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枳走到升旗台前的时候,叶展颜还没有到。她默默猜测着叶展颜将自己约到这个地方的原因。
以前盛淮南的班级常常在这里打篮球,她是知道的。在溜冰场,他和她说,明知道会在这里遇见叶展颜,明知道会紧张出糗——“但那感觉倒也不坏”。
只是当时他不知道,遥远的某个角落,另一个女孩子左顾右盼地在操场闲逛,心里装着自习室,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脚,偏偏转到太阳彻底落山,也不敢看他们班的场地一眼。
两年过去了。
收发室的值班老师竟是当年文科班的语文老师,见到她开心得很,和她聊了一阵子就放她进来了。
“不过现在快过年了,高三补课都停了,你过来也看不到别的老师了。”语文老师提醒她。
“就是随便转转。”她撒谎。
老师脸上满是了悟的神情,很是体谅她怀旧和伤感的情绪。有时候,教文科老师的自以为是蛮可爱的。
洛枳几步走上升旗台,站到锈迹斑斑的旗杆旁边。升降绳在猎猎风中抖动,她举目四望,那片曾经校服的海洋只是一闪,就在白雪覆盖的操场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看到叶展颜从角落的边门走出来,玫红色的身影斜穿过雪地,美不胜收。
她们打招呼。没有寒暄。
“你猜,我为什么这么着急发短信找你出来?”
“我希望是还我日记本。”
叶展颜挑眉哂笑:“我没拿过你的什么日记本。你为什么总跟我提这个?到底是什么日记本?”
洛枳微微一愣:“我以为是你。否则,那个谎话你是以什么为依据编出来的?”
那个宛如天方夜谭的谎话其实并不容易编造。
不了解洛枳和盛淮南当时的熟识程度,就不会掌握到好的时机;不了解洛枳的个性,就不会编出那样死无对证又让她不屑解释的故事。
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其他途径可以知道:洛枳喜欢盛淮南。
“什么谎话?我从不撒谎。”叶展颜仰头。
洛枳叹气。
“我没录音也没摄像,更没有安排证人埋伏在旁边抓你的破绽,你就说实话吧。否则,我们两个大冬天跑出来一趟就是为了面对面扯谎,何苦。”
她说完就跳下升旗台,自顾自往教学楼的方向走:“这里太冷了,去楼里吧。”
叶展颜却没作声。
她走到一半,转过身,看到叶展颜仍然站在高高的升旗台上,昂着头,迎着风,沐浴在阳光里,像个巡视国土的女皇。
洛枳忽然好奇,叶展颜究竟在这片荒芜的白雪上看到了什么。
一定和自己看到的不一样。
学校一楼大厅竟然已经设立了自动贩卖机,洛枳走过去买了两罐热咖啡,递给叶展颜一罐。
她们一同走上四楼,在文科班曾经的教室门口站了站,然后就近坐在了走廊尽头的窗台边,肩并肩。
“就是这么一间小破教室,居然关了我们整整两年。现在再让我回到这个动动胳膊肘都能碰到人的地方,还不如杀了我。”
故地总有种魔法般的压力,可以将人重新逼迫成原来的样子,拂去叶展颜面庞上的脂粉,让她重新像高中时一样语气随意,嗓门儿洪亮。
洛枳却不怎么想和她追忆似水年华。
“我刚才问你,没有日记本,你是怎么编出那么一大通瞎话的?”
叶展颜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没完没了。我真没拿过。那套说辞有一大半是丁水婧编的。”
“那么,拿日记本的是丁水婧?”洛枳若有所思,焐热了手才拉开咖啡罐的拉环,香气溢出来,随着袅袅白烟一同飘向另一边的叶展颜。
“我不知道。不过,也只有她能想得出这么离奇的鬼话,我一开始不明白她为什么尽心尽力地帮我这些,后来才知道,她这辈子就遇见过两个完全不给她面子的人,居然是一对兄妹,不整死你,我都瞧不起她。”
洛枳差点儿被呛住。
是的,那天洛阳说出Z大退学的小师妹这句话时,洛枳已经将蛛丝马迹串联起来,想通了这一关节,只是她没有问出口。
“窥视欲太强了是病,得治,”叶展颜道,“丁水婧太习惯通吃了,朋友的朋友也是她的朋友,朋友的敌人也是她的敌人。”
洛枳不该以为叶展颜当初泼辣而口无遮拦的一面已经被淑女的新形象所倾覆。这才是真正的叶展颜,而不是盛淮南面前那个娇憨的傻姑娘。
她转过头去看那张美丽的侧脸:“你也认识洛阳?”
“哦,”叶展颜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在玻璃的灰尘上写字,“她退学后我们见过几面。她给我看过一张照片,她和一个男孩子,并排站着,却留了一段距离在中间。不过,我是那天在金融街看见了你们俩,才知道他原来是你哥哥。丁水婧倒是没和我说起过这一点。我以为她那么讨厌你,只是因为被你扫了面子呢。原来她也只是利用我而已。”
“你们两个人,还真谈不上谁利用谁。”洛枳直言。
叶展颜斜觑她一眼,并没反驳。
“但是,丁水婧为什么迂回地找我的麻烦,而不是直接去跟我嫂子谈谈?”
“你以为她没有?”叶展颜啼笑皆非,“你以为别人都是吃素的?”
洛枳讶然。
“不过呢,”叶展颜幸灾乐祸的声音跳跃在晨光中,“你嫂子更不是吃素的呀。”
洛枳不想再与她谈论自己哥哥的私人感情,在叶展颜兴致正浓时,忽然转换了问题:“你和盛淮南一年前就分手了,怎么这学期忽然想要重修旧好?”
