥木,但是今天林中并无巨木,幼树离离,我们还未敢确定它是什么木材。
最后我们上岩后山坡上探访墓塔,松林疏落,晚照幽寂;虽然峰峦萦抱着亘古胜地,而左右萧条,寂寞自如。佛教的迹象,留下的已不多了。推想唐代当时的盛况,同现在一定很不相同。
工作完毕,我们写信寄太原教育厅,详细陈述寺之珍罕,敦促计划永久保护办法。我们游览台怀诸寺后,越过北台到沙河镇,沿滹沱河经繁峙至代县,工作了两天,才听到卢沟桥抗战的消息。战事爆发,已经五天了。当时访求名胜所经的,都是来日敌寇铁蹄所践踏的地方。我们从报上仅知北平形势危殆,津浦、平汉两路已不通车。归路唯有北出雁门,趋大同,试沿平绥,回返北平。我们又恐怕平绥或不得达,而平汉恢复有望,所以又嘱纪玉堂携图录稿件,暂返太原候讯。翌晨从代县出发,徒步到同蒲路中途的阳明堡,就匆匆分手,各趋南北。
图稿回到北平,是经过许多挫折的。然而这仅仅是它发生安全问题的开始。
此后与其他图稿由平而津,由津而平,又由社长朱桂莘先生嘱旧社员重抄,托带至上海,再由上海邮寄内地,辗转再三,无非都在困难中挣扎着。
山西沦陷之后七年,我正在写这个报告的时候,豆村正是敌寇进攻台怀的据点。当时我们对这名刹之存亡,对这唐代木建孤例的命运之惴惧忧惶,曾经十分沉重。解放以后,我们知道佛光寺不唯仍旧存在,而且听说毛主席在那里还住过几天。这样,佛光寺的历史意义更大大地增高了。中央文化部已拨款修缮这罕贵的文物建筑,同时还做了一座精美的模型。现在我以最愉快的心情,将原稿做了些修正,并改为语体文,作为一件“文物参考资料”。
禅思禅悟
梁思成,是中国着名的建筑学家和建筑教育家。他将毕生奉献于中国古代建筑研究和建筑教育事业上。当他从欧洲留学回来时发现祖先给我们留下的古建筑遗产满目疮痍时,便立志于古建筑的保护。此后,他和林徽因不畏艰险,多地考察。
五台山的佛光寺是其考察史上的一次辉煌,然而这个过程是极其艰辛的。为了自己的理想以及使命,置身于蝙蝠臭虫之中,将生命置之度外,这样高洁的情操,现今处于安逸窝中的人们无法想象。无论你是一位参禅者,还是一位追梦人,抑或是一位平凡人,都应该学习这种为实践自己的信念和理想而放弃置身安逸之机会的情怀。
佛无灵
丰子恺
我家的房子——缘缘堂——于去冬吾乡失守时被敌寇的烧夷弹焚毁了。我率全眷避地萍乡,一两个月后才知道这消息。当时避居上海的同乡某君作诗以吊,内有句云:
“见语缘缘堂亦毁,众生浩劫佛无灵。”第二句下面注明这是我的老姑母的话。我的老姑母今年七十余岁,我出亡时苦劝她同行,未蒙允许,至今尚在失地中。五年前缘缘堂创造的时候,她老人家镇日拿了史的克在基地上代为擘划,在工场中代为巡视,三寸长的小脚常常遍染了泥污而回到老房子里来吃饭。如今看它被焚,怪不得要伤心,而叹“佛无灵”。最近她有信来(托人带到上海友人处,转寄到桂林来的),末了说:
“缘缘堂虽已全毁,但烟囱尚完好,矗立于瓦砾场中。此是火食不断之象,将来还可做人家。”
缘缘堂烧了是“佛无灵”之故。这句话出于老姑母之口,入于某君之诗,原也平常,但我却有些反感。不指摘某君思想不对,也不是批评老姑母话语说错,实在是慨叹一般人对于“佛”的误解。因为某君和老姑母并不信佛,他们是一般按照所谓信佛的人的心理而说这话的。
我十年前曾从弘一法师学佛,并且吃素。于是一般所谓“信佛”的人就称我为居士,引我为同志。因此我得以交结不少所谓“信佛”的人。但是,十年以来,这些人我早已看厌了。有时我真懊悔自己吃素,我不屑与他们为伍(我受先父遗传,平生不吃肉类,故我的吃素半是生理关系。我的儿女中有二人也是生理的吃素,吃下荤腥去要呕吐。但那些人以为我们同他们一样,为求利而吃素。同他们辩,他们还以为客气,真是冤枉。所以我有时懊悔自己吃素,被他们引为同志)。因为这班人多数自私自利,丑态可掬,非但完全不解佛的广大慈悲的精神,其我利自私之欲且比所谓不信佛的人深得多!他们的念佛吃素,全为求私人的幸福。好比商人拿本钱去求利,又好比敌国的俘虏背弃了他们的伙伴,向我军官跪喊“老爷饶命”,以求我军的优待一样。
