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的一天,徐帅接见了何云和方克强。当天夜晚,何云兴奋得睡不着觉,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拿起一包很久都没抽过的纸烟,取出一支夹在手中,却没有点燃,久久地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忽然,一件呢子外衣披在了他的身上,原来是老伴儿偷偷站在了他的身后,并麻利地取走了他手上的那支烟。
“老何,白天徐帅都跟你说什么了?让你这么得瑟,大半夜的不睡、瞎溜达,就连自己不再抽烟的保证都给忘啦?”
“老伴儿,我高兴啊!哎,你知道吗?徐帅一见我,管我叫个啥?”
“叫啥?何云同志呗,要不就是小何同志,不然还能叫什么啊?”
“他握着我的手喊我小老乡,还开玩笑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呢。其实,咱和徐帅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在他当129师副师长时在贺老总那儿见过一面;另一次是他去延安抗大作报告,我作为校刊记者采访过他。可我是真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当年一个不起眼的小鬼,一个无名小卒,徐老总到今天却还能记得起。我问老总为什么找我来?你猜老总咋说的?”
“咋说的?”
“老总说,我信得过你,听说你为贺老总做了一件好事儿,复制了他穿军装的遗像,满足了他的遗愿。现在你不妨也帮帮我,在这之前,我听说你想写一写黄麻起义和二野挺进大别山的剧本,我很激动,因为这也是我一个多年的夙愿!你可知道,大别山可以说是革命者的摇篮,也是咱老区里最值得纪念和追忆的一个。从黄麻起义点燃鄂豫边工农武装割据的星星之火开始,到燃遍整个中国,从起义之初的鄂东革命军,土地革命战争的红七军、红十一军、红一军一师、红四方面军,到抗日战争八路军的129师,再到解放战争的中野,二野。一路走来,我们有多少仁人志士和英雄战士曾经在这片土地上战斗并从这里走向全国战场,又有多少无名烈士曾前赴后继、英勇牺牲在了中国革命的征程中,还有这里的人民群众为支援革命所付出的血与泪的代价,这一桩桩一件件,这一切的一切难道不都是值得我们这些幸存者和后人去铭记和缅怀吗?
不瞒你说,许多往事我至今记忆犹新。
“尧天舜日事经过,世态崎岖要整磨。不肯昏庸同草木,愿输血汗改山河!”这曾是潘忠汝烈士的立志诗。为保黄安,遭敌围攻,指挥战斗,六次杀进城门,七次护送战友突围,大腿负伤,坐着指挥,背部、腹部中弹,肠子流出,仍坚持向敌射击,最终伤重不治,时年二十一岁。这个黄麻起义的总指挥用自己的壮烈牺牲实现了当初的誓言。同时牺牲的还有黄安县委书记王志仁烈士,牺牲时二十四岁;我没记错的话,黄麻起义的领导组织者中:符向一1928年被捕就义,吴光洁1929年病逝,曹雪楷1931年肃反时被错杀……还有曾与我共同为鄂豫边党的一代会起草过《军事问题议案》的戴克敏,他们个个那么年轻,牺牲时都不满三十岁。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他们的模样。黄麻起义时参加起义的有两万多人,可到解放时活下来的也不足一千。即使这样,在众多大别山子弟的幸存者中却不乏我们的英雄,能让我们为他们而骄傲。记得1955年授衔时,大别山籍的共和国将帅中:有元帅一名,将军三百二十五人,其中赫赫有名的战将:许世友、王树声、徐海东、王建安、陈锡联、周纯金、郭天民、韩先楚、谢富治、王新亭、刘振、洪学智均在列,中将以下的那更是数不胜数啊。他们个个可都是战功累累、功勋卓着啊。除了这些人,还有曾在这里战斗过的刘伯承和邓小平等转入地方工作的同志,有哪个不是共和国缔造者啊。就冲这,我们也应该去大书特书他们的丰功伟绩、宣传发扬他们的战斗精神。可话又说回来了,这毕竟是个专业的活儿,我是有其心而无力,就只有靠你们这些大秀才了。小老乡,你知道我相信你不是没有原因的,我看过你当年写的通讯稿子,也看过你拍的电影,更重要的是,你是老同志,有战斗经历和革命感情,这很难得,这不是每个作家都具备的。所以我找你来,就是想让你尽其所能地做好这件事情,为我们大别山的无数英烈讴歌,让我们的子孙后代传承,使我们这些幸存者得以慰藉。你说好吗?”
