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一路上,杨初一都没有开口说话,眉尖拧成一团。车里的映照小灯柔柔的亮着,衬着他的侧脸忽明忽暗。
柯尼卡看着他,心中微微忐忑着。这些日子,他也是很累,自从那天从英国回来,便再没怎么休息过,整个人看上去都不似从前的整洁优雅,一身的黑衣仍是显出几丝褶皱,下巴上有些许胡茬。
她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似是在生气,又似在隐忍着。他已经许久没有流露过这样的神情,带着点儿森然和冷冽。
两个人沉默着,直到下了车,她走过去摁密码,他陡然贴上来,修长有力的手臂环在她的腰肢上。
“胶卷儿,我们明天去登记,好不好?”
她怔在那里,收回摁密码的手,想要回过身,这样子的他,不对劲。
他却不让她转身,只是这样环着她,紧紧的,温热的呼吸密密麻麻的喷吐在她的颈子上。
“初一,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勒紧了她,她觉得有些难受,却是没有挣脱,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任他拥着。如果,此刻,她也是他的依靠的话。
“没事,就是怕你跑了…”他笑,然后轻轻松开她,伸手去摁密码。
他进了屋,脱去外套,有些累的样子,直揉着太阳穴。眼见着她还站在那里,催促着:“去洗个澡吧,好好睡一觉。”
“嗯。”她点头,强忍住心中那丝不安和茫然,转身进了卫生间。
她拉开水龙头放水,走到门边,隐隐听到说话的声音。她悄悄打开门,看见他的背影,一手抚着额头,一手捏着手机,她无法看见他的表情,只得又悄悄的将门关好。
热度适中的水从蓬头里洒下,与她的肌肤亲密接触着。终于可以好好放松一下,浑身的毛孔都仿佛被打开,他刚刚的话,犹在耳边。
去登记吧。
她轻轻咬着唇,似乎有些心动呢。她用手摩挲着胸前的玉坠,泛着热度的水珠子从上面一滑而落,这是,他送给她的礼物。
可是,他是在怎样的心境下,说出这番请求?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如此不安和焦躁?他不说,她自然不问。就像他守在她身边一样,这个时候,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情,她也会安静的守着他。
不离不弃。
杨初一这个电话是打给杨初二的,两个人说了许久。林罗的出现,彻底的打破他原本所有的设想。
她的家世他可以不在乎,可是,家中的长辈却定是会在意的。他原先是想着,能瞒一时算一时,他早早儿的娶了她,说不定,再生个baby,长辈再如何反对,也不会是什么大问题。
可现在,她的母亲才刚刚火化,林罗若是说出什么来,他跟她之间,就会无端端的生出许多枝节来。他不怕长辈的阻挠,但是他知道,她怕。
他更不愿她因为这件事,受到伤害。
只是这林院长,当他跟她那个儿子一样嘛?
“初二,这种事情,你还在位,本来不该让你做的…”
听筒那里有着爽快的笑声:“大哥,你跟我客气做什么。大不了,最后我去森广,坐了你的位子,让你喝西北风去。”
“好。”他笑,也不客套,只是叮嘱着,“这事别把老三搭进来,你做事稳当,我放心。”
杨初二应了一声,似是沉吟了一声,问道:“大哥,这事嫂子那里…”
杨初一随意的扫了一眼卫生间,水声仍在哗啦啦作响,他微微扯动唇角,轻笑:“自然不能告诉她,别让她不自在。”
瞧着磨砂玻璃里的人影闪动着,流水声已经停止,他轻声道:“就这样吧,回头等我电话。”
等挂上电话,她已经从卫生间出来,穿着厚厚的棉睡衣。真的很厚,她的身子总是冷冷的,天气冷了,晚上她便穿上这种笨重宽松的睡衣,一点儿看不出美感来!
她双手在头顶揉搓着,白色的毛巾与乌黑的发丝混在一处,她对着他微笑,眉目清澈:“洗了个澡,人都精神多了。”
他不语,只是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毛巾,将她在沙发上摁坐好,细细的给她擦着头发。
从前他待她也很温柔,可如此,却是第一次。她也只是微微一怔,便安心坐在那里。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却很细致。轻柔的拭着她的长发,一缕一缕。
“初一…”
她轻轻开口,他没有说话,但是她知道,他在听。
“这两天我回H市,将他们葬在一处罢。”
“嗯,知道了。”他五指成梳,替她拢好头发,“我跟你一起去。”
她心中一惊,他跪在母亲病床前的举动,已经让她大为震惊,现在竟要与她一起回老家。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嘛?
