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卡米拉婚礼的那天,天气阴得比往常都厉害。克利特从马车里伸头出来看了看天,随口说了一句:“云压成这样,怕是要下雨吧。真不是个好兆头。”莉安赶紧拧了他一下让他别说了,自己紧张得把包礼物的绿绸子布袋都抓皱了。
费拉娜由于舞会上表现得太随便,之后好几天都被母亲关在家里不准出门,所以今天她兴奋得像出笼的小鸟,一早就去花房里跟花匠挑了一大束鲜花,拎着她的小篮子,一溜烟向马车跑去。在马车上,她一会把花束转来转去地数,一会掀开篮子盖板瞅瞅里面,一会又把脸凑到花束上闻味道,直到罗吉尔夫人训斥她没一刻安宁让人心烦才老实坐了一阵。
卡达堡上下张灯结彩,天性活泼的费拉娜就喜欢热闹场面,下车就扎进姐妹堆里去了。姑娘们正在叽叽喳喳地说笑着,互相展示着各自准备的礼物。多梅恩堡的安妮亚上下打量了费拉娜一番,在面纱背后撇了撇嘴,说:“美人儿今天怎么换打扮了?”“妈妈给我选的。”费拉娜快活地回答。母亲给她挑了一身灰蓝色裙子,防止她穿得太艳丽抢了新人的风头。一向少言寡语的斯特里堡的休伦觉得安妮亚的话听着刺耳,就说了一句:“漂亮的人穿什么都漂亮。”安妮亚顿了一下,知道这是冲自己来的,讪讪地回答:“那是当然了。像我们这样的,穿什么都白搭。”然后拢起自己的闪亮的玫红色纱裙转身走了。
人群中,莉安和锡尔瓦却分外沉默。莉安那天回家也是躲到房间又哭了一通。母亲追问情况的时候,她抬起红肿的泪眼望着母亲,只说:“您才该去看看她!我迟早也会是她那副样子!”听完事情的原委,菲尼斯夫人过了好一阵子才揉搓着两手,缓缓说出一句:“不过,泰利可不像格兰第宁那样,看着就不讨人喜欢。”从那天起,莉安心里就凄凄惨惨的,她的命运看来没法改变了。
卡达堡主夫人让自己儿媳搀着,满脸喜气地走过来对女孩子们说:“姑娘们久等了。”费拉娜问:“可以去捉迷藏了吗?”琳娜在卡达夫人背后微笑着点点头,女孩子们欢呼了一声,拥挤着向楼梯跑去。男孩子们也赶紧簇拥着身穿绿色礼服的新郎格兰第宁跑向另一边楼梯跑。
伊迪和森特罗的小兄弟们兴奋地跑在人群中,看惯了奢靡至极的森特罗婚礼,满眼绿意、生机勃勃的梅耶的婚礼还真是新鲜有趣。女孩子们先跑进新娘房间,拉扯着新娘满房子东躲西藏。男孩子们则陪着新郎去找新娘。如果是公主的婚礼,最好趁她们还没商量好地方就把她们堵在屋里,一旦躲起来,偌大的城堡里还真不容易找。
费拉娜本来冲在前面,跑到楼梯拐角她的花束甩散了,几支花掉在地上。她停下来捡花的工夫别人就挤到前面跑上楼了。费拉娜蹲在地上把花束重新绑好,站起来理理裙子,准备去赶上其他人。这时旁边的窗户倏地闪过一抹绿影,径直往下去了。她贴在玻璃上往外看了看,看不清什么,就掀开面纱,打开了窗子。
