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舜:那这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啊!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啊!如果要是不好的话,那就干脆不搞了嘛,对不对呢?如果不好的话,我看你们这里的公路也不是一下子可以修好的吧?
龙甲:嗯!
杰舜:你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吧,对不对?
龙甲:嗯。
杰舜:那这两年你家里的经济是不是好一点了呢?
龙甲:可以说,好一点了。
杰舜:整个村子来说是不是也好一点了?
村民:在整个大局来说有一些卖了地的那些,就好一些,但是没有卖地的那些,还是跟以前一样。
杰舜:还跟以前一样?
龙甲:嗯。
杰舜:你家有没有地卖掉啊?
龙甲:卖掉一些。
杰舜:哦!那他们不愿意卖啊?
龙甲:不是不愿意卖,因为价格太低了嘛!
杰舜:价格这些东西,我觉得是没有办法的。
龙甲:这个不是没有办法,这个主要是政府的问题。
杰舜:政府它就是这么一个政策,钱是自治区拿去了,大部分钱是被省里拿走了。
龙甲:省里拿走,也拿得太多了,所以群众有意见了。
杰舜:那你们很重要的观点没有想通啊,土地是国有的啊,它自治区代表国家的啊!
龙甲:自治区代表国家是代表国家,但这个老板是那个自治区直接利用的,这个他是做生意的嘛,这个他肯定是知道的是不是?
杰舜:那你想想,老板它不是开发这个土地而已嘛!
龙甲:如果你说是政府,那如果政府他是真正开路,架桥这种的话就又不同了哦!
……
跨过一条小溪水,也就到了福村上村村口。听到人的声音,见有光亮,农家犬叫得很凶烈。手电筒往巷里照,你会看到从巷口到巷尾,几乎所有农户家大门口,或伸出一两个头,或站着一两条高昂着头颅冲你“汪汪”叫狗儿。
我们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走进了福村组长童少友家。童少友家客堂中央悬挂着一盏电灯,夜幕下显得特别光亮,把整个客堂和天井照得清清楚楚。进门的时候,我并没有看到童少友的身影,东顾西看之后,发现童少友正缩坐在厨房灶台前的火堆旁。于是,我便开口和他打招呼。
在童少友的招呼下,和我一同前来的龙甲、小鹏,都一一围着火堆入座。童少友家厨房的灯光没有客堂的亮,在这里,地上看得不是很清楚。也许,福村村民平时在家的时候,活动空间多在厨房,因而有电视的人家,电视机多摆在灶台背后一两米远长桌上。
少友:嗯。我正在烧水,准备洗碗,洗锅。
杰舜:烧水?
少友:嗯。
杰舜:今天的会好像不开,是吧?
少友:嗯?
杰舜:开不开会?你没通知?
少友:那由我们这个龙主任讲咯!
杰舜:由你讲,怎么由他讲咧?
少友:如果你要我配合,要开,龙主任就可通知下人,我就积极配合,对不对?
杰舜:我问你要不要开?
少友:开是可以的啊!
龙甲:恁喊人开啊?现在有人反对,哪样子搞?
杰舜:现在有人反对嘛,他把我当作什么人啊!我就搞不懂了,你说呢?
少友:这个会,按照我的看法咧,可以开。恁么讲可以开咧,对与不对,随他去,是咩啊?
杰舜:那当然是。
少友:有些群众就讲了,哪个和某人某人谈罢了,没晓得。对与不对,他说出来总是好的,肯说话都是好的,是咩?
杰舜:那当然了。
少友:那你的看法,你讲开不开?
杰舜:我的看法,是应该开啊!不然我来这里,你晓得,别人都不晓得。有些人讲,那个徐教授是代表谁的呀?是代表那个老板啊?还是代表政府的啊?
