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芭蕾舞鞋已经晾了一个星期了。
少女抱膝坐在窗龛边,干裂的嘴唇开出一朵朵死寂的刺玫。她不时探头伸向鞋子,水不急不缓地滴落到她的嘴唇上,她满意地砸吧着。
“真的一点东西也不吃?”
一个唇色和肤色一般浅,以至于宛若无口的男孩正端着食盘站在门外,窗口的铁栏在他身上映出斑马的条纹。
“不吃。”少女低声逐客。
男孩扫了一眼悬挂的芭蕾舞鞋,又向上瞥了一眼,不屑地转身就走。走时留下一句话,“指望它变咸给你提供盐分,怕是得再挨饿一个星期。”
少女没再应声,她斜望着窗外毒辣的阳光,山毛榉无风自舞,她咬了咬牙,继续探头迎接又一滴滑落的水。
芭蕾舞鞋仍旧湿哒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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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鲁索里的夏季丝毫不输阴翳的春季。在阳光的直视下妄图一切都是磊磊落落的你,会发现街上人烟了了,闷在屋檐下的人们更愿意在忍耐突破了极限后再外出用罪恶释放自己。
在廓丽提森林那一头的贵族区,每个贵族脚下都踩着一片阴影。
另一个清晨,老塞弗洛又伏在门栏边恶狠狠地盯着对面的宅子。
赫葛家今天举办茶话会,宾客陆续到府,肥硕的赫葛先生为他又一次能有机会展示自己的家私收藏而笑逐颜开。他当然知道对面老塞弗洛又在瞪着自己,可他才没功夫在乎一个刚死了儿子的老瘸子。
“不是已经给了他家那么大笔安葬费么,他还想怎么样?天天那样盯着我们家看,真晦气!”茶会间隙,赫葛太太把丈夫叫到一边又一次小声嘟囔着,这一次,她有些害怕了,因为老塞弗洛伏门的姿势似乎从昨天傍晚开始就没有变过。
“对呀,已经安抚过了他还能怎样?你别总记惦着一个耍猴的,只要没人看戏,他能演戏给谁看?走了,进去招呼客人!”
赫葛太太相当不满丈夫的态度,一扯窗帘,把对面门廊里的老瘸子挡在了屋外。
但更令这个阔太太气愤的,是屋子里那个新来的客人,她太年轻,也太具诱惑性。
尽管赫葛先生爱炫,但以他那点格调能吸引来的上等客人并不多,所以参加茶会的人也就那么几波。然而,诺珸一家刚搬来伊鲁索里没几天,便也成为了这个潦倒茶会的座上宾,着实带来不小的话题。
赫葛先生十分殷勤地招呼伊寥萨?诺珸和自己坐在同一张新打好的太妃椅上,身子来回摩挲着天鹅绒垫,颤悠悠地问,“伊寥萨小姐觉得,质感如何?”
伊寥萨一头柔顺的棕发在红茶的波光里辨不清表情,她用略带口音的腔调答道:“很舒服。”
话匣子一开,聚会氛围顿时热闹起来。
客人争相和伊寥萨攀谈,他们得知这户外省人家租下了被废弃好多年的胡桃林,以前做过苗木生意,来伊鲁索里也是为了开拓市场。整好赫葛先生喜好收藏家具,他们便也希望能从赫葛这里找到突破口。
“为什么就你一人过来?你的父母呢?”赫葛太太着实无法再忍受自己丈夫愈发蠢蠢欲动的坐姿,借着斟茶的空挡隔开了两人,说话也没把这个小丫头片子看在眼里。
“家父有货运事宜抽不开身,家母初来乍到身子有点不太适应,他俩委托我过来看望先生一家,这不,我带了一点薄礼。”
伊寥萨说话鲜有笑容,语气温吞但不失礼貌。只见她右手五指灵活地在长有一颗朱砂痣的左腕内侧有序地敲打,一团酒红色的光芒蓬勃而出,几片形状怪异的树皮便摊在了茶几上。顾不得众人议论,伊寥萨便开始一一纷发树皮,带着口音不急不缓地介绍,“这是60年生的貂脊葛,已经熏制过,其自然释放的异香有安神助眠的功效,靠石存放会二次生长,质感会变得圆润厚实富有弹性,如同貂脊一般,是我们那儿最名贵的床板材料。”
人们将信将疑地把玩起这不起眼的树皮,粗糙翻翘的裂纹像一具具木乃伊干涸的眼皮。
赫葛先生擦过伊寥萨的手接过貂脊葛,凑在鼻尖深吸了一口气,爽快地要求伊寥萨帮自家打造三张貂脊葛的床板。其余茶客也来了兴致,对着这种神奇的植物大侃胡侃,茶叶沫子和唾沫星子交替四溢。
伊寥萨瞧了瞧一旁捏着貂脊葛默不作声的赫葛太太,浅笑着耳语,“睡眠可是一个家庭的根基,赫葛太太会喜欢的。”
乔雅?赫葛听懂了少女的言下之意,故作轻松地回了一记假笑,轻蔑地将树皮随手塞给女仆就当收下了。
就在众人得意时,窗外一阵骚动,动静甚至震开了窗帘,刺眼的阳光箭一般射进来。
“对面怎么了?吵吵闹闹的!”赫葛先生皱起眉头。
女仆跑到窗边张望了一下,回道:“好像是死了个佣人,很老,以前没瞧见过。”
赫葛先生也来到窗边,见塞弗洛宅院三两佣人正乱哄哄地把一个倚靠在门廊边的老人抬进屋,他们似乎想唤醒那个人,可是对方直瞪着双眼,四肢僵硬,似乎不再是个活人。
“是人是鬼的都聘进来,活该他们一家发达不起来!”
听赫葛先生这么一说,赫葛太太略略一惊,“你在说什么呢?那是老塞弗洛,塞弗洛府的主子呀!”
一秒钟的冷场后,在场所有人反倒嘲笑起乔雅?赫葛,说她点心吃得太腻影响了记忆。
乔雅一时也懵了神,直到对上伊寥萨若有若无的笑意,看看人们手里那丑陋的贺礼,这才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慌忙捏住鼻子破门而出,众人莫名其妙地愣在原地。人们透过那扇阳光刺眼得让人难以直视的窗户,模模糊糊看见赫葛太太奔出府邸大门。对面塞弗洛家的仆人瞧见了,放下已经没有生命体征的主子蜂拥而上……
接下来的一幕,仿佛放了慢镜头的交响乐:可怜的女人瞬间被人群淹没,失控的人们对她拳脚相向。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如雾气般蒸腾,直到有人的拳头上出现亮锃锃的血液,屋里看愣了的茶客们这才慌了神地冲出去解围。
老塞弗洛被遗忘在门廊边,他的脊背悄悄蠕动着,单薄的起居服突然撕了道口子,里面缓慢地长出一层层树皮……
伊寥萨远远地留在赫葛府厅堂满满的阴影里。
“滴答”……
伊寥萨蓦地回头寻找声源。
“……你尝尝,咸了么?”
伊寥萨瞳孔骤缩,下意识捂住了嘴,满脸惊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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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蕾舞鞋终于快要干了,少女也终于尝到了希望的咸味。
然而,长时间太阳的直射,让她的眼球褪了色,一种更为彻底的白内障。和他的弟弟一样,她也近乎失去一个宝贵的器官了。
也正因为如此,她再也看不清这个世界,也看不清那个被她悬挂着的穿芭蕾舞鞋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