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荷花娴雅的开了。
将军府的花园里也有一汪碧水,植满了荷。落阳哥哥说因为我喜欢,所以有我的地方就会植上荷花。是啊,我是喜欢,随风翻飞的阔叶,碧青如云,粉嫩的花朵拔节而起,高雅洁净,似涉水的仙子,凌波微步翩然而来,生在俗世却不染星点俗尘。
我最爱的还不是这些。而是那股天然馨香,晓风清露,浸入骨髓的湿润,让人立时就眼明心亮起来。曾几何时,那种特有的气味,在我的鼻端从未间断。
静立池边,沐浴着荷风,往事如烟,遥远的只剩模糊的记忆。
“小姐,少爷来了!”湘儿拍拍我的背,指着回廊处。
“尘儿!”我转过头,落阳哥哥正匆匆匆忙忙的走来,一脸的凝重。“快,到前庭接旨!圣旨到了!”
“什么?”我诧异。
“先去了再说吧!”哥哥拉起我的手,湘儿忙忙的帮我理了理衣服,一行人,心意惶惶的往前庭去了。
跪拜,俯首。
老太监尖细的嗓音响起。“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振南大将军殷恪之女——殷落尘,即日起御封为碧璃公主,可随时出入皇宫……”
我木然的跪着,那如同尖刺一样的声音,刺得耳膜生疼。接过圣旨,谢过恩,送走宫人,却还如在梦中。
好端端的,为何给我扣上个公主的头衔?想起那张笑意深深的脸,我不禁皱起了眉头。
“哼!这又是在耍什么花招!”落阳哥哥满面怒容,一掌打在桌子上,茶杯哐啷一声碎裂了。
“放肆!”爹爹大怒,呵住哥哥,“这些话是你能混说得吗?你怎敢如此的大逆不道!”
“爹!”哥哥迎上爹的目光,眼睛血红而狠绝,情绪异常激动。“我们殷家竭心尽力,定北平南,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对他忠心耿耿,从无二心,而他,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他都做了些什么?他对尘儿……”
啪!
“住口!”爹爹怒气冲天,气得发抖。狠狠的一个耳光打在落阳哥哥脸上!“你这个逆子!”
“老爷!”娘抹着泪拉开他。“有话好好说,你怎么打孩子?!”
我也惊得说不出话,看着哥哥立在那一动不动,嘴角溢出血丝,忙靠前,拿出手帕帮他轻轻拭去,“哥哥……疼吗?”
他看了我一眼,拿开我的手,面无表情的拂袖而去。
爹爹坐在椅子里一个劲的叹气。隐隐觉得,这个家因为我的到来,变得异常。
进宫谢恩是必要的,哪怕我并不希罕这个“公主”封号。爹说这是礼数。盛妆打扮过后,由爹和哥哥陪同,再次走进那扇我从没想过再走进的门。
不知为何,皇家竟大摆宴席,热闹非凡。席间多得是生疏的面孔,各色脸孔,铺展眼前,如同一个个形色各异的面具。道贺的、寒喧的,个个表情无比真诚的演着戏码,爹爹一一应酬。哥哥则陪同我坐在一起,握住我的手,只是不说话。我知道他因那日的事心中不快,一切因我而起,却不知如何劝慰他,只是担忧的看着他。留意到我在看他,转头对我回以一笑,与我坏坏的耳语,“哪有妹妹这样盯着哥哥看的?”
“你不生气就好了!”我松了一口气。
“傻丫头!”他爱怜看着我,温雅翘起嘴角。“不关你的事,就算关你的事,哥哥也永远不会跟你生气的。”
“浩远王爷,携王妃到!”一声尖锐等同利刃深深穿透我的胸腔,不偏不倚的正中心尖。
我抬起头,所有人安静下来,眼看着一对璧人携手而来。我全身的血液几乎停止流动了,天地那么静,只能听见他们走动时衣物的悉索声,声声入耳。我直直的看着越来越近的两个身影,周围的空气凝结起来,意识有些模糊,哥哥紧蹙眉头,一脸焦虑。轻拥我入怀,小声道:“尘儿最坚强了,尘儿会挺过去的!不要让哥哥担心好吗?”
