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劈开苍绿的海水向着梅耶的方向驶去,伊迪站在船头上眺望着远处的海平线,晦暗的天色和暗淡的水色在远处混为一体。他已经连着几个白天都呆在船头上远望,长辈们都说一定是他身上的梅耶人的血液正在起作用。其实不然,这灰蒙蒙、空荡荡的光景他并不喜欢。对他来说太忧郁了。
梅耶岛是他的故乡,但他总共在上面只呆过几个月。他知道梅耶阴霾多雨、寒冷潮湿,有苍郁的深山和长满茂盛牧草的荒原。但那几个月几乎一直是辗转在不同人家的宅子、庭园和马车里,对于故乡的山川草木,他实在是毫无印象,只是常听父亲一遍又一遍地赞叹那个地方。从史书和父亲的描述里,他觉得这个地方听起来忧伤而神秘。他父母和其他长辈平和却多疑虑的性格也许就是由此而来。而他,出生成长在森特罗岛那明亮炽热的阳光中,他喜欢鲜艳热烈的景物——森特罗海湾里闪亮的波光、耀眼的沙砾、阳光下通亮如翡翠的叶片和叶片阴影下繁盛的花朵……那个模模糊糊的梅耶对他来说太沉闷了,正如他的父母这么多年一直都不肯习惯炎热的森特罗。
梅耶岛上的人他认识的也并不多,岛上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望族子女,不过是一些名字和零散的孩子的面影。现在一定已经认不出来了。也许是因为气候,梅耶岛的孩子们比森特罗的孩子们白皙得多,也安静得多。而这正是伊迪烦闷的地方。父母挚爱的故乡在他眼里因循守旧,甚至可以说是混乱不堪。岛上没有统一的国王或总督,处在这一地位的竟然有八个家族。长辈们常被取笑“回去把信捎到你们的八座王宫”。这八个家族谁都不称王,他们的子女却都叫作王子和公主。“其他四个岛上的王子加起来也娶不完梅耶一个岛的公主”的笑话他也是从小听到大。现在倒好,他不但得尽快弄清大大小小所有人的名字,还得去理清那群白净文雅的年轻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利害关系,更要想办法让自己融入到这群怪人中间。
他倒也记得几个人,印象最清晰的恐怕是路基沃堡王子埃威尔。埃威尔是这一代王子中年龄最大的,性格也十分强硬,所有男孩子都听命于他。伊迪上次返乡的时候,这群半大小子的第一要务是换着花样挤兑年龄、个头、胆子都小的加斯帕堡王子苏萨里奥。当时埃威尔也准备给伊迪这个“国都回来的人”一点颜色看看。想到这里,伊迪嘴角闪过一丝苦笑,在显贵子弟从中长大的他唯一擅长的就是少惹是非。见到那种令人不舒服的轻蔑眼神,他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所以埃威尔并没法对他怎么样。他还记得当时要离开梅耶回森特罗的时候,他心里是多么不合时宜地愉快。他对故乡的少而不佳的记忆中当然少不了这个孩子头身上的阴郁之气。
伊迪眼前又看见了一座年代悠久的灰暗的花园,一群男孩子正在吵嚷着,要把一个最瘦小的挂到橡树枝上去。突然闯进来一个稍高一点的少年男仆,推开几个人,揪住埃威尔的后衣领把他转过来,狠狠地扇了两个耳光,然后从地上拉起已经吓哭的小男孩气冲冲地走了。所有人都吓愣了,半天没人敢出声,埃威尔也只能阴沉着脸整了整衣服,再把这群人指挥到别处去。
被欺负的当然是苏萨里奥,来救他的却不是男仆,是他的姐姐锡尔瓦专门换了衣服闯进男学堂里来。
想起这些事让伊迪心头添了一分郁闷。过去他只躲在安全地方看热闹就够了,今后却得跟这个凶恶的王子和彪悍的公主打一辈子交道了。
