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枳蓦然想起,高二文科班刚组建的时候,有男生不好好值日,活儿都是张敏一个人干。叶展颜还曾经打抱不平,把几个逃跑打篮球的男孩子都揪了回来。
也许是微不足道的回报。
叶展颜忽然低头打开手包,拿出一只打火机和一包寿百年,对着洛枳走过场般客气了一句:“不介意我吸烟吧?”
“不介意。”洛枳说着,微微拉开了自己这一侧的窗子,露出一道缝。
叶展颜嗤笑一声,熟练地点烟,夹在纤细白皙的手指间,很美。
“对了,我听说,你很羡慕我?”
洛枳从没像此刻一样恼恨自己那本事无巨细的日记本。她冷着脸没回答。
“丁水婧说的,你很羡慕我,”叶展颜继续说,“不过她说,不是因为盛淮南。我一开始不理解,后来就想通了。”
她忽然拨开自己的玫红色大衣的下摆,将上衣微微撩起一点儿,露出了腰间一道褐色的狭长疤痕。
“我妈烫的,还羡慕吗?”她又笑。
洛枳默然。正如叶展颜能了悟她羡慕的是什么,她也能看出,叶展颜说自己不值得羡慕,也不只是因为这道疤。
叶展颜腰间的疤是很小的时候留下的。精神病先兆的母亲拎着刚扒拉过煤炉炭火的铁棍在家里四处挥舞,狠狠地戳在了叶展颜的身上。儿童的愈合能力没有想象中强大,那道阴影至今也没有淡退,无论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灵上的。
叶展颜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埋怨过妈妈,虽然怨她至深——可叶展颜从小就知道,只要她敢开口,错的就是她,所有错误都要她来承担。
“她好歹是你妈妈,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所有人都会这样教育她。
可是生孩子谁不会呢?
叶展颜唯一看过的名著就是《简·爱》。她一直想着,如果有一天给别人讲自己的故事,只需要一句话就够了——假设罗切斯特先生和阁楼上的疯老婆曾经有过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可能叫叶展颜。
叶展颜的父亲是个农村穷小子,会画画,字也写得好,和叶展颜母亲结婚的原因或许是爱,或许是为了大学毕业后能留在城里,但真相已经没人知道。随着叶展颜母亲的疯病愈加严重,他们之间哪怕曾经有爱,现在也都成了捕风捉影。
叶展颜长大后曾经设想过,如果妈妈并不是精神病,而是双腿残废,她的父亲会不会更忠贞一些呢?
爱情不怕身体残破,却承受不了灵魂的面目全非。
父亲的形象在幼年的叶展颜心里一直很模糊,只记得妈妈神志还算清醒时,一家人曾经一起庆祝他加入省书画家协会,任了个什么职位,然后才一年多,就忽然借一个机会混进了京城艺术圈,还到北京某美院当了个挂职老师。
她妈妈家还算殷实,外公很早就去世了,外婆身体还硬朗,一肩挑两头,照顾着疯魔的女儿和年幼的外孙女。这种照顾并不慈爱体贴,外婆心里不好受,脾气又暴躁,骂人能骂出花来,她和妈妈一个动口一个动手,常把叶展颜修理得哭天抢地。
洛枳听到这里,忽然开始好奇。
那个初中时小心谄媚、担惊受怕的小可怜儿,究竟是怎么一咬牙蜕变为了高中时水晶般耀眼张扬的校花?
最清楚的人也许是她初中的同桌吧,可自己无从知晓了。
叶展颜小学二年级期末考试那天,妈妈再次严重发病,被强制送去了医院。外婆也在和妈妈扭打的过程中跌倒,病了半个月。老人病过一场后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忽然觉得大限将至,要把烂摊子托付给逃去北京的叶展颜父亲。几次电话唤不回女婿,老太太在一个下大雪的早上提了轻省的行李,二话不说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叶展颜还记得老太太刀刻一般的面容。
“你们娘儿俩,到底还是得指望他。”
外婆把“罗切斯特先生”和他的“简·爱”堵在门口,捎去了阁楼上疯女人的消息。小腹微隆的“简·爱”不敢相信,狂奔离去。
“我外婆可不是善茬儿,”叶展颜笑道,“那个女学生大着肚子退学了。我爸灰溜溜地从美院辞职,回家待了三个月,看我外婆身体好些了,就又走了。”
她只顾自己讲,没有注意到洛枳听到这个故事时突然灰下去的脸色。
她从这个缺席了自己成长岁月的父亲身上,学会了“豁得出去”这一重要的人生智慧。她父亲豁得出去,为了户口结婚,为了前途抛家弃子,义无反顾,于是成了最后的赢家——丈母娘病死了,疯老婆追着丈母娘跳楼了,一切隐患解除的时候,他刚好功成名就。只剩下一个女儿,也挺省心,漂亮又乖巧,只要给零花钱就好。
“我不恨他,反倒佩服他,”叶展颜认真地说,“我要做我爸爸,不要做我妈妈。”
洛枳内心极度震动。
“但是他当年欺骗美院的女学生,后来也恶有恶报,只不过报应在了我身上,”叶展颜俏皮地点着脑袋,“你猜那个女学生是谁?”