少友:对!那我们龙主任表个态看。
在开会问题上,龙甲和童少友的看法似乎有所不同。在童少友请龙甲表态后,龙甲并没有表态,而是支支吾吾地和童少友讨论些什么。从他那低沉不清的慎言片语中,我能感觉得到,龙甲在开会问题上,或多或少有些顾虑,而童少友表现出支持开会的心态,尽管不是很明朗。两人讨论了良久。最后,童少友把龙甲晾在一旁,继续和我聊天。
少友:徐教授,我就跟你讲,我们群众有说对的我们就听,他们说得不对的,我们就当耳边风。我的看法就是这样子咯,你的看法咧。
杰舜:我的看法是这样,既然还有些群众还有些意见,还搞不清楚。那我们今天就先不开,缓两天,我们今晚就找个别群众聊聊天,沟通沟通好,不用在会上搞得乱糟糟的,就不好玩了。
少友:是哦!我们这个队开会就是这样子咯,有点人就是喜欢在会上咦咦哈哈的。
杰舜:这样子,就没得意思咯。我们又不是来做别的,我们是来搞新农村建设调查的。这是我们大学的老师要带研究生、博士生学习怎么做社会调查。
少友:现在龙主任的耳朵也蛮通的,我的耳朵也蛮通的,我也听到这个消息。我这听到的消息,可以在你面前公开的讲,我们有好多人都是讲,你们是来为李总做的工作。有些人是这样讲的啵!
杰舜:那没关系,没关系。因为我也了解情况了,你们村有16个人在李总那里工作,对不对啊?
少友:是。但是我还讲一句,你听我说,在李总那里工作我承认,但是李总是按法律程序做了的,我们县里面乡里面安排去做的。他那样安排工作咧?你把我的田抽去了,我生活不下了,我肯定跟你找饭吃啊。那你肯定得安排,这个是合理合法的,对咩?这个也是事实的事实,你也好懂的,是咩?李总来这里开发,我也没得办法(童少友家的田地也被征用了),我的兄弟去打工去了,我也没跟他争这碗饭吃。如果我兄弟没去打工,我去跟李总找这晚饭吃,李总他可能也给到。我们三兄弟的田很少,每个人才7分田。但是李总在这里开发又有好处,又有损失的一点,对咩?他不来开发,我们这个交通变不得啊,对咩?这一条有好处。李总是懂法律的,他是按法律来付这个田的钱的,是县里、乡里没按照法律来付给老百姓,这个是事实。李总也到我们村里来了啊,李总讲,我付了6万多一亩,它县一级、乡一级,给15400,哪样生活?
杰舜:大部分钱被自治区拿走了,这个是没得办法的。
少友:所以我讲李总有好处,又有不好的影响。
杰舜:好处大家也看得到,这个地方要是在10年以前,你们还得走路进进出出,5年以前也还是这样,是不是啊?
少友:是。
杰舜:但是事情总是有好的,有不好的,那我们农民应该权衡那一部分?
少友:对!所以刚才我就和你讲了,有好处,也有坏处。话又讲回来,搞旅游开发,也可能会损失一部分,不损失一部分,也变不得,那你不让,他不让,哪么变去。就这个灶口(指童少友家厨房里的火堆旁),你3个人来,你也坐得下,你10来,也掩(挤)得下。
杰舜:如果我们福村这个地方,根本就不搞旅游开发,也没得什么金山,我不晓得你们现在是什么样子。你说对不对?
少友:对!
杰舜:社会总是要向前发展的。我跟你讲,我一辈子都是做学问,做农村工作的,走了很多地方,新疆我跑遍了,青海,甘肃,陕西,湖北,湖南,浙江,江西,安徽,河北,辽宁,广东,贵州,云南,四川……都去过了,就是西藏还没有去。所有的农村,最差的地方可能就是西北的,它差在哪里呢,它那里没得水……
少友:我们群众也有想法的,你老板给到6万几,那你政府给到3万,我们群众也是满意的。
杰舜:你刚才讲的,我都理解,但是像你们福村这个地方,我觉得是最不可思议的地方,最想不通的。我为什么选你们这个地方做调查,我想不通,我才来调查;我想通了,我就不会来了。我为什么想不通呢?我以前也做过调查的,你这个地方,守着一个金山,拿着一个金饭碗。景区就在旁边,即使没有李总来开发,你这个地方的风景还是好的,水也是好的,空气也是好的,这个就是你们的资本,但是你们搬到这个地方400年了,还是这个样子。解放60年了,你们还是这个样子。改革开放30年了,你们也还是这个样子。几年前,第一个老板来你们这里修了条路,第二个老板来了,搞了这个福岩,修了一个厕所在那里……
少友:对!