女孩子们笑着闹着挤进卡米拉的房间,把礼物堆在她桌上,却没看见她人在哪儿。明妮·格拉达嚷道:“该不会是自己先藏起来了吧?我大姐出嫁的时候不就跟人开过这样的玩笑吗,藏得差点耽误了大事。咱们赶紧分头去找她!”她的两个小妹应和着说:“肯定是,大家赶紧找!!!”莉安心头滑过一丝不祥的预感,望向锡尔瓦,但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别人挤出了房门。
姑娘们正在翻箱倒柜地挨个门找卡米拉,楼下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喊。明妮说:“听见没?兴许是在那里!咱们快去看看,别让那群臭小子抢了先!”说着自己就噔噔跑向了楼梯。别人也跟着她往楼下跑去。
这时,跑得最快的几个男孩子已经出现在了走廊的另一端,阿德里安·罗吉尔回头向后面喊道:“堵个正着!格兰第宁你多少快点,要娶媳妇的不是你吗?!”女孩们已经全部跑下了楼梯。伊迪转过弯来正看见走廊尽头一抹粉红的裙摆消失在楼梯口,回头拉了一把夹在人群中气喘吁吁的新郎官,说:“快,咱们追得上。”
领着大家跑下楼的明妮突然停住了,两个妹妹差点把她撞倒,后面更是乱成一团。楼梯下面,费拉娜花容倒卧,面色如土,篮子和花束都掉在地上,凉风从旁边开着的窗户里吹进来。明妮赶紧过来扶起她的头,几个人连掐带摇把她弄醒了,费拉娜抬手指着窗外,嘴唇抖索着,说:“下面,快!”明妮说:“你们谁下去看看,姐妹三个在这里看着她。”锡尔瓦站起来,从窗户里探出头去往下一看,膝盖一软差点跪倒。
“怎么回事?”休伦气喘吁吁地问。
锡尔瓦扶着墙站稳,脸色苍白地看看大家,没有说话,提起裙子大步奔向了楼梯。别人也赶紧慌慌张张跟出去。男孩子们那边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一下子涌过来。阿德里安一下跳到楼梯口,大喊:“正好抓到!”最小的伊玛·格拉达抬头白了一眼,说:“抓到的是你自己妹妹呀!”明妮在旁边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人都在下面。”阿德里安赶紧下楼接起妹妹,问她怎么回事。费拉娜一头扎在他怀里大哭了起来。
锡尔瓦冲出门口,没走台阶,直接一手兜起裙摆,从栏杆上翻过去,跳到下面地上,朝屋后跑去。一转过墙角看见地上那一大摊豆绿和血红,她跑过去一头扑倒在卡米拉身边,对着她的头,哭喊道:“你这是干什么呀?”卡米拉的半边脸鲜血淋漓,另半边脸苍白如纸,微微睁着眼睛,嘴角还有一丝抖动。这时别人也赶了过来,一时间满院子都是吓坏了的尖叫,怕见血的赫蒂一下就栽倒了。随后追来的男孩子们看到这一幕也都惊呆了,尤其是格兰第宁,目瞪口呆,面如死灰。
锡尔瓦跪在地上,哆嗦着撕下一块自己的衬裙,想找到出血的伤口。卡米拉的身体已经摔变了形,不止一处在冒血。锡尔瓦抬头朝着人群嚷道:“都看着干什么?!叫医生去啊!”
苏萨里奥立刻跑回屋子里去叫人了。
锡尔瓦俯下身看看卡米拉,又抬头喊道:“埃威尔呢?!”男孩子们面面相觑,刚才只顾得跑,没人注意埃威尔在哪。
“我问你们埃威尔呢?!”