听到这儿,萧冰燕的情绪被感染了,忙问:“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请老总放心,我一定让那些烈士的英名永远镌刻在中国革命的丰碑上;让那些英雄的身影永远存留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战斗序列里。让我们及后辈永远以他们为骄傲,永远继承和发扬他们的精神。苍山不老,事迹永存!老总听了非常满意,拍着我的肩头说,‘这我就没有遗憾了。’”
“那后来呢?”
“后来就谈具体事儿了呗。哎,你今儿是咋啦,后来后来的,难道你也打破砂锅问到底啊,怎么也成了小晋啦。你忘了她小时候一给小朋友讲故事,就后来、后来的没完没了。我看你也受传染啦,真叫个啰唆,算啦算啦,快收拾收拾睡觉吧,明儿我还有得忙呢。”
夜深了,妻子早已睡熟了,可身边的何云在大床的另一头儿却仍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毫无一丝睡意。白天的情景还一个劲儿在他眼前浮现,一遍又一遍。忽然影像一转,几十年前冯佳雨、李明茹、郝风格、王德江……那些久已牺牲却还在记忆中鲜活的战友,还有那些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的历次战斗中,在他眼前或镜头前一个个扑向前、倒下去、再爬起来、再倒下去的指战员们,认识的、不认识的,他们的音容笑貌、战斗身型一个个、一排排叠加着,排着队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一时间,他们牺牲前最后留下的只言片语和最后一刻回眸时的动人眼神刺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一种无形的压力和责任感突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这使他发涩的眼皮一直闭不上,意识始终保持着那份清醒,就这样熬着熬着直到天光放亮,战争年代已养成的一沾枕头就睡着的习惯,让他一向很少失眠,可这一次他真得失眠了。
早晨,何云并没有赖床,一个鲤鱼打挺儿翻身下地,简单洗漱一番后,他吃了一点儿早点,揉揉太阳穴伸伸懒腰就坐到了写字台前,开始新一天的紧张工作。
萧冰燕杵在书房门口犹豫了好几分钟,她一手举着一杯白开水,一手拿着药片正盯着何云的背影默默思忖,刚才吃早饭时看到丈夫满眼的红血丝摆明他是一宿没睡,她虽没当面戳穿,可心里却惴惴不安,“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呢?”她心里念叨。
多年来萧冰燕心里有件事一直没想明白,丈夫从小参加革命,风风雨雨让他的身体底子一直不是太好,再加上文化组时期那段超负荷的工作,更甚的是近几年,他拖着肺气肿的病体,日渐消瘦的身子骨儿怎么能一次次顶得住那夜以继日的忙碌,到今天她终于有所感悟,这一刻她想明白了:“这就是斯大林所说的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无论任何艰难困苦的条件和场合,只要坚守信念精神不倒,共产党人就永远力量无穷。虽然是凡夫肉体,尽管他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但她看得出来他在经常激励自己,就像一辆汽车的轮胎,每到轮胎瘪了的时候他就会有意识地给自己再一次打气,蓄势待发。看来昨天徐老总的接见又给他打足了气、加足了油,要不一宿没睡还这么大劲头儿。想到这儿,她摇了摇头,一丝苦笑浮上嘴角,在心里不禁咕噜着埋怨:“老家伙,像上了发条、打了鸡血似的,想拦都拦不住,唉,只好由着他去吧。我呢,本打算离休后先帮他养好病,然后再让咱们享受享受晚年生活,老了老了也一起罗曼蒂克一回,夫妻双双写字、画画、逛街、上公园、旅游,最起码也应该去美国老三那儿去探个亲,感受一下异国风光。这可倒好,事与愿违,没办法,真是没办法。到头来自己也只好蹲在家里舍命陪君子,当保姆、伙夫、护士,外带收发兼秘书。比上班还得忙个够。唉,他这药还是待会儿再吃吧,不然好心当成驴肝肺,又要说我捣乱啦。”想到这儿,萧冰燕蹑手蹑脚从门口慢慢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