杰舜:第三个老板来了,才有现在这个样子。现在这里的名气也不小了。今天我就碰到一个开车从深圳来的游客,他说这里好啊,还会再来的,这就是你们的金饭碗。你不要以为,你们这里的金饭碗就是种那些田,种那么一片毛竹林,风景也是一直那个资源啊,我不晓得你们老百姓,清不清楚这一点?为什么你们县上一届书记拼老命,都想把浙江老板搞到这里来?他晓得,要开发这个地方,没有钱,根本不可能,你说是不是?
少友:是。
杰舜:为什么我们广西的老板都搞不下去?那是他们没有这个实力。浙江老板他就有这个实力了。你们的县委书记千方百计才把这个浙江老板引到这里来,金山是永福县历史上最大的一个项目。那我就不可思议了,你们这个地方为什么这么穷?穷还不要说,我刚才在路上问龙甲了,村民只有一个共产党员,还不在村里面,在学校里,是马玉友。说得不好听点,你们这个村子没得一个共产党员,没得一个人参军过,没得一个大学生。我们有些少数民族都有啊,藏族都有自己的博士,你们这个村子是汉族,我觉得不可思议啊!
少友:对!这个我佩服(你晓得这么多),文化低。
杰舜:不学法,就不懂法;不懂法,就没得办法。为什么没得办法?你们想不到好点子来跟政府谈,想不到好点子来跟老板合作,我们要借他的力量。为什么县委书记要千方百计要把他引进来?他晓得浙江老板有钱。这个浙江老板我也了解过了,他是在浙江那边办工厂,是从一个小小的车床搞起来的啊,他也是一分钱一分钱积累起来的。
说道这时,童少友的手机忽然响起。我立马告诉坐在身边的小鹏,等下记下他的手机号码,以便联系。待童少友接完电话,我们的谈话又继续进行。
杰舜:浙江老板他不在浙江享福,跑得老远,离开老婆,离开儿女,来这个地方搞开发。他开发这个地方,是做了贡献了的。你们为什么不想出个好的办法来,让别人接受你们?这就是我们的文化传统的问题。
少友:对!
杰舜: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调查你们的文化,你们的历史,你们的风俗。那天晚上他们讲这里有个什么庙,有个什么寺,耳丰讲寺庙的碑文都在老百姓家里。
少友:是。
杰舜:据我了解,你们这些汉族人400年前搬到广西来,都是受苦受难,为了逃官,逃兵,逃匪来的,才到这个山区里来的。
谈到这儿,童少友忽然转向龙甲,问其晚上的村民大会到底开不开?接着两人就在那里讨论开来。几分钟后,童少友又转向我,征询晚上的村民大会开?还是不开?
少友:那你的看法,是开?还是不开?
杰舜:我的看法是,今天不开没关系,明天开都行。
少友:没有啵。那夜你们讲今夜开了,群众都在等住啵。
杰舜:哦!那你们讲开就开。你们讲今天不好开,明天开也行。那天我们讲今天晚上开会……
少友:是啊。
杰舜:那么你还没有正式通知下去,通知了没有?
龙甲:没有通知。
少友:那头村,龙主任一个电话就得了,我这边,我走一圈就遍了。
杰舜:行!你觉得这样开行吗?我要讲我什么人,要来干什么。我不是代表政府的,也不是代表李总的,根本不可能代表。
少友:是。
杰舜:我又没得钱,我又不能……
少友:但是,我也要解释你听啵!你是不代表李总,但是群众,有点人就认为你代表李总,这个龙主任也晓得的。我讲话是开门见山讲的!
杰舜:没得问题,没得问题。我跟你讲,我要站在什么立场上讲话?说老实话,你们农民都是弱势群体,没得权。
少友:是啊!