“初一,你…”
他难得与她开玩笑,揶揄道:“你,你什么你?早点休息,好好睡一觉。”
她点头,心中不可抑制的漾起层层涟漪,温暖的,一圈一圈散开。这样的时候,不用害怕,不用无助,这样的感觉,真好。
他们都不知道,这个晚上,阮香兰忍了再忍,终是没有给初一挂个电话。
杨爱国今天回来的早,阮香兰照常接过他的外套挂好,面色却是不善。他心中奇怪,随口问:“怎么了?那孩子怎么样了?”
他不提还好,他这么一说,阮香兰的脸色更差,索性狠狠的在沙发上坐下。
“老杨,你说这个林罗,怎么说也年纪一把了,玩儿什么小肠子?”
杨爱国给自己倒了水,呷了一口,淡淡道:“Z军区医院那个林院长?”
“可不就是她!”阮香兰说着,又重重叹了一口气,“明知道人家给我挖坑呢,我还得心甘情愿往地下蹲。”她想着白天,林罗那副嘴脸,一副好心的模样,她就气打不一处来,偏偏面上还得不动声色。
“怎么回事?”杨爱国终于认真看她,他们夫妻这么多年,自己的妻子是什么模样,他最清楚不过。这般生气的说出这样的话,可见那林院长定是给她气受了。
“她怎么又跑过来了?”
阮香兰瞥了一眼丈夫,抚了抚心口,她甚至不知道从何说起:“老杨,初一跟这柯小姐的事,怕是要黄了。”
“今天这林罗跟我说,柯小姐竟是柯立山的女儿。”
阮香兰抚着心口,似是喘不过起来,声音却大了许多,“老杨,这柯立山是谁,你总是知道的吧?”
“她今儿个来参加葬礼我就奇怪,没成想她居然告诉我这么件事。搁谁能受得了?”
白天的时候,林罗压低声音,似是极为随意的说:“阮主席,卡儿她妈妈生前跟我也是同事、朋友一场。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她那个爸爸可不争气,几年前不是闹的挺大嘛,就那个柯立山。”
阮香兰觉得用晴天霹雳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一点儿不为过。她努力的维持着微笑,她不知道自己的笑容是不是很僵硬,她告诉林罗:“谢谢林院长的好意,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事,我们自有主张。”
她能有什么主张呐!她是喜欢那孩子没错,她是不想干涉初一的感情没错,可这不代表,杨家能接受这样一个身份的大孙媳。
她也不能容忍自己的大儿子,娶这样一个身世的女人回来。撇开一个母亲的身份,她还是杨家的长媳,杨家的门面,她不得不顾。
林罗虽是故意说出这番话,阮香兰却无法充耳不闻,这番话真真是戳到了要害。
杨爱国不说话,眉头却拧了起来。许久,他平静的开口,“初一知道?”
“那混小子什么不知道!”阮香兰恨恨的说,“难怪我说要拜见拜见人家父母,他推三阻四的,里面还有这一层!”
杨爱国站起身,面无表情:“明天喊初一回来。”
他背着手,冷哼,“这安家卯足了劲儿,哪天摔下来,可不得轻。”
阮香兰听了微微一怔,也只有连声叹气。
这个早上,柯尼卡是被杨初一打电话的声音吵醒的。她听不真切,他应该在外面,似是打了好几个电话。他的嗓音已经压的很低了,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好,可不知怎的,她就是能听见他的声音,模模糊糊的,偶尔有一两个词清晰的落入她的耳朵。她微微睁开眼,天已经很亮,窗帘拉着,也不知天气如何。
杨初一推门进来的时候,便看见她头朝着窗户,兀自发呆。他走过去亲吻她的额面,双手贴在她的脸颊上,带着一丝外面的凉气。
“怎么不多睡会儿?”他在床边坐下。
她慵懒的舒展了下胳膊,反问他:“你呢?怎么不多睡会儿?要是有事就赶紧忙去,我一个人没有关系。”
“让人送了早餐,你起来后记得吃,我有事出去一下,很快回来。”他说着,自然的把她的胳膊放回被子里,掖好。
“没关系,你去忙。”她给他一个安心的微笑。
杨初一轻笑,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出门。柯尼卡下了床,扒开窗帘朝外看。
李元早已开着车侯在外面,初一捏着手机上了车,车灯一闪一闪亮起,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她揉着窗帘一角,兰姨找他,她又为何要如此不安呢…
刚刚他打电话的时候,她虽然听不真切,“妈妈”这样的字眼却是不会听错的。何况,也许只是瞎猜,他只说出去有事,若真是兰姨找他,他又何必瞒着呢?
