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04月03日 星期五 阴有雨
一、在路上
前往永福县锦镇福村做田野时,正值清明节前夕,因而当天邕城出现了一股出城潮。为了不误车,我的学生们很早就从各自的住地出发,赶往埌东汽车站。
埌东汽车站里除了人头攒动,就剩一片喧嚣了,颇有春运之势。人多,车多,管理滞后,就容易出乱。本来是10点的车,出发时,已是10点一刻。幸运的是,一路上还比较顺利。
行驶4个多小时后,我们顺利到达永福县城。前来接车的是永福县农村信用社市场开发部的侯经理。在我和我的学生们进驻福村之前,侯经理想在某一家饭店为我们接风洗尘,但被我们婉拒了,最后在街边上吃了炒粉。紧接着,侯经理为我们一行6人添购了洗发水、洗衣粉、肥皂、纸巾等日用品。
锦镇位于永福县城东面,距离13公里,公路行程18公里,驱车十几分钟便可抵达。一路上,侯经理向我们简单介绍永福县和锦镇的有关情况,并询问我们此行的目的。到了锦镇后,我们在镇政府稍停片刻,一是为了拜访镇里的领导,告知我们的行程安排;二是请镇政府相关领导引领我们进山;三是接受锦镇政府赠送的棉被、垫背等等。此外,我还向接待我们一行的镇里的王书记、南副镇长,赠送了《新乡土中国:新农村建设武义模式研究》。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福村,位于在锦镇南面,置身于金山景区的中心地带。在旅游区开发开放前,福村不仅社会经济发展较为落后,人们在温饱线上徘徊,而且交通很不便,进出山,全靠肩挑。从村里到镇上,步行至少要2个多小时。旅游区开发开放后,一条长达7.8公里,投资上千万元的平坦水泥路,把锦镇和福村连接在一起。从此,福村村民出门较为便捷,坐车只要十来分钟就到镇上,二十来分钟就可以到县城。
驶上金山景区公路,沿途最先看到的风景是一排2层49间的楼房,这是为福村村民所建造,但至今尚未有村民入住。进山后,先后看到的分别是金山景区山门、矮马场、高尔夫球场、天坑景区、锦湖、福岩、森林浴场、长寿宫等等。
金山景区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们一同来看看文荣3号田野日记中的一段文字:
“在景区办公楼前下车后,我们便被那的美丽景色所吸引:烟雨蒙蒙,青山绿水,小桥池塘,瀑布,酒吧,品茗,Water Restaurant……一切都让我们兴奋,心中沉睡的玩劲儿顿然被激活,大家纷纷在相机前摆弄姿势。诚然,我们也不忘和短暂接触却照顾周到的侯经理来张合影。侯经理还向我们介绍说,金山景区最重要的景点就是拥有许多钟乳石的福岩。福岩冬暖夏凉,游览需要一个多小时。听着侯经理的介绍,我们怦然心动,游览福岩的欲望指数顿时飙红。”
二、进点
静静横在羊角山下的福村,距已开放的金山景区仅百米之遥。福村是锦镇西山村行政村下辖的一个自然村,村子并不是很大,只有40来户人家,分为上下两村。上村是福村的核心地带,村里的第一大姓童姓在这里栖居至少有两三百年的历史;除了童姓外,上村还有几家马姓、吴姓人家。下村在福村村口,离金山景区很近,这里居住着三户龙姓、一户吴姓和一户马姓村民。
抵达福村后,南副镇长把我们交给村干部后立马离开。负责接待我们的是西山村副主任龙甲,他家就在福村村口。龙副主任的房子为黄泥砖土木结构,一左一右各一厢房,客堂两侧为卧室,客堂前一天井,天井两侧为厨房和杂货房,是典型的桂北民居。
龙甲话语并不多,在自己家安排一个学生入住后,他便引领我们到上村,安排其他学生入住。
桂北梅雨季节,阴雨断断续续。平日里就不怎么好徒步的村道,经过雨的洗礼后,变得泥泞不堪,十分难行。经过一番商讨和协调,我的学生们都一一地入住农户家:敏霞住在龙甲家,彩娟和晓艳住在童水木家,文荣住在童丰金家。