杰舜:我就讲得不好听点,政府把钱拿走了,谁都没得办法。
少友:是。
杰舜:这是你们不懂法,要是你们懂法,就不会跟政府扯这个问题了,扯了也没得用。
少友:是。
杰舜:这个钱还不是县政府拿走的,而是自治区政府拿走的。这个昨天耳丰也讲过了,他也上访过了。这个没得用,它又没有违反法律。你这么做,胳膊扭不过大腿啊!那我们就想别的办法啊,水路不通,我就走陆路;陆路不通,我就走水路。我们这个福村,你们不想搬,对不对?
少友:是。
杰舜:那么,我就站在中间立场,首先我要把你们的文化搞清楚,你们的传统是什么样的?你们搞了几百年还是这个样子,说老实话,你们农民还是蛮可怜的。
少友:是。
杰舜:没得人帮你们讲话。
少友:是哦!
杰舜:那我就讲了,我是一个教授,还是博士生导师,我为什么要研究农村呢?我刚才就是讲,我到你这个地方来,就是对你们这个地方不可思议。人家壮族、瑶族的地方都发展得比你们这里汉族得要好了,那不丢了我们汉族的脸啊?你说是不是?我们为什么那么落后啊?那现在又一个好的机会来了,开发了一个金山,对你们是有好处的,不管你有多大的损失。
少友:我刚才和你讲啦,你有好处,但是也有害的……
杰舜:哎呀!天底下的事情都是一样的,有所得必有所失,你说是不是?
经过几十分钟的思想交流、碰撞后,对童少友的触动看起来是蛮大的。当他听到“天底下的事情都是一样的,有所得必有所失”这句话时,似乎茅塞顿开,只见他迅速撂下话茬,转向龙甲再次商量开会的事。可龙甲的态度似乎很冷淡,而且言语十分的低沉。如果稍一不注意,你很有可能就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少友:那你讲开不开?
龙甲:你讲开就开咯,反正这个事由你决定。
少友:那你讲开不开?
杰舜:我听你的,我一定是听你的,你是这里面的组长。
少友:那我就讲了,这个会是那天晚上讲,是今晚上开的。如果这个会今晚夜不开,你也是晓得的,现在是开春了,农民也一天也比一天忙了。
杰舜:对!我也晓得。
少友:这种我也是考虑过的,那夜你又讲今夜开,今夜你又不开,到明夜后夜你又开。
杰舜:那就开啊!我就听你的啊!
少友:所以我就邀请你,又邀请我们龙主任,那如果今夜要开,那就开。
杰舜:开啊!那就开,没得问题,现在还早,我们不怕没有时间。
少友:现在就8点半多点。
杰舜:本来是讲是9点钟开会的嘛!
少友:因为群众听到消息说,今夜开会。
杰舜:开会你主持。
少友:我主持。
杰舜:我先讲。我讲完了,可以由群众提问题。
少友:对。
杰舜:提什么问题,我回答什么问题,可不可以?这样开可以不可以?
少友:可以。但是呢,你也晓得的,我们这里,群众又没得什么文化,首先我跟你申请……
杰舜:没用申请。
少友:不管群众讲得对也好,没对也好,也没有关系。
杰舜:没事的。你是这里的头头,我就是希望这次我们能合作,还有龙主任,我们三个人合作,你是代表村委会,你是代表这个屯的,我呢,就是代表这个课题组,我们合作把这个调查搞好。
少友:好。
杰舜:你要讲话,要大家都要心平气和的提出问题,讨论怎么解决这些问题。办法不是从我这里来,是从你们农民那里,我就是把你们总结起来。
少友:农民提的……你出主意。
杰舜:你们就是出问题,我就出主意,我们就再想办法嘛!
少友:但是我一时没懂,我就这样回答你,对没对啊?
杰舜:对啊,我也是这样想的啊!我绝对不是代表政府那边的,我不可能代表政府。我也绝对不可能代表什么老板来的,因为老板也不可能叫我代表他,他自己在这也两年了,还要我来代表?我是在调查过程中,发现这里是一个非常有特点的,叫我不可理解的,我就想跟大家来一起解这道题,回答这个问题。
少友:总之我的意见和看法,你们来了咧,我们还要求开这次会。
杰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