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流动性是不容小觑的,比人流通更快的,是货币。
人们莫名地接受了两个被扭曲的事实:赫葛一家移民了;不存在塞弗洛家,那里住着的是外省诺珸。
但有一件事是棘手的:怎么处理赫葛太太的尸体?
即便海特缇一直以为是妻子在做无谓的善事,可人毕竟是死在自己家中,大热天家家闭门不出户,解释一条陌生人命是相当困难的。最终,海特缇先生做了一个决定。
很快,一株纤弱的鹅掌楸在海特缇庄园扎下了根。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答应我,亲爱的。”海特缇先生小心翼翼地为树根护上最后一寸青苔,眼神热切地看着妻子。有那么一瞬,布岚内斯觉得自己的丈夫不过是大智若愚,就像自己信任儿子能够弄清真相那样。
事实上,费彻里对即将拜访诺珸庄园这件事并不十分有底。那块和赫葛太太的死有直接联系的树皮充满了灵性。可是,自己不过是施加了最普通的安神咒,这种咒语通常是用来帮助母亲入眠的,但却生生杀死了树皮。
一个惧怕安抚力量的事物,该是怎样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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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彻里·海特缇带着贴身随从到达诺珸庄园时,眼前的景象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虽说还只是清晨,但燥气蒸腾,远处的景象都好似海市蜃楼。这样恶劣的天气,诺珸府上上下下一大家子主子佣人竟齐刷刷站在户外,低头围着一棵枝型肃杀的榉树。他们身着的黑色长衫,俨然是丧服。
更重要的是,他们所站的位置,就曾是赫葛府。在赫葛太太咽气的第二天,这家外省人便在赫葛家旧址搞起了葬礼,怎么想都不对劲。
费彻里和随从远远地观望着。
葬礼仪式很简单,却不常规。没有被掘起的土堆,没有要入殓的棺材,只有一个瘦弱白皙的男孩面对榉树握拳附在嘴边,似乎在念悼词。围绕他身边分别站着一个棕发少女、一个老头,还有一个胖子……
“等等,他们是——塞弗洛先生?赫葛先生?”费彻里不禁叫出了声。
声音惊动了葬礼上的人,他们纷纷回头,阴翳的表情如同一具具穿戴万圣道具的蜡像。
伊寥萨镇定地向众人示意暂停,自己从容地走近费彻里。
看清对方清秀而略带稚气的脸庞,伊寥萨露出淡淡的笑意。
“我是诺珸府的长女伊寥萨,今天家母下葬。不知阁下是?”
费彻里端详了这个脸孔轮廓明晰的外省少女片刻,换上礼节性的笑容,微微欠身,“费彻里·海特缇——家父和赫葛先生是挚交。”
费彻里没有绕弯子,刻意加强了语调,暗自捕捉对方神态的变化。
然而,伊寥萨却有些欣喜,“赫葛?海特缇先生认识赫葛?他是我家的厨子,从来没听他提起过。”
一切在诺珸看来都那么自然,她扮演着一个虽家遇变故却十分体恤下人的大家名媛。主仆二人小心翼翼地跟随她走到树下人群中,在伊寥萨的招呼下,费彻里更加确信自己看见了这块土地上原有的两位贵族。
“赫葛先生,别来无恙?”费彻里明知故问,那个曾经对自己家私藏品夸夸其谈的阔老爷,此刻双目呆滞,双颊膘肉轻颤,仿佛稍一说话就会流口水似的。
“呃……先生,我不认识你……”
“要称呼‘您’!”塞弗洛管家低声责骂赫葛厨子。
除了老塞弗洛厌恶赫葛先生这一点没变外,所有的关系都错乱了,却又不像是被胁迫表演出来的。
此时,伊寥萨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文弱俊美的少年。正式得体的着装说是来看父亲挚友倒不为过。少年真正的意图其实早就显而易见,伊寥萨真正好奇的是,他是如何免疫貂脊葛香味的?还有,身边的随从穿戴严实,散发着一种绝非普通下人的气场。
慢慢来,一切都会明白的。
伊寥萨继续圆场道:“抱歉,海特缇先生。看来,‘赫葛’在伊鲁索里也是个大姓呢。想必您是找原先住在这里的另一户赫葛人家吧?他们已经移民了。我们买下了这片地,就住在原先的空屋。母亲让我们把原本的赫葛宅子改造成她最喜欢的花园样式……只可惜,她还没来得及看到花园完工……”说完便抽泣起来。一连串的话语一气呵成,丝毫不给费彻里插话的余地。