对于福村的环境和短暂的进村入户,我的学生们感触良多。彩娟就在3号的田野日记中写道:
“福村是一个依山而建的小山村,与景区的秀美山水和干净舒适形成鲜明对比。这个仅有40多户人家、140多人居住的小山村,其住宅和道路给人的印象就是落后的、‘原始’的世外桃源。雨后,泥泞的道路令我们望而却步。泥瓦房再加上简陋陈旧的家具,无处不透露出其传统与落后的一面,其与景区的人工建构的现代之美令人无法想象。文明的触角为何没有触及到与景区数步之遥的这个小山村?其实我们此行的考察目的正与此有关。在开发旅游景区的过程中,因征地补偿问题,导致农民与企业、农民与政府之间产生了多重矛盾。农民不愿意以极低价格卖出自己的祖祖辈辈赖以维生的田地,而搬迁到距离城镇不远的公路边上企业建好的房子,因为若是搬迁出去就意味着维生的基础已经不再,他们除了农业还能依靠什么来生存?徐老师带领我们来这里进行调查研究,就是想要通过对当地传统文化进行考察,寻找福村人新的发展方向。
进村后,我们的住宿安排费了一点脑筋。原计划是安排我和敏霞住在村口龙主任家里的,但是龙主任不同意,说他家只能住一人,因为只有一间小房子。既然如此,就让晓艳住在龙主任家。待晓艳安顿下来之后,我们又开始扛着行李向上村进发。
在龙主任的带领下,我除了背一个背包,还抱着被子(被子据说是镇扶贫办给的),和敏霞一起把行李搬到一户童姓人家。由于刚下过雨,因水泥路只铺到村口两户人家的门前,所以我们再往里面走,就感到非常艰难。还好,路上只花十几分钟。
进屋之后,我们发现村子里的房子大体相似,都是三进式的桂北民居,但这户人家的条件没有龙主任家的好。让我们感到惊讶的是,当问起我们要住哪一间房子时,房东却把我们从自家的后门带出,爬上一道土坡,走进另一间房子。就在我们疑惑不解时,房东对我们说道“这是我大哥家,家没什么人,所以就安排你们在这里住宿。”
我们住的房间比较宽敞,床铺也是崭新的,但奇怪的是房里赫然堆着一堆沙泥,桌子也很脏。就在我们惊讶之余,房东给我们来了当头一棒,说只能住一人。见此情景,徐老师建议敏霞搬回龙主任家住,这样方便联系,因为她是组长。我是非常怕黑的人,想到自己一个人住在这里时,心里顿生一股莫名的恐惧,尤其是我忘记带了那盏小夜灯。记得在云南马洒时,我一人住在村委会大楼里,就是靠那盏小夜灯散发出的微弱的灯光度过一个个漫长的黑夜的。没有了小夜灯,我必须有个伴儿,所以我提议让晓艳跟我一起住这里。晓艳很快就同意我的建议,因为她也害怕再去找一家给她一个人住。两个人在一起,可以互相照应。徐老师想想也觉得有道理,就和给我们带路的房东的弟弟商量,能不能安排两个人住。他刚开始面露难色,坚持说只能住一人。我想,他是不是害怕我们少给生活费?所以就请徐老师跟他说,我们会给两个人的生活费的。他想了一会,就答应了我们的提法。于是,一个老奶奶开始收拾房间里那张闲置的床,腾出来给我们住,但那张床实在太脏了,后来只用它来放行李,宁愿两个人挤一张床睡。
征得房东同意后,我们又往村口跑一趟,把敏霞的行李送到龙主任家,把晓艳的行李搬过来。而丘文荣则住进了另一户离我们不远的童姓人家,这一家只有两个老人在家。虽然丘文荣住的房子比较靠近上村村口,但房间很窄,窗户残存的上一点塑料纸,挡不住风雨。更为令人惊讶的是房间没有门,只用一个圆形桌面挡一了一半的门,不至于让狗跑进来。难怪这样的房间也只能给男生住,女生住就很不安全了。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我们终于落了脚,找到了吃住的地方。其实后来才知道,我们的吃和住是分开的,因为房东一家经常很晚才回来,所以我们在他家住宿,吃则在他的三个弟弟共同居住的家。这三个弟弟中,一个是小学老师,一个在桂林打工(现在回来盖房子),一个在景区的跑马场上班。今晚的晚饭就在这三兄弟家解决的。吃饭的时候人很多,有童老师夫妇及其小孩、二哥、三哥童明及其小孩,还有童氏兄弟的双亲。大家围坐在火锅旁吃饭,仅有一锅菜,里面煮有肥猪肉、韭菜、苦麦菜等,非常简单。但味道也还能接受。”
