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美术之目的者,为说至繁,而要以与人享乐为臬极,惟于利用有无,有所抵午。主美者以为美术目的,即在美术,其于他事,更无关系。诚言目的,此其正解。然主用者则以为美术必有利于世,傥其不尔,即不足存。顾实则美术诚谛,固在发扬真美,以娱人情,比其见利致用,乃不期之成果。沾沾于用,甚嫌执持,惟以颇合于今日国人之公意,故从而略述之如次:
一、美术可以表见文化凡有美术,皆足以征表一时及一族之思惟,故亦即国魂之现象;若精神递变,美术辄从之以转移。此诸品物,长留人世,故虽武功文教,与时间同其灰灭,而赖有美术为之保存,俾在方来,有所考见。他若盛典事,胜地名人,亦往往以美术之力,得以永住。
二、美术可以辅翼道德美术之目的,虽与道德不尽符,然其力足以渊邃人之性情,崇高人之好尚,亦可辅道德以为治。物质文明,日益曼衍,人情因亦日趣于肤浅;今以此优美而崇大之,则高洁之情独存,邪秽之念不作,不待惩劝,而国义安。
三、美术可以救援经济方物见斥,外品流行,中国经济,遂以困匮。然品物材质,诸国所同,其差异者,独在造作。美术弘布,作品自胜,陈诸市肆,足越殊方,尔后金资,不虞外溢。故徒言崇尚国货者末,而发挥美术,实其本根。
摘自鲁迅《儗播布美术意见书》(1913年)《鲁迅论文学与艺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上册第39页
人是进化的长索子上的一个环,木刻和其他的艺术也一样,它在这长路上尽着环子的任务,助成奋斗,向上,美化的诸种行动。
摘自鲁迅《致唐英伟信》(1935年)《鲁迅论文学与艺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下册第875页
艺术最后的目的,不外乎将这种瞬息变化,起灭无常的“自然美的印象”,借着图画、雕刻的作用,扣留下来,使它普遍化、永久化。……艺术的功用就是将他描摹下来,使人人可以普遍地、时时地享受。艺术的目的就在于此。
摘自宗白华《看了罗丹雕刻以后》(1920年)《少年中国》第2卷第9期
艺术的性质,古来说者不一,亚理斯多德说“艺术是模仿自然”,这话现在已不能完全成立。因艺术虽是需用自然的材料,借以表现,或且取自然的现象做象征,取自然的形体做描写的对象,但他决不是一味的模仿自然,他自体是一种自由的创造。他从那艺术家的理想情感里发展进化到一个完满的艺术品,也就同一个生物细胞发展进化到一个完全的生物一样。所以我向来的观察,以为艺术并不是模仿自然,因他自己就是一段自然底实现。艺术家创造一个艺术品的过程,就是一段自然创造的过程。并且是一种最高级的,最完满的,自然创造底过程。因为艺术是选择自然间最适宜的材料,加以理想化,精神化,使他成了人类最高精神底自然的表现。其实各种艺术与自然的关系也很不同。譬如建筑艺术在他建作一方面就纯粹不是取象于自然,乃是随顺着几何学比例(Geometrical progression)底法则。音乐也不是取象于自然。抒情诗更不是模仿自然,他纯粹是抒写主观的情绪。
各种艺术中所需用的自然底材料的量也很不齐。譬如,音乐所凭借的物质材料就远不及建筑。诗歌的词句与音节更是完全精神化了。(言语不是思想的内容,乃是思想的符号。)总之,愈进化愈高级的艺术,所凭借的物质材料愈减少。到了诗歌造其极。所以诗歌是艺术中之女王,艺术是自然中最高级创造,最精神化的创造。就实际讲来,艺术本就是人类……艺术家……精神生命底向外的发展,贯注到自然的物质中,使他精神化,理想化。
摘自宗白华《美学与艺术略谈》《时事新报·学灯》1920年3月30日
艺术是人类文化创造生活之一部,是与学术道德工艺政治同为实现一种“人生价值”和“文化价值”。普通人说艺术之价值在“美”,就同学术道德之价值在“真”与“善”一样。然自然界现象也表现美,人格个性也表现美。艺术固然美,却不止于美。且有时正在所谓“丑”中表现深厚的意趣,在哀感沉痛中表现缠绵的顽艳。艺术不只是具有美的价值,且富有对人生的意义,深入心灵的影响。艺术至少是三种主要“价值”的结合体:
(一)形式的价值。就主观的感受言即“美的价值”。
(二)描象的价值。就客观言为“真的价值”,就主观感受言,为“生命的价值”(生命意趣之丰富与扩大)。
(三)启示的价值。启示宇宙与人生之意义之最深的意义与境界,就主观感受言,为“心灵的价值”,心灵深处的感动,有异于生命的刺激。
摘自宗白华《略谈艺术的“价值结构”》(1934年)《创作与批评》第1卷第2期
艺术是一种技术,古代艺术家本就是技术家(手工艺的大匠)。现代及将来的艺术也应该特重技术。然而他们的技术不只是服役于人生(象工艺)而是表现着人生,流露着情感个性和人格的。
摘自宗白华《论文艺的空灵与充实》(1946年)《艺境》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75页
由欢呼号哭进步而成的音乐,是不学而会的极自然的“世界语”,乐谱是一种可用直观悟解的“象形文字”。这样的直接而抽象的音乐,一方面就有非常精密的表现力。故今日的音乐,能广大地自由发展人类底智情意的活动,精密地发表人类底内生活(innerlife),即完全地表现人格。故音乐底定义,可说是“直接地抽象地精密地发表人间全人格的唯一的艺术”。
摘自丰子恺《音乐的常识》上海亚东图书馆1925年版第13—14页
人格修养有三端,即道德,宗教,艺术,而感化力以艺术为最大。道德是因大人物底人格的感化而达目的的,宗教是因对于神的信仰而达目的的,艺术则不借他物,直接从人底感情上着手。在思想混乱的现代人对于万事都企图改造,要求革命的时势,道德与宗教的力已非常薄弱。只有艺术能深深地感动人心,实现非常的效果。而艺术中最能直接地精密地接触人间底精神生活的音乐,及于现代人的效果更大。
摘自丰子恺《音乐的常识》上海亚东图书馆1925年版第14—15页
音乐本质上是一种最优秀的切实的发想形式,虽不用客观的描写,也能表现纯粹的高远的思想感情。故全不含客观描写的纯音乐,是一切音乐底真髓。
摘自丰子恺《音乐的常识》上海亚东图书馆1925年版第200页
真的美术的绘画,其本质是“美”的。美是感情的,不是知识的,是欣赏的,不是实用的。所以画家但求表现其在人生自然中所发见的美,不是教人一种知识;看画的人,也只要用感情去欣赏其美,不可用知识去探究其实用。真的绘画,除了表现与欣赏之外,没有别的实际的目的。
……美术是感情的产物,是人生的慰安。它能用慰安的方式来潜移默化我们的感情。
所以说:“真的绘画是无用的,有用的不是真的绘画。无用便是大用”。用慰安的方式来潜移默化我们的感情,便是绘画的大用。
摘自丰子恺《艺术趣味》上海开明书店1934年11月版第53页
模仿不是绘画的主要目的,绘画中所描写的自然物,不是真的自然物的照样的模仿,而是经过“变形”,经过“美化”后的自然物。所以要“变形”要“美化”者,就是为了要使之“悦目”。故绘画是美的形与色的创造,是主观的心的表现,故绘画是“创作”。
摘自丰子恺《谈像》(1934年)《中国现代美学丛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40—441页
艺术不是技巧的事业,而是心灵的事业,不是世间的事业的一部分,而是超然于世界之表的一种最高等的人类活动。
摘自丰子恺《艺术鉴赏的态度》(1934年)《中国现代美学丛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534页
音乐并不指示我们以一种确定的事物。……音乐全然向反对的方向动作,最初就立刻来搅动我们的感情,在我们还没有分晓怎样一回事或为什么原故的时候,已投给我们以一个强烈的心的印象,直接地动作及于我们。就是与绘画和雕刻的情形不同,而使“主体”的人受着作用。这“主体的”即“主观的”昂奋,再在我们的心中唤起确定的观念的也有。但这等观念,不是象在绘画雕刻地第一次就来,而是第二次来的,音乐底职能,必是“第一使我们心中感得妙味”。
摘自丰子恺《音乐与文学的握手》《艺术丛话》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301—302页