叶展颜立刻冷笑道:“关心这个干什么?我碍着你事了?”
洛枳点头道:“差一点儿。”
一层冰霜瞬间覆上叶展颜的面庞。
其实洛枳并非故意刺激叶展颜,即使身边这个美丽的女生曾经差点儿摧毁了她珍而重之的感情,她也没想要在此时通过言语争锋来报复。于是她和缓了语气,笑着解释道:“我只是出于好奇,怎么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刚好破坏了我的计划。”
也许是讶异于洛枳的坦然,叶展颜被“破坏了我的计划”这个说法逗笑了,放松了一些戒备:“当然是因为有小人不断地拿你刺激我。你认识郑文瑞吗?”
洛枳默然。叶展颜哼了一声,讥笑道:“那个丑八怪。”
她念出这三个字时的笑容是毫无保留的灿烂,天真无邪的神情出现在这张初具风情的脸孔上,连洛枳都有点儿失神。
她有资格说她们所有人是丑八怪。
叶展颜浑然不觉,继续说:“这个丑八怪和许七巧一样,因为丑,所以比别人离爱情远,八卦的欲望也更强,死八婆。她喜欢盛淮南很久了,一听说我们分手了,就总是抽冷子发一些嘲笑我的短信。我倒没有很生气,只是觉得这种人可怜。”
郑文瑞和许七巧是很不一样的。然而洛枳没有出言纠正,这不关她的事。
叶展颜目光涣散地盯着窗外,过了一会儿,开口继续说:“直到有天她发短信说,她在一个什么什么超市门口看见你和盛淮南在一起,你们去喝咖啡了。郑文瑞问我是不是很后悔,早知如此,当初会不会努力学习也考去P大。”
叶展颜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个郑文瑞脑子有病吗?她发这么一句,想让我回复什么?祝天下好学生终成眷属?”
“可是郑文瑞的话到底还是起作用了。”洛枳打断她。
叶展颜果然不再笑了。
为什么在郑文瑞的一条短信后就忽然决定要放手一搏?难道真的是因为多了一个竞争者,激起了叶展颜的好胜心?洛枳不解。
她没有兴趣陪叶展颜闲聊,她答应赴约也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想更多地知道这个诬陷背后的故事。现在叶展颜透露的信息已经足够她自己勾勒出真相的概貌,怪不得叶展颜每次远程打击她的时机都那么精准。她想起从后海回来的那天晚上,在草坪上砸自行车的郑文瑞,忽然不寒而栗。
太阳隐身到一片云后,光线忽然黯淡下来,就像两个人之间降温的气氛。
洛枳加快了谈话的进度,引入正题:“所以之后你就找了丁水婧来帮你?丁水婧可能是拿了我的日记本,所以很了解我,你们就商量了这么一个办法?可是这个谎言很容易被戳穿。”
“我赌盛淮南信我。丁水婧赌你不会解释。”
太阳再次从云层后现身,霎时间照亮叶展颜的半边脸颊,她笑意更盛,却和冬天的阳光一样没有温度。
“她赌赢了。我赌输了。”
这是落井下石的最佳机会。然而洛枳只听到自己心中一声叹息,什么都没说。
“你今天急着把我叫来,”洛枳满足了所有好奇心,终于想起今天约会的主题,“是要做什么?”
叶展颜没有回答,反而转过头,直勾勾地盯着她。两人坐得很近,洛枳甚至能从那双大眼睛里看清楚自己的影像,几乎要融化在她深棕色的瞳仁里。
视线中诡异的压力竟让洛枳的手心渗出冷汗,她立刻跳下窗台。
叶展颜忽然大笑起来,问她:“我刚才那样子,是不是特别吓人?”
“是。”洛枳点头。
“是不是像精神有问题?”
她再次迟疑地点点头。
叶展颜的美丽带着一点点异域风情,虽然她不像混血儿,气质中却有些微的邪气,藏在童稚的笑容下,从来没有这样明显地展露过。
“你跟张敏很熟?”
话题转得太快,洛枳有点儿跟不上。
“张敏?算不上吧,不过,我的确比你们和她关系好。为什么忽然问起张敏?”
洛枳自己有时候也搞不清楚张敏和姜敏。这个沉默寡言的女生高二的时候把名字改成了姜敏,听说是妈妈再嫁,她也改了姓氏。然而大家早就习惯了旧的名字,常常还会姜敏、张敏地乱叫一气,反正两个姓发音也差不多,她自己也从不纠正。
张敏是个反应有点儿慢的女孩子,似乎对洛枳颇有好感,常会跑过来和她说说话,问几道地理题的解法,拿着饭盒找她吃午饭。
但绝对算不上亲密的朋友,充其量只是两个不惹眼的女生做个伴,上了大学后甚至都不再联络。非要说特别的经历,恐怕就是在操场翻垃圾堆的那一次了。
她对此仍然心怀感激。
“张敏和你提起过我吗?”
洛枳倒真的努力想了很久。
“就问问你,还挺认真,”叶展颜阴阳怪气,“果然天下好学生终成眷属。”
洛枳没有理会她,想清楚了就回答道:“我记得有天中午,我没有去食堂,她拿着饭盒过来找我,坐在我旁边吃。正巧你和几个朋友从前门进来,她突然和我说,你现在和以前很不一样了。”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我没有问下去,她也没有再说。”
叶展颜沉默,许久才说:“张敏很好。”
所以呢?洛枳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叶展颜。叶展颜突然伸出手,摸了摸洛枳的脸。
这个怪异的亲昵动作让洛枳怔住了。
“听我讲个故事行吗?”叶展颜微笑着重复,“听我讲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