为了让村民知晓村里来了一批客人,互相了解。在同学们都安顿好之后,我就请龙甲通知村里的主要人物,晚饭后聚一聚,开一个见面会,让大家见见面,互相熟悉一下。
三、见面会
晚上八点,我们在龙甲的带领下,来了到福村村民组长少友家。晚上的见面会也就在这里进行。桂北的气温较桂南的要低好几度,雨天里,还是比较阴冷的。同学们一进屋就往厨房的火堆旁围拢。主人家见我们的到来,除了招呼入座外,也没有再多的言语。如果我们不发问,立马就陷入冷场局面。
枯燥的一问一答持续了好久,方才有村民陆陆续续地走了进来。第一个走进来的是一位额头铮亮,嘴里叼着烟,脚穿拖鞋,年龄在40岁左右的村民。此人入座后,除了抽烟,其他的他并没有理会。七八分钟后,当我问起他叫什么名字时,他并没有告诉我,而是蛮谨慎的反问我“你问这个有什么用?”。尽管我重复几次说“我们大家互相认识一下,交个朋友。没有别的什么,不要那么紧张”,但是他还是不想告诉我他自己的名字。最后,在旁人的鼓励下,他方才颇不情愿地告诉我,他叫童仁军。接下来,童仁军和我的对话并不多,他只是在一旁抽烟,听我和其他村民的谈话,观察我和我学生们的一举一动。待他回答我他自己今年已38岁时,他早已吸完第二根烟。此后不久,童仁军不吱声的就离开了。
就在童仁军离开后的几分钟,门外又走进一位村民。30岁左右的他,看上去显得很老态。见有外人在,他显得很谨慎。准备在我学生身旁的凳子坐下的他,还没等屁股挨凳子,看到我学生手上拿有东西,他蹭的就弹了起来,立刻扭头似逃命般的往外跑。不管我怎么劝喊他“不要怕,不要怕”,可他怎么也不理会,只一个劲儿往外跑去。
这位惊惶失措的村民离开后片刻,西山村唯一的小学教师童水木走了进来。童老师高中文化,在西山村小学从教已20多年。童老师比较健谈,在见面会上,他给我们介绍了许多村里的情况,以及传说故事等等。紧跟童老师进屋的是马关成、马玉友父子。马关成今年60岁,进屋后,他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尽量靠近火堆入座,而是在感觉不到火的温度的地方,几乎缩卷着坐在矮矮的凳子上。他的儿子,马玉友30岁左右,共产党员,是锦镇镇上某小学的老师,曾在广西师范大学进修过。入座后,马关成、马玉友父子言语也不多,仅偶尔挤出一两句话。
待大家互相认识后,我便开始把我们此行的目的向与会的村民们一一介绍。村民们也在较为谨慎地回答和我和我的学生们提出一些问题。
徐杰舜(以下简称杰舜):童组长,我们这次来给你们添麻烦了。只要你们不讨厌我们,我们就和你们一起学习学习。
童少友(以下简称少友):那讲讨厌了。我们欢迎。
杰舜:我怕你们讨厌我们,那我们就不好意思了。
少友:没是恁讲。
杰舜:现在你们事情也比较多,我们来了也是打扰你们了。
少友:没是恁讲。
杰舜:我们来了几个。我是老师,这个是林博士,她是我们的学生组长,这个是韦硕士,还有一个广西师范学院的老师罗博士,两个硕士研究生。在这里主要是向你们学习。现在党中央号召搞新农村建设,我们主要是做农村工作,研究农村、农业、农民问题的。我觉得你们这里是蛮好的点,所以把学生带到你们这里做社会调查。我们广西很多人都是研究少数民族,壮族啊,瑶族啊,侗族啊。我咧,主要是研究我们汉族,你们都是汉族。你们老祖宗搬来来这里应该有400多年了吧?