杨初一上了车之后就开始揉眉心,许是最近没休息好,总是觉得精神不够。电话里是初三通风报信的声音:“哥,你当心着点儿,我现在都还是悄悄儿的给你打电话。”
初三语气里分明有着唯恐天下不乱的势头,“哥,你做什么事了,老妈看样子火气不小啊。”
杨初一拧着眉尖,语气里满是不耐:“老实在初二旁边呆着,别多事。”
“哥,你的火气也不小啊,别不是我嫂子给你气受了啊。”
初三笑的不怀好意,他却有些哭笑不得,咬牙恨恨道:“滚!再啰嗦,我把那个姓苏的丫头给送走。”
他这个弟弟,前一阵子认识了一个女学生,整天瞎折腾,逗人玩儿。哪成想,玩儿着玩儿着,把他自个儿给搭进去了。
他笑,这是不是他们杨家男人的命呐,非得缺心眼儿的栽在女人手里。
电话那头果然识趣噤声,他掐了电话,长长吁出一口气。该来的总是要来。
妈妈还是压了火气的,否则,昨晚就该责令他回北茗苑了。听初二、初三那意思,今天这开的可是家庭大会。
他苦笑,五脏肺腑都不是滋味。
车子开到北茗苑,杨初一看见爷爷那辆军用吉普也在,看这架势,非让他就范不可。
可是,有用么?他三十一岁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踏进屋子,气氛都不一样,爷爷坐在正中。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已经有了一堆烟蒂,初三冲着他挤眉弄眼,一副自求多福的样子。
妈妈没有开口,反倒是爸爸开了口。
“赶紧跟她断了,你既是知道她的身份,就该知道,我们家容不得这样的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他淡淡的反问,看向妈妈,“您上次不还把人带到家来,你们不都是很喜欢吗?”
阮香兰皱眉,叹气:“我从来没想过去查一查柯小姐的底细,事实上,也没什么可查的。初一,我是信任你,我们都认为,你们三兄弟里,你最稳重踏实。”
“妈不是那么势利的人,但凡柯小姐家里只是清贫些,又或是其他情况,我们都不在意。只要是一个本本分分的姑娘,你喜欢,我们都由着去了。”
“可是现在,她是柯立山的女儿,这么大的事,竟然由一个外人告诉我,我们都毫无准备。初一,你要真是喜欢,如何都舍不下,你要是老二或是老三,我们忍一忍,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
“初一,你们三兄弟,你是老大,她以后进了门,就是长媳。杨家的长媳是一个贪污犯的女儿,你觉得,这像话吗?”阮香兰说完这一串,抿了一口茶,屋子里一片静默。
杨初一没有看她,视线转向杨胜。爷爷虽年事已高,仍是精神矍铄,家中所有事最终也是他说了算。
“爷爷,你也这样想吗?”
杨胜静静的看着杨初一,他的大孙子,自小寡言倔强。如今能为一个女人做到这份上,他相信,即便是他们所有人反对,怕是也不能动摇初一的心思半分半毫。
“初一,爷爷不拦你。我知晓,你是铁了心,不会顺着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心思。可是,初一,你既是生在杨家,做了这个家的长孙,做事就不可这么轻率。”
杨初一微笑:“我知道我是家里的长子,我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是她,她父亲是她父亲,血缘关系无法抹灭,这不是她的错,也不能成为我离开她的理由。”
“更何况…”他顿了顿,“当年的那件案子,柯立山是不是真的有罪,或者,是不是这么大的罪,我倒觉得,还有几分保留。这一点,你们比我明白才是。”
一屋子的人怔在那里,杨初一微微欠身:“这件事,算是我太过狂妄,做事不周到。但是,我对她有过承诺…”
他没有再说,只是对着初二轻点头,转身离开,片刻不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