没人回答。
锡尔瓦狠狠吸了一声鼻子,说了一声:“混蛋!”她把想给卡米拉止血的那块布扔到刚蹲到她身边的莉安膝头,自己冲进男孩堆里看了一圈没找到,又提着裙子一阵风跑了。
长辈们本来在客厅喝着茶聊着天,等着小辈们玩闹完好举行仪式。锡尔瓦一头撞进来,气喘吁吁地问:“埃威尔在这儿吗?”左右看了看没有就转身跑了,满走廊揪着仆人问埃威尔。多梅恩堡主夫人挑起她尖细的眉毛,对锡尔瓦的母亲说:“哎呀,加斯帕夫人,您家的女儿今天可真是玩儿过瘾了,连行礼都不知道了。”加斯帕夫人没有应声。
门房说埃威尔今天来放下礼物就一个人告辞了。锡尔瓦浑身的力气一下子被抽空了,坐倒在卡达堡大门口哭了起来,但是接着她又擦了一把眼泪,站起来跑回卡米拉出事的地方。
医生说卡米拉已经没救了。莉安守着卡米拉摔得变形的身子,不知是因为悲伤还是害怕,哭得双肩乱颤。
卡达堡里面早已经乱成了一团,卡达夫妇一听见消息就双双昏了过去,仆人们在手忙脚乱地跑来跑去。萨雷提着格兰第宁的领子要揍他,一群人在那里乱嚷嚷地劝架。拉罗舍夫人则在声泪俱下地埋怨:“非挑这时候,这算是什么事嘛!”伊迪被母亲拉到了别处,说那种情形不要多看。周围都是嘤嘤哭泣的女孩和手足无措的男孩。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本来几天都闷在家里看着外面灰蒙蒙的景物,今天总算看见一丝色彩,现在却发生了这样的惨剧。
阴沉着脸的仆人要把卡米拉的尸首抬走,有人架着莉安站起来,她挣扎着想甩开这些人,有人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菲尼斯公主,差不多够了。”莉安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隔着湿透的面纱看着周围的人们,心里一阵迷茫——够了?难道还有够不够?那么这些人都是在这里哭什么?当然,她们又知道些什么。莉安自己站起来,推开旁边的人,走到锡尔瓦身边。锡尔瓦蹲在地上,现在实在是没气力站起来了,她用手背擦了一把眼泪,抬头正看见卡达堡的塔楼上有扇窗户反常地开着,卡米拉应该就是从那里跳下来的。塔楼平时没人去,无论从里面从外面都不太容易被人发现,看来是盘算了很久了。她想起前几天萨雷顺路到她家来跟父亲谈事的时候,她躲在走廊里等他出来,打听了一下卡米拉的情况。他说卡米拉本来好些了,但是一天收到一封信,又成了老样子。后来几天都像个木偶人一样,让她试礼服她也试,让她在请柬上签名她也签,只是不太说话,没事的时候就老是一个人在城堡的走廊里来回游荡。他让琳娜远远跟着卡米拉,卡米拉说用不着,她只是觉得快嫁出去了,想再好好看看自己家而已,让大家别担心,她没疯。至于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谁也问不出来,只知道不是拉罗舍家要退亲。所以婚礼还是按期举行了。
卡米拉被抬走了,但是她头上的白纱和绿缎子做的花环还留在地上,沾着血迹。锡尔瓦咬着嘴唇,恨恨地想:如果埃威尔这厮在这儿,一定狠狠扇他几个耳光。莉安靠在她身边抽泣着。她恨卡米拉做这样决绝的事情,可是又怕自己到这一天也会走上这条路——自己恐怕都没有勇气去走这条一了百了的路吧。当然没有勇气,想到那句“差不多够了”她就心寒。如果自己也这么做了,就没有人知道她的无望,为她哭几声也不过是为了应付场合。她的目光回到地上的血泊,想起卡米拉的那句:“也许早早地解脱了自己才好。”今天,她若是还能留下句遗言的话,会是什么呢?她最后的表情似乎还带着一点笑的样子,难道她自己是高兴的吗?
泰利·莱斯彻走过来,弯下腰来抓住莉安的胳膊,说:“还是起来吧。”正在沉思中的莉安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声,猛地甩开他的手,躲向锡尔瓦那一边。锡尔瓦立即挡在莉安面前,说:“你别碰她!”泰利看着锡尔瓦大瞪着的眼睛和紧锁的眉头,噗嗤一声笑了。他直起身子,低头看着她们两个,说:“别以为我愿意碰她。要不是老人都说我将来的新娘子哭成这样我必须得表示一下,我才懒得管你们。”“你走吧。没人需要你怎么样。”锡尔瓦说得斩钉截铁。“我当然走。”泰利转身离开。锡尔瓦回头抱住缩成一团的莉安,拍了拍她的背,说:“没事了,别怕。”这时泰利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们两个,笑着说:“以后你们就明白了,有人稀罕碰你才是好事。”锡尔瓦噌一下站起来。泰利耸了耸肩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