少友:有了啵!
杰舜:你们童家有没有族谱啊?
少友:啊?
林敏霞(以下简称敏霞):族谱。
少友:有的吧!可能在江源那边。
杰舜:江源是什么地方?也是永福县的吧?
少友:是。
杰舜:是个镇,还是个乡,或者是个村?
少友:是个村子。
杰舜:是哪个乡的啊?离这里有多远?
少友:也是我们锦镇的,离我们这里有七八里路吧。
杰舜:那也蛮远的,族谱跑到那边去了。那你们是从那边搬过来的?
少友:不是的啵!是从这边搬过去的。
杰舜:少友,你今年几岁了?四十几岁了?
当我问道年龄时,少友并没有立刻开口作答,而是伸出了5个手指。
杰舜:50了。刚好50?
少友:50了。
杰舜:你呢?仁军?你今年几岁了?
童仁军(以下简称仁军):38。
杰舜:38岁,那你年轻哦!
少友:他肯定年轻哦。
杰舜:我66了。
少友:你哦?我讲你是五十几岁的人哦!
杰舜:我啊?我66了,老了!
少友:没成老!(还没有老的意思)
杰舜:六十几岁的人了。
少友:还红光满面的,那讲老了。
杰舜:头发都白完了。
少友:人家18岁照样白。哈哈……
杰舜:哈哈……少年白,老年白。
在大家哈哈大笑的过程中,我抬头看到了在自己正前方,悬挂在灶台上的两条腊肉。
杰舜:你们这个肉是自己腌的吧?
少友:这个啊?是啊!
杰舜:是酱油腌的吧?
少友:没是!是盐腌的。
杰舜:腌好了,就挂在这里。
少友:是的。
杰舜:明天过清明,你们有什么风俗啊?你们包粽子了没有?
少友:包啊!
杰舜:你们粽子里面包有什么东西?
少友:白糯、豆子……
杰舜:什么豆?红豆还是黄豆?
少友:没得黄豆的。
杰舜:红豆?
听到这里粽子包的是红豆,我忽然想起桂南粽子包的是绿豆。为此,我专门把谈话停下片刻,提醒坐在身旁的敏霞博士,要注意诸如此类的差异。
杰舜:他们用的是红豆,跟那边(桂南)用绿豆还是不一样的。
敏霞:红豆哦。
杰舜:红豆、板栗
韦小鹏(以下简称小鹏):板栗。
敏霞:板栗。
少友:嗯。
杰舜:肉,芝麻,盐有没有放点?
小鹏:花生?
杰舜:花生有没有?
少友:有的有,有些也没有。
人老了,多说会话,嘴巴就发干。在我停下来休息一下时,今晚上的谈话也出现了第一次冷场。最后,敏霞博士打破了这个局面,但好景不长。
敏霞:你们这里都没有家谱吗?
少友:什么?
杰舜:族谱,把你们家里面都记下来的……
小鹏:家谱。
少友:没有!记不到咯。
杰舜:你们整个村都没有啊?
少友:我记得没有。
杰舜:那你问问看,那家有借给我看看啊。
问起家谱,少友好像知道的也不多,只是说自己记忆中没有。在话题忽然又断的同时,我们又迎来了第二次冷场。坐了好一会儿,只说了两句话的童仁军,此时默不做声地离开了。
杰舜:童组长你几个小孩?
少友:什么?
杰舜:你几个仔?
少友:一个人。
杰舜:老婆呢?不在了?
少友:就我一个人,没结过婚。
杰舜:不合常理。
少友:什么不合常理?没得人嫁,哈哈……
杰舜:那你父母咧?
少友:父母没在了。
杰舜:都不在了?
少友:还有兄弟,侄仔,他们都出去打工去了。
杰舜:你有几兄弟?
少友:我啊?我一起5兄弟。
杰舜:都在这个村里吧。
少友:哦。
杰舜:那他们咧?刚刚这个(指刚走开的童仁军)是不是你兄弟?
少友:没是。
杰舜:那你是第几?你是老大?
少友:我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