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的一天,文化部党委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何云走了进去。
“是何云啊,来这边儿坐。”
“李书记,您找我有事啊?”
“没什么大事儿,只是找你随便聊聊。”
“随便聊聊?您肯定有事儿要说。”
“你个鬼头,难道我这个当书记的没事儿,就不能找你聊一聊吗?”
“当然可以,您说,我洗耳恭听。”
“你小子,还蛮正经嘛。说说来部里都半年多了,怎么样,工作适应了吗?没闹情绪吧?”李书记一边儿说,一边儿给刚坐下的何云倒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
“还好,刚来时还真有些不适应,多亏了领导的支持和同志们的帮助,现在工作基本上手了,处理起问题来也比较顺畅了。”
“好啊,看来你还是能把握好自己情绪的。想当初,部领导有意调你来干部司劳资处当处长,你们发行公司是一个劲儿地找理由死活不放,而你小子更是横竖不愿意来,说什么感谢领导的信任,但这不是你想去的岗位。我和你们司长倒是觉得这个岗位非你莫属,所以看商调未果于是就下了调令才把你给弄上来。不错,听反映,这半年多你小子干得不赖,上下都很满意。不过,这次部里和下属单位调资工作即将开始,工作涉及面宽、难度大,部长正好最近有任务去东欧访问,你们司长又去了反右审干工作组,所以部长临走前就拜托我主抓这项工作了,其实这关系到职工群众的切身利益,至关重要,如果大家工资都能涨的话当然是皆大欢喜,可这次资金有限,都涨是绝对不可能的,这就意味着工作难度很大,而且是个得罪人的差事,因此还是由我来组织比较合适。你呢,是主管这方面工作的,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我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李书记,我说您找我肯定是有正事儿吧,这不就是嘛。”何云举起水碗喝了口水接着说,“好,我现在就把调资工作的初步设想向您汇报一下。一听说司里即将开始的调资工作任务,我们已经预先摸了下情况,经过初步调查发现上上下下对这次调资期望值都极高,我们知道目前国家的军事国防、经济建设、人民生活到处需要钱,财政资金紧张,拨款有限,上级规定工资总额不能超标,而且现在的人口政策是鼓励生育,不少职工家里添人进口生活费不足,所以大家都盼着尽快涨工资呢。但就目前资金情况根本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只能是经过测算,形成方案,有比例地进行部分调资。由此看来,这次调资与职工设想有一定距离,工作难度确实不小,弄得不好,极有可能会挫伤职工的积极性,甚至干扰与影响到今后的工作。”
“是啊,僧多粥少嘛。这是明摆在那的。还有一块,就是过去以来的欠账问题,你没说是不是啊?”
“这不用说您也知道,前几年,我们不少干部和党员积极响应国家号召支援前线和经济建设,主动要求提职不提薪。所以这次对一些贡献突出和一线基层的同志也应考虑适时还账了。”
“这样看来还真是缺口很大,困难不小啊。”
“不过我认为这项工作要说难是难,要说不难也不难。”
“此话怎讲?”
“只要做好四句话十六个字就能正常完成。”
“哪四句话十六个字,你说说看。”
“深入调查、反复测算、方案得当,认真实施。”
“就这么简单?”
“对,就这么简单。只要按照这四句话十六个字一丝不苟认真执行,我认为调资工作中的困难就能迎刃而解。但是,这项工作面临的矛盾也是不可回避的,所以,如果让我来实施,那我希望得到领导的信任和支持。”
“那是当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们当领导的绝对信任和支持你,你大胆去干,出了问题我给你兜着。你说吧,有什么要求?”
“第一,方案出台后,必须经党委会和部、司两级领导班子集体讨论,审核通过。第二,组成调资领导小组和工作班子,由我负责工作班子,人员咱们过后再具体商量。第三,方案确定后立即布置动员,加紧落实,同时强调各级领导带头做好思想政治工作,要求各单位尽快落实,努力做到工作不反弹、矛盾不上交。第四,工作完成后进行验收,坚决杜绝不执行调资方案和违规违纪现象。”
“就这些?”