艺术的本质,是把一切存在从新形体化,即使之展开,故写生实在就是艺术。从实体化说来是艺术,从作用化说来是写生。艺术的纯粹活动,倘全然是内的,写生的纯粹活动也全然是内的。故写生,从其作品看来,存于其画面中所指示的意向中。对于在意向中活动的对象的热心与把持,即在于“迁想妙得”,在于“穷理尽性”。意向,从写生的来说,画面全是具体的,但比对象本身要复杂。作品本来是纯粹的艺术活动的一继续,贯穿这纯粹艺术活动的发展。换言之,画面就是这纯粹的艺术活动,即写照的连续发展。没有画面就没有可以指示作者的纯粹艺术活动的东西。故欲知作者的写照,必待画面的观察。但决定作者的态度的,不是画面,而是画面中所表示的意向。而欲决定这是写生的与否,不能将作品与题材原物比较而得。只能视其意向而决定。
摘自丰子恺《东洋画六法的理论的研究》《艺术丛话》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148页
凡是艺术,都能把一种美的感情完全地传达于他人,人类要达到这境地,非待文化相当地进步之后不可。
摘自丰子恺《开明音乐讲义》开明书店1948年版第10页
资本主义利用艺术为宣传手段,产生商业艺术。社会主义也利用艺术为宣传手段,产生普罗艺术。现代艺坛就成了这两种宣传艺术的对峙的状态。美国的辛克莱为艺术下新的定义,说:“一切艺术都是宣传。”……其实不但现代艺术如此,自古以来的一切艺术都是宣传。
摘自丰子恺《西洋建筑讲话》开明书店1949年版第1页
社会它自身永远是个守旧的东西,在未被更大的力量改造过以前,自己自然觉不到自己的矛盾,即有指示它的矛盾的那种新的东西,它也绝不会轻易接受,它必然会加以相当的反抗的力量,虽然它到底会被它所反抗的东西所改造。假如十九世纪前叶的英国的社会是个害着肠热病的肠胃,罗斐尔前派的艺术,该是医这胃病的药石。
摘自李朴园《艺术论集》上海光华书局1930年版第38页
原来“时代”这东西,最足以左右人们思想。只有真真是某一个时代的人,才能了解该时代的“社会意识”,反之,便只有憧懞的误解;而时代的演进,又非常迅速,稍微迷于我执的人们,多半为时代所遗弃!
世事一向如此,艺术自不能例外。所谓艺术的演进,也只是把当代的“社会意识”描写,把当代的“社会缺憾补充了而已。”在艺术的本身,自无所谓进步或退步,而在她的外形上,却因了时时刻刻的各各不同,而有了种种色色的比较的异痕,便是这异痕,才被我们称作进步的历程。
摘自李朴园《艺术论集》上海光华书局1930年版第107页
艺术诚然在一切技术中估了最高位;但它之所以如此,不是她自己把身价拼命抬高了去,而是她真能代表一部分或全部分的人类意识,使大家乐于接收她,诚心有爱护她的原故。有些人口口声声在那里讲艺术,说要如何如何引起大家的兴趣,说要如何如何把艺术的地位抬高,甚至不惟说说而已,索性把艺术从大多数人的眼前夺过去,放在一些“贵为天子,富有天下”的高位者的面前,藏在深深的宫禁中,使她历几世几劫犹不能同大家接见;他们把艺术做得象“吾皇万岁”的“龙玺”一样,贵则贵矣,奈无用何?
摘自李朴园《艺术论集》上海光华书局1930年版第112页
艺术本来分不出什么阶级来,只有艺术家忠实的表现。所谓“忠实的表现”者,不是表现在古人的思想,也不是表示未来的幻想,而是艺术家亲自用“自己”的眼睛看到,“自己”的耳朵听到,“自己”的筋肉的触到,“自己”的心里觉到的东西;要能把这些“自己”得到的东西,无甚参杂的表现出,才算是“忠实”!
只要他“是”这样觉到,他“是”这样表现了,即便是整个儿的艺术。
摘自李朴园《艺术论集》上海光华书局1930年版第151—152页
假如一个画家在他的作品中,能表现他对于某事物的独到处,而这种独到处只有天才的艺术家才能见到,才能表现,而常人是见不到的,就是常人见到了,亦不能表现出来;或者他能在他的作品中告诉我们他所见到的,他所感觉的,他所相像的,那么我们才能欣赏他的作品,承认他的作品是创作,是艺术。
摘自熊佛西《佛西论剧》上海新月书店1931年版第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