“那个女同学,居然是盛淮南的小姑姑,亲姑姑。”
洛枳震惊的神色让叶展颜非常满意,笑容中的那丝悲意越发浓烈。
“有意思吧?嗯?有意思吧。”
不是所有的巧合都让人会心一笑。
“这是你们分手的原因吗?”洛枳问。
“为这种事有什么好分手的,”叶展颜嗤笑,“就算他妈说我俩是表兄妹,我都不会分手,不生孩子不就好了?”
洛枳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哈笑起来。
她不记得自己已经多久没这样大笑过了,叶展颜不过随口一说,看她这么开心,自己琢磨琢磨,也一起开怀大笑。
奇怪又有趣的场景,她们这样的关系,为了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笑话,心灵却靠得前所未有地近。
“我记得,”叶展颜悠悠地呼出氤氲的白烟,“咱们那次同学会,你跟我说让我洒脱点儿,洒脱才像我,盛淮南一定喜欢我大气点儿,嗯?”
“好像是,”洛枳点头,“客套话。”
“但我不是个洒脱的人。你当时的话让我很火大,因为你说中了。关于我,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和所有人一样,喜欢那个样子的我,我就演给他看,演给大家看。久而久之,我就真的是一个又活泼又洒脱的人了。”
风将叶展颜吐出的白烟吹向走廊另一端那扇遥不可及的窗。洛枳的目光顺着烟雾飘远。
那么真实的叶展颜呢?也许还没有长大,被留在了初中教室的角落,小心隐藏着秘密,等着被理解和拯救,却被现在光彩照人的她刻意遗忘。
最深沉的阴影,背面总有最灿烂的光。
“可是你为什么特意把我叫出来呢?”洛枳道,“既然你担心张敏向我泄密,为什么现在又自己讲出来了?”
“我希望你能帮我把这些讲给淮南听,我自己怎么都说不出口。”叶展颜声音颤抖,烟灰打着转掉落地面,带着慢动作的美感,“丁水婧告诉他,你扔了我的分手信。我给他打电话,他都没问过我一句那封信上写了什么。虽然是不存在的一封信,他还是拒收了。他不会为我主持正义了。”
你哪里有正义。洛枳皱着眉,却没反驳。
“怎么样?我再求你一次,这次你一定要帮我。”
洛枳摇头:“你自己去吧。我没有办法还原你想说的每句话。”
叶展颜露出不出所料的神态。
“那我换个请求,你永远不要告诉他我们见过面,我对你说过的任何一个字,你都别透露,我会自己去和他说。”
叶展颜是不是脑子有问题?洛枳被她绕糊涂了,觉得怪怪的。
“好吧。”
不知怎么,她竟然一丁点儿都不担心叶展颜将对盛淮南倾诉衷肠。
叶展颜好像很开心,她跳下窗台,走了几步,在垃圾桶上摁灭烟头。
“那我走了。”叶展颜忽然说。
“啊?”
洛枳还蒙着,叶展颜竟然真的铿锵有力地向着楼梯间走去,阳光将她身上玫红色的大衣照得格外耀眼。
走出一段距离后,她忽然停住,转过头说:“有件事想跟你说声‘对不起’。我记得一模的时候我跟丁水婧告状,害得你俩闹掰了。其实我没喊你去打排球,我就是和盛淮南说这话的时候看见你从眼前走过去了,觉得你那个自命清高的德行特别碍眼,就随便陷害了你一下。不好意思。……但是不保证以后不陷害了。”
洛枳没回应,只是淡淡笑了一下。
“就是你现在这个德行,烦死了。”
高跟鞋声在楼梯口转弯,咔嗒咔嗒,渐渐消失不见。
洛枳摸摸自己的脸颊。高中时,她的冷漠有一多半是自我保护,然而现在能全程如此平静地面对叶展颜,是因为真的有底气。
所谓淡定,所谓高姿态,所谓心平气和,不过就是因为你早就是赢家。
结果已经是最大的报复,何必在乎口舌上是否占了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