余光里,费彻里瞥见那个致悼词的男孩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不仅是男孩,围在身边的仆人们也构成了危险屏障。现在的情况不宜轻举妄动,那就顺着话岔接下去好了。
“看来……是我唐突了。冒昧问一句,令堂是怎么……”
“痨疾。我们不是本地人,到伊鲁索里做点木材生意。本以为只是普通的水土不服,没想到……”伊寥萨很适时地继续抽泣,说话的程度拿捏得当。
“请节哀顺变。虽然我与诺珸小姐并不相识,但既已来了,也希望能略表哀思。”费彻里从随从手里接过本是要送给“赫葛先生”的百日草,将花束轻靠在榉树树脚,假设真有一个“诺珸夫人”安葬于此。
费彻里蹲下身,修长的手指在百日草上温柔地画着十字,闭目倾身附在花前低声祷告,祈求逝者安息。但当他重新睁开眼,并没有看见同那片被安神咒烧死的树皮一样的任何被毁迹象,略感失望地站起身,他此时的深情倒真像在祭奠死者。
这时,一旁的奥列维·诺珸再也按捺不住,粗鲁地捡起百日草花束狠狠地摔到一边,花瓣残片洒了一地。费彻里看见这个男孩的喉结在蠕动,但却听不见他说的只言片语。
身后的随从立刻护到主人身前,刘海下的目光异常犀利。伊寥萨见状也上前试图制止可能发生的争斗。
然而,这样的劝架是无谓的。费彻里能读懂,这个男孩愤怒的目光背后是满满的畏惧,他并不是在进攻,而是防守。就在他抬手扔掉花束的瞬间,费彻里看到了他手腕间隐约的灼伤。
可伊寥萨并不放心,因为她清楚地听见弟弟朝着年轻的海特缇先生吼叫着:
“是他——就是他——是他把我烧伤的!他会那种魔鬼的咒语!”
“别这样,奥列维,我们不认识海特缇先生,这样做是不对的……”伊寥萨又压低音量只对奥列维说,“不认识的人怎么可能说出那样的话……”
“害怕那句话的人其实是你!这家伙烧伤我是千真万确的!你也想让我为你殉葬吗——”
奥列维怒吼出这句只有伊寥萨能听见的话,一时脑热,将自己的姐姐重重地摔在地上,伊寥萨脸冲下,磕在一块石头上。
老塞弗洛见状大惊失色,絮絮叨叨地想赶在小姐眼睛失色前帮她掩饰掉。只可惜晚了一步,小姐已经被那个陌生人扶起拢在怀里。
费彻里将伊寥萨埋在自己胸口前,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头,轻柔地安慰着,“每个人都有悲伤的权力,悲伤是很痛的。如果我能分担掉他的悲伤,是我的荣幸才对。只是,真的很对不起,反倒让你受伤了。痛么?”
“悲伤……痛……”
伊寥萨最重要的心防,就这样被一个陌生人触犯了。
气温很高,费彻里的怀抱很热,伊寥萨又清晰地感受到液体滴入口中的味道,那是咸的,腥腥的,更是涩涩的……
费彻里只听见伊寥萨说了个“痛”字,忙放开她,关切地想要查看伤情,“伤到了哪里?我看看……”
让你看到那还得了——老塞弗洛眼疾手快地将伊寥萨拉起来,语气略带生硬,“海特缇先生,您今天来是真的找错人家了。诺珸家的情况您也瞧见了,实在不适合待客,您请回吧。”
看看完全一副合格管家模样的“塞弗洛先生”,看看依旧憨憨傻傻的“赫葛先生”,看看又气又恼的男孩,再看看背对自己不再巧舌如簧的诺珸小姐——费彻里掂量了一下,欠了欠身,“这次来确实失礼了,十分抱歉。我改日再正式拜访。”
顶着烈日,一直走出诺珸新府的视线范围,随从才开口询问:“怎么样?”
费彻里卸掉客套的温婉,神色严肃,“能确定,诺珸家的人可以利用植物操控人。我们此去一定打断了他们做什么,你也看见葬礼仪式中心的那棵山毛榉了吧。保持清醒和他们继续周旋下去,慢慢地一定能弄明白。并且……”费彻里取出那片叫不出名字的树皮,“如果,运用宽解和感化真的是制服他们的办法,我想,我这次去也算有所为了。”
“那是,诺珸小姐这朵花算是被你的辣手给摧残咯!”随从扬了扬脸,迎着太阳的脸孔健康而精神。
“行呵,克鲁威先生也学会用修辞了嘛!”费彻里调侃地将随从一推,两人形同手足,一时分不出主仆来。
那片碳化的貂脊葛,被随手扔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