我仰起脸,看着这个时时都为我提心吊胆的哥哥。咬紧牙齿点了点头。“尘儿没事!”
按次序燕云路落坐在主位的下方第四个位子,着了华贵的朝服,气宇轩昂,目光如炬,表情却冷硬无情。那依沙公主一直紧紧依在他身旁,面容比先前越发的妖娆妩媚。我靠在哥哥肩头,斜斜的与他们相对,看着他,心碎成沙,细细的从身体里流失。是大婚过了吧!我想。美满幸福的一对,多么值得称贺!可我终究无法移开视线,思念如水冲破了堤岸,流泻得到处都是。抑制不住的想冲进他的怀里,大哭一场。而他离我那么近,却又远得触及不到,他已经不再任我予取予求,他此刻属于另一个女子所有,完完全全的属于。
是我,亲手将他推给别人。
是我,亲手将自己挫骨扬灰,打入十八层地狱。
他无意间碰撞上我的目光,冷然的转开,无一刻停留,仿佛我与他从未相识一般陌生。
依沙公主,不,应该叫他王妃,挑衅的斜了我一眼,像藤蔓一样在他身上缠得更紧一些。我垂下头去,泪水已经流不出来了,身心俱已破裂,碎瓦磨割般,粗糙难挨的疼。
仰起头,长舒一口气。曾有的一切,只当是场华丽的幻觉吧……
不一时,皇帝驾到,众人跪拜礼罢。
皇帝依然神采奕奕,一副君临天下的王者气派。他对我灿然的笑,似乎心情大好。
“皇妹,身体可大好了?那日听说你病得很重,刚好赶上四弟大婚,我也没有得空去看看你。”
我心中一凛,原来是这样!我竟与他有这样的感应,他大婚那日,我心口痛到几欲死去。
“劳皇兄挂念,臣妹已无大碍了。”我收拾心情,毕恭毕敬的回话。看着皇帝那春风得意之色,心更加冰冷,这一切的安排一定令他满意到极点了吧!比预期的效果更让他满意!
“听说宫里的御医也束手无策,到底是怎么不好了?”文武百官面前,他毫不掩饰关切的语气。
“回皇兄,只是普通的小病,无碍的。”我目不敢斜视,感觉有几万双眼睛在盯着我,似乎要将我盯出千百个洞来。落阳哥哥鼻子轻哼了一声,面色冷如寒冰。
“普通小病……”皇帝脸上闪过一丝凛冽,只是一瞬便又恢复到波澜不惊,看着我,笑意温润。“那好,以后小心着些就是了,去见过你几位兄长吧!”
“是!”
落阳哥哥紧握了一下我的手,不动声色的给我安慰。我浅笑,脊背挺得很直,稳稳地从宴间走出,从容地去给那些所谓的兄长一一见礼。我不是软弱的女子,也不要做软弱的女子,即使心已疮痍满目,也要淡定如水。
“见过四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唇齿间溢出,陌生坚硬。
“不必多礼!”他淡然。一样的毫无感情。
心兀自沉入无底深渊。在黑暗里被万蚁啃噬,撕咬般。
原来人情可以淡漠至此。
从此萧郎是路人!
真正的行同陌路!看不出一丁点破绽的陌生!似乎从未相识!