信佛为求人生幸福,我绝不反对。但是,只求自己一人一家的幸福而不顾他人,我瞧他不起。得了些小便宜就津津乐道,引为佛佑(抗战期中,靠念佛而得平安逃难者,时有所闻);受了些小损失就怨天尤人,叹“佛无灵”,真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他们平日都吃素、放生、念佛、诵经,但他们的吃一天素,希望得到比吃十天鱼肉更大的报酬;他们放一条蛇,希望活一百岁;他们念佛诵经,希望个个字变成金钱。这些人从佛堂里散出来,说的都是果报:某人长年吃素,邻家都烧光了,他家毫无损失;某人念《金刚经》,强盗洗劫时独不抢他的;某人无子,信佛后索得一男;某人痔疮发,念了“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痔疮立刻断根……此外没有一句真正关于佛法的话。这完全是同佛做买卖,靠佛图利,吃佛饭。这真是所谓:
“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惠,难矣哉!”
我也曾吃素,但我认为吃素吃荤真是小事,无关大体。我曾作《护生画集》,劝人戒杀,但我的护生之旨是护心(其义见该书马序),不杀蚂蚁非为爱惜蚂蚁之命,乃为爱护自己的心,使勿养成残忍。顽童无端一脚踏死群蚁,此心放大起来,就可以坐了飞机拿炸弹来轰炸市区,故残忍心不可不戒。因为所惜非动物本身,故用“仁术”来掩耳盗铃,是无伤的。我所谓吃荤吃素无关大体,意思就在于此。浅见的人,执着小体,斤斤计较:洋蜡烛用兽脂做,故不宜点;猫要吃老鼠,故不宜养;没有雄鸡交合而生的蛋可以吃得……这样地钻进牛角尖里去,真是可笑。若不顾小失大,能以爱物之心爱人,原也无妨,让他们钻进牛角尖里去碰钉子吧。但这些人往往自私自利,有我无人;又往往以此做买卖,以此图利,靠此吃饭,亵渎佛法,非常可恶。这些人简直是一种疯子,一种惹人讨嫌的人。所以我瞧他们不起,我懊悔自己吃素,我不屑与他们为伍。
真是信佛,应该理解佛陀四大皆空之义,而摒除私利,应该体会佛陀的物我一体,广大慈悲之心,而护爱群生。至少,也应知道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之道。爱物并非爱惜物的本身,乃是爱人的一种基本练习。不然,就是“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的齐宣王。上述这些人,对物则憬憬爱惜,对人间痛痒无关,已经是循流忘源,见小失大,本末颠倒的了。再加之于自己唯利是图,这真是此间一等愚痴的人,不应该称为佛徒,应该称之为“反佛徒”。
因为这种人世间很多,所以我的老姑母看见我的房子被烧了,要说“佛无灵”
的话,所以某君要把这话收入诗中。这种人大概是想我曾经吃素,曾经作《护生画集》,这是一笔大本钱,拿这笔大本钱同佛做买卖所获的利,至少应该是别人的房子都烧了而我的房子毫无损失。便宜一点,应该是我不必逃避,而敌人的炸弹会避开我;或竟是我做汉奸发财,再添造几间新房子和妻子享用,正规军都不得罪我。
今我没有得到这些利益,只落得家破人亡(流亡也),全家十口飘零在五千里外。
在他们看来,这笔生意大蚀其本!这个佛太不讲公平交易,安得不骂“无灵”?