离故乡愈近,海风愈加湿冷凛冽,伊迪走进船舱,向端坐在那里的父母行了个礼,在旁边坐下。父亲拉尔德的头发眉毛全花白了,脸庞晒成了森特罗人的古铜色。母亲的皮肤还是异样地白,头发也是每天严格检查,及时补染,一根白头发都没有漏网。然而,疲倦和皱纹还是不可避免地在这张保养精细的脸上显现出来。伊迪常常觉得自己的父母分别是格格不入的两个人,在分歧中却坚持过了一辈子。每一件事情都是在母亲的一番担心和犹豫后由强硬的父亲做主。这一路上父亲一直在赞美梅耶,母亲在附和着抱怨森特罗,其实正是这每天重复的絮叨把伊迪逼到了甲板上。
母亲转过脸来说:“回到梅耶你很快就要举行成人礼了,然后就到该找个妻子的时候了。我想跟你说的就是一定要找个端重的有教养的小姐,漂不漂亮倒不重要。漂亮有时就是轻浮。”伊迪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听着,好不容易忍着没把“难道您不漂亮吗”说出口。父亲摇摇头说:“最重要的是聪明,可别娶回来个端重的榆木疙瘩,有什么用?”听了这话,伊迪紧张起来,他和父亲都爱母亲,但他们都不认为她聪明。果然,母亲惊慌起来,说:“天呢,你说什么呢?女人太精明了是危险的!又要算计、又要出风头……”“蠢人照样危险。”伊迪无奈地叹了口气,开始数母亲靠垫上到底坠了多少穗子,不再听父母吵架。他无聊时总是用计数来打发时间。
成人礼也是一件头疼事。他恨刚刚入土的老皇帝不再多撑个一年半载,非要这么急着把他们全赶回梅耶。梅耶岛贵族男子的成人礼极其复杂——要专门拿出一年时间走遍全岛,拜谒十二个隐士,回来才能举行仪式。简直不堪设想,他连八大贵族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到哪里去找这些隐士?!一提起成人礼的事又难免要提到结婚,然后父母又会争吵。父母吵这事情也吵了几个月,可是从来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他抬头数着船舱壁纸上的花纹,听见父母已经在争论回家后应该花多少钱置办新马车的事情了。他觉得好笑,他们是真操心他的婚事还是只是需要找个由头吵着玩?伊迪站起来,打开船舱门,冷风夹着雨点吹进来,只好又把门关上。这就是他的家——像一座困在雨季里的房子,温暖舒适,可是实在要把人闷死了。
父亲的强硬容不下一点疑义,母亲的敏感纤弱更是经不住任何“不好的兆头”。伊迪从小就想摆脱这沉闷,但是又离不开这温暖舒适。小时候他把希望寄予“长大”,长大后他失望地妥协了。没有这个家,他能到哪里去呢?伊迪在舱门口迟疑许久,突然觉得十分懊丧,在即将成人之际发现自己无能又懒惰。成人礼,仪式过后真能改变什么吗?他才不相信!他回来坐下,看着吵累了都低头不说话的父母,试图安慰自己,“我没必要在这上面劳神,我的家很正常,没有什么不好”。
等伊迪数完父亲外套上的扣子,父亲终于重新开始赞美梅耶猎物丰富的山林的时候,仆人来通报船快靠岸了,所有人都整装走出船舱。
海平线上渐渐看见了地平线,地平线渐渐看出了海滩的轮廓,海滩上渐渐看见了迎接的队伍。八堡贵族的八面大旗在风里猎猎作响,中小贵族的三角形小旗在后面夹在八面大旗之间瑟瑟发抖。随着船的靠近,岸上的人也迎上前来,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埃威尔。
伊迪越过父亲肩头向船下望去,正迎上埃威尔向上看过来的目光。埃威尔的相貌倒是没怎么变,只是变成了成年人的体格,漆黑的眉眼也比少年时代更添了一分严肃冷峻。他带着几个人站在码头上,恰到好处地在船停稳的时刻,微笑着向船上的人行了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