“哟,这就是碧璃公主吧!”他身边的美人,突然开口。我一怔,她绝美的笑堆满了如花娇颜,拉着我的手一副亲热的模样,眼睛里却掩饰不住别样嘲弄的神色。“我说呢,王爷有这么个清纯可人的妹妹,我却不知,不想竟是皇上新认的义妹!呵呵,初次见面,做嫂子的也没准备什么见面礼,这个琼丝玉镯是我出嫁时母后送我的,你若不嫌弃就转送与你吧!”说着退下镯子,往我手腕上套。
我心口闷堵,觉得呼吸困难起来,无力又无助的看着她的举动,如寒冬腊月被当头浇下了一盆冷水。燕云路坐在一边淡淡的喝着茶,并不理会他的娇娘子在忙活什么。我只得硬着头皮由着她并不温柔的把那个镯子戴在我的腕上。
“那就多谢了!”含笑道谢,那句刺人的“嫂子”始终叫不出口。她得意的眼神噙着笑意,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威立在我的面前。我知道,她在向我示威。我不否认她出现在云路身边,深深打击了我,我仿佛被人一寸寸凌迟。但我不能倒下,不能示弱,不能失了态度。轻笑,转身。低下眼去,那镯子在我的腕上闪着冷冷的光,冰冰凉凉,如一个狰狞的伤痕贴在我的肌肤上。
浑浑噩噩中,回到位子上,觉得灵魂依然在云路身边徘徊,在看着他,看着他为何如此的无情。
诺大的御花园,灯火辉煌,人潮涌动,歌舞升平。宫娥太监,如云穿棱,热闹繁华得让人油生罪恶之感。此等情景已不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等词语所能形容的了。
我悄然离席,漫无目的的在回廊间穿行,心中压抑得几乎要炸开。我以为我可以,可以视而不见,可以坚强庞大到让人哑然。而当幕色四合,群星眨眼,我便再也忍不住悲伤。追随着那股荷风,绕过亭台、假山,终于看到那个荷塘,那次为他求情时,曾随皇帝来过的。
昏黄的月光,将一池的花叶,投射成黑压压的暗影,沉闷的在偶尔点光闪烁的水中摇晃。
我在黑暗里泪流成河,手扯着胸口的衣襟,试图深呼吸,脑海中不断出现他冷绝的面孔,几欲崩溃。皇帝以那样的方式放过了他,而我,谁能够放过我呢!
忘记,是那么难的一件事,他却做得那样彻底!
我无法欺骗自己,我还是希望他惦念我的,像从前一样。我更没有办法不去嫉妒,那美若天仙的女子,他此刻眼中唯一的风景。难道我当初的决定错了么?我真的做错了?知有今日的生不如死,纵拼一死也要两心相偎,不离不弃!
可惜,爱情上并无那么多的回头路好走,错过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将我从记忆里剐出去。而我无能为力的,独自堕入万劫不复之地。
银戒握在手中,有熟悉的味道。
“尘儿,从此将与我生世相依,永不相弃!”
言犹在耳,人事已非。
无意中,手中银戒滑落,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我一惊,低头寻视,月光下,银戒弹跳滚动,有一小簇银光闪耀流淌。
我快步追上,正待伸手。一双黑靴出现在面前,接着银戒被捡起。
我慌张的抬起头。华贵的服饰,倨傲冰冷的眼神,赫然出现眼前。他把玩着银戒,若有所思。抬眼询问的看着我。
“你的?”
我愣愣的站着,月光朦胧下,一切恍如隔世。
“奇怪,这东西,我竟有些眼熟……”不等我开口,他喃喃自语。
我瞬间清醒过来,用力对着天空眨了眨眼,紧咬着下唇,心里冷哼一声。这算什么!不愿理我,大可以走开,两不相干不是很好么,又在这里演的什么戏!即使你再恨我,明明白白的恨可以么!为什么装作不认识!你当真不认识我么!
我怒火被激起,伸手夺过银戒,冷笑道:“四哥自然对这东西眼熟,接下来,四哥是不是要说,连我这个人也似曾相识!”
微弱的灯光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有两只眼睛,放出两道寒光。
“还你!”我眼中泛着泪光,把银戒递过去,既然到了这般田地,留着这个也是毫无意义。
他眯起眼,冷冷的盯着我。半晌,嘲讽的轻笑一声。“我怎会有这样轻贱的东西,皇妹自去拿着玩吧!”说完转身离去。
我气绝。看着他消失在回廊处,痛哭失声。我不该哭的,再委曲都要默默承担,那个曾暖若春风的人不见了,我该学会像这满池的荷一样,将自己的心隐匿在黑暗里,明朝云开雾散,烈日朗朗,依然是精神抖擞,风华绝代。
你在我眼前,近得呼吸可闻。
又远在天涯,如风吹过杨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