我也来同佛做买卖吧,但我的生意经和他们不同,我以为我这次买卖并不蚀本,且大得其利,佛毕竟是有灵的。人生求利益,谋幸福,无非为了要活,为了“生”。但我们还要求比“生”更贵重的一种东西,就是古人所谓“所欲有甚于生者”。这东西是什么?平日难于说定,现在很容易说出,就是“不做亡国奴”,就是“抗敌救国”。与其不得这东西而生,宁愿得这东西而死,因为这东西比“生”更为贵重。现在佛已把这宗最贵重的货物交付我了,我这买卖岂非大得其利?房子不过是“生”的一种附饰而已,我得了比“生”更贵的货物,失了“生”的一件小小的附饰,有什么可惜呢?我便宜了!佛毕竟是有灵的。
禅思禅悟
面对尘世间种种的困难和未知的苦难,我们能否依循佛理从而解脱出来呢?当然,这是肯定的。然而,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参禅礼佛的人在抱怨苦难、哀叹生命呢?就如文中所说,这些人吃一天素,希望能够得到比吃十天鱼肉更大的报酬。带着这种功利祈愿,最终难免失望。
佛法大意,旨在护心养性,而非因果善报。你的吃素、参禅、打坐,不过是净化自己心灵的一种形式,真正要达到的目的不是得到些物质好处,而是一种精神和心灵的清净,这才是真正的“善有善报”。
象峰净土
吴新立
没来福州前,不知有“丛林”,第一次看到“丛林”两个字是在雪峰崇圣寺前,那时还以为这称谓是在强调禅寺所在的位置,是出家人的想象和浪漫,等到了“江南第一女众丛林”崇福寺,才明白“丛林”是禅门、寺院的意思,或许字面上可以理解为茂林绿野,但更应该是净化心灵和感悟真善美的地方。
那天中午,我们坐19路车来到北郊象峰下,沿一条田埂小路,一路蜿蜒而上,看不够青翠的龙眼、芭蕉,心怀一份人在自然才有的那份惬意走进崇福寺,远离尘嚣的崇福寺以它那园林式建筑格局,追摹自然的无穷境界震慑了我。崇福寺既有典雅庄重的庙堂气氛,又有灵活多变的园林穿插其间,曲径通幽,柳暗花明,意境深邃,叫人想起“山色水色烟霞色,色色皆空;松声竹声钟鼓声,声声自应”这副楹联,心变得沉静,在特有的氛围中领略佛教的真谛。在天王殿西侧,一幢写有教学楼的现代建筑引起我的注意,到近处看,竟是赵朴初老先生的题字,再细看,门楣匾上知恩图报四个字也是老先生的墨宝,凭直觉,我感到崇福寺在福州五大丛林的分量。等“仿先德办教学令政法久住,接后贤探妙蒂将圣种绍隆”“振铎八闽创杏坛为毓秀,弦歌廿载凌霄寅雨着声萧”几副楹联读下来,心里便认定这是座佛学院了。恰在这时,一位二十出头的小沙弥走过来,告诉我这里就是福建佛学院女众部,男众部设在莆田广化寺,看我匆匆地做笔记,她一脸惊诧,您不知道?我们福建佛学院很有名哦。正说着,几十位女众学员鱼贯走来,看样子是刚刚用过午餐,尽管个个都经剃度,但张张庄重的面孔下仍有青春光彩流溢。
在福州五大丛林中,象峰崇福寺与鼓山涌泉寺、雪峰崇圣寺、怡山西禅寺、北峰林阳寺不同,从上个世纪80年代初,就以这座历史悠久、道风淳厚、清幽静谧的千年宝刹做校园,道场氛围良好,学修一体,与常住僧众,皆以戒为师,行住坐卧,生活行事,如法如律。多一份道场的庄重,少一份世俗气,看不到众多善男信女,摩肩接踵为功利而来,为功利而去,寺院香火不像有些寺院那样盛,香气烟气恰到好处,既使佛陀得到供奉,又不铺张渲染,让人感到佛陀那圆满的慈悲与智能,感到此处正是清修之地。从观音阁里传出的凝重、舒缓旋律,呈现出寺院庙堂庄严、肃穆的气氛和佛家子弟静心坐禅的意境。
在正午的阳光下,崇福寺处处洁净异常,佛教音乐舒缓,殿堂地面光可鉴人,一尘不染,宛然世外,从天王殿到大雄宝殿、观音阁再到法堂,只见写着国泰民安、法轮常转、风调雨顺、佛日增辉等字样的旗帜挂满天井等空阔处,装裱在天王殿左手墙壁上的以戒为师栏目,笔笔娟秀字体写下学佛体会:莲池大师千里烧香,不如安坐家堂念佛;供养邪师,不如孝顺父母……我边看边听边行走。我在想,清修之地,可否这样理解呢?即让心灵远离尘嚣,将学佛作为人生的最高享受。禅门殿堂纤尘不染,围篱着的是人间难得的纯粹圣地,一炷香、一尊烛,似乎都代表层层压缩到内心里的感动。在禅门,人们的心灵受到了震撼,对生命的快乐万物的和谐有了另一番理解,感悟世界上原来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