“就这些。”
“最后一条还要加上对以权谋私、违规违纪情节严重者要严肃查处,绝不姑息。同时鼓励群众监督检举。”
“李书记,您加得好,这样一来调资工作就有组织保证了。”
“这四条定得周全,必会行之有效,我看不错,你回去以后再拿出个工作进程的具体计划,然后部、司两级班子再议。关于工作班子人选的问题,如果是跨部门的,我和司里尽量满足你的要求,你看怎么样?”
“行,我看蛮好。谢谢领导的支持。李书记您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保证按期完成。”
“你说的话我信。不用下保证,立军令状。”
“现在工作谈完了,李书记,我还有点自己的事儿想说。”
“你小子不会又是要求上一线、下基层吧?”
“您怎么知道我要说这个?”
“自从上次调你,你不愿意来,我就觉得奇怪,要是别人部里上调任职那是巴不得的愿意来,而你正好相反,后来我了解了一下,才知道内情:郝风格同志亚非会议途中遇难以后,你几次三番向上级要求接替他的工作,即使不去一线,下基层也行。风格同志与你的关系非同一般,他既是你亲如兄弟的战友,又是你的证婚人,对他的牺牲你是痛心不已,这才想去接替他未完成的工作任务。你说是不是这样?”
“书记你只说对了一半儿。”
“那另一半儿呢?”
“我从小就喜欢绘画和写作,参加革命以后又干了一段文艺工作,并在鲁艺进行了深造,后来又接触了电影,可是战争年代和解放初期干部紧缺,我又是部队下来的,所以必须无条件服从组织去干武装保卫和人事工作。自己的文艺特长始终不能得到发挥。还有就是1948年我去东北之前,我在鲁艺的恩师临牺牲前知道我即将赴东北的消息,就将她自己本应该留给爱人的手枪转送给了我,让我一定保护好自己到达目的地。这意味着什么我当然知道,她是想让我这个学生去实现她继续从事革命文艺工作的心愿,而我这个学生到现在还没有机会去完成她的遗愿。”
“原来是这样啊,不错。你小子忠诚无二、有情有义,是好样的。我也是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对你的心情我很能理解。不论是老师临终的遗愿还是战友未尽的事业,你都时刻牢记,实属难得。不像我们有些老同志,一解放就认为是船到码头车到站了,革命意志衰退,要么躺在自己的功劳簿上睡大觉不思进取;要么只顾老婆孩子热炕头儿的小日子,哪还念着什么烈士遗愿、战友情分。可你就不一样了,就冲这,我欣赏你的为人、喜欢你的性格。其实,郝风格同志我也曾在一次外事活动中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那真是个年轻有为的好同志啊。对他的意外牺牲我也是非常痛心。我认识你虽然时间不长,可据我观察,你是个脚踏实地且有战略眼光的人才,平时原则性强,头脑清醒,做人低调,干起工作来也是思路敏捷,办事严谨,从不居功。俗话说得好,‘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样的下属我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啊,所以我确实舍不得放你走。可我也看出来了,你小子是个认死理儿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倔种。不过也是,你是小八路出身,在部队打过仗、干过政工、搞过文艺而且系统学习过,懂政治、有生活,兼有艺术专长,现在让你管干部、干劳资那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你我都知道革命文艺工作的意义和作用,从战争年代到现在一直以来,一支歌、一幅画、一场戏、一篇小说、一部电影就因为是直观艺术,它所产生的教育意义和启迪作用往往比常规性的宣传教育工作效果要大得多、好得多。既然如此,你看这样好不好,劳资处的工作你先干着,如果将来一旦有适合你特长去一线或下基层的机会,我们一定会考虑你的要求。”
“真的,您答应啦?”
“现在还没有,那是以后的事儿,到时候再说。”
“有您这句话,总比没有强,那我就静候佳音了。好,李书记,我走了。”
“去忙吧,别忘了我交给你的任务啊。”
“您就放心吧,我忘不了。”
何云一家刚搬来东四文化部后身儿一座独门独院儿不久。
恰逢星期天,何家一时间热闹起来,人来人往、门庭若市。有的大包小包登门拜访,有人携家带口上门来闹,还不都为了调资这桩事儿嘛。何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所以事先已经安排家人如何应对,自己则一整天呆在办公室里处理公务、看文件,到中午就着热茶啃了个从家带来的干馒头。到天黑透了,他才回到家中。
在对面的屋里,女儿小晋正在给弟弟们讲故事,小不点儿靠在奶奶怀里打瞌睡。这间屋里,萧冰燕一脸疲惫,一边儿给何云盛饭热菜,一边儿如数家珍地把白天来家找他的人是谁、都说了些什么向他竹筒倒豆子般复述了一遍。
临了,她发起牢骚,“我和妈照你说的凡是礼物一律拒收原物退回,上门来闹的看了咱家四个孩子的穿戴和吃食也就无话可说地走了。这哪是过什么星期日啊。一整天门槛儿都被踢烂了,嘴皮子也磨破了,比平时工作还累还忙。你可倒好,一个人呆在单位躲了个清静,让我和妈来给你当这个挡箭牌。”
“冰燕,让你和妈为我解难,费心受累了。”
“这忙点儿累点儿倒没什么,可你平时不是个怕事躲事的人,我就闹不明白这回是怎么啦?”
“还不是因为僧多粥少,我不忍心嘛。这就叫眼不见心不烦。你知道吗?调资不是救助,有些职工家里确实困难可又不在这次调资之列,眼睁睁看着他们生活上有难处可自己又帮不上忙,我这心里头确实不好受啊。所以这次我想把自己的调资名额拿出来分给处里几个生活上困难也基本够条件的同志,你不会不支持吧?”
“你的想法当然对,可咱家现在是七张嘴,孩子们穿的戴的都是咱家三个大人一针一线自己做的,缝罩衫、做棉衣、织毛袜、打疙坌、纳鞋底、搓麻绳,无冬历夏衣服是破了补、补了穿,大的穿完小的穿,孩子们上托儿所回来总是说小朋友们都笑话他们,你那大儿子愣是脱下花棉裤哭着闹着说再也不穿姐姐的花衣服,我这当妈的听了心里真叫一个难受。”
“是啊,要论吃穿咱们是有些对不起孩子们,可还是那句话,出生在咱们这样的家庭,他们就要从小学会比别的孩子多承受一些,这样他们长大以后就自然懂得多担当一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再说,就是日子好过了,可艰苦奋斗的作风和传统咱也不能丢不是吗?”
“你说得都在理,我也明白,可妈疼孙子,你让工资这事儿,小心她会跟你闹。”
“那咱们先不让她知道。”
“纸里包不住火,早晚会知道的。”
“能拖一时算一时,车到山前必有路。”
“就会蒙你妈,还是大孝子呢?好啦,快吃饭吧,要不都凉了。”
“哎,对了,你属于这次调资范围,你是咋想的,我想听听。”
“我去年提了科长,当时没有提薪,按照新影厂的调资方案我是鉴定科科长,是技术骨干,估计这次肯定会考虑我的定级调资问题。就像你说的,这次调资是僧多粥少,科里够格的一般干部只能按比例调一部分,要说表现,大家不分上下,可给这个调了那个就调不了,手心手背都是肉,所以我也很为难。”
“在这个时候,大家的眼睛都看着你这个科长,该咋办,你心里应该有个谱儿。”
“你把自己的调资名额让出去了,我要是再让出去,这日子确实难过了,而且家里的花销还要长,小晋9月1号就要上小学了,再怎么说也得给孩子做身新衣裳,还要交学费书本费啥的。不过我也琢磨了,必定刚当科长不久,也不能只顾自己,不顾下属。所以我想好了让出半级工资给科里其他同志,你看这样行吗?”
“冰燕,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咱们都是带兵的,战争年代之所以能打胜仗关键一点在于指挥员以身作则、身体力行,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冲锋在前、撤退在后,所以在战斗中战士才能用命去拼杀,由此可见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也最为重要。比你说一千道一万都管用。”
“也是,咱可别让人家说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这么一说,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行啦,咱不说这了,看你,说了半天还不动筷子,饭真的要凉了。”
何云低头一笑,赶忙端起了碗狼吞虎咽地吃起饭来。
两个月后,文化部系统的调资工作如期完成了。紧接着,一纸调何云去北影厂担任制片主任兼党支部书记的调令让他喜出望外,他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了。于是,他抖擞起精神,交接好工作,摩拳擦掌,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