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镇长来访
春末,桃李谢尽,树梢一片碧绿。
郁天斜靠在外廊的茶几旁,手指轻托着碧绿的茶盅,漫不经心地眺望着花园。
偶尔几片残存的花瓣被风吹落,飘洒在外廊的地面,或停靠在他的肩上。他闭上眼睛,随手拈起一片,将它放在嘴里细细咀嚼,脸上的表情,就像被沁脾的香气萦绕着一般。
好半天,睁开眼睛,从茶壶里倒出香茶,慢慢地浅杯细饮。不知不觉中,深邃的眼眸里浮起一抹绯红。是因为花园里依然盛放的曼珠沙华吧!现在园子里能够看见的花朵也只有它们了,只有它们能够轰轰烈烈地开至茶靡,鲜红的颜色如潮水般汹涌往复,没有尽头。
我站在他身后的廊柱下,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微风中,一阵茶香淡然飘过,是生平从未闻过的香气,大概又是他从什么古怪的地方淘来的新茶。与其说,师父是位高深莫测的渡灵师,倒不如说是位痴狂的品茶师来得更恰当,他对于茶的喜爱,就像他对于曼珠沙华的喜爱一样,那么地固执,那么地执着。
“曼珠,今天是什么日子。”他没有回头,但视线仿佛透过后背直抵我的眼睛。
“是巳申日,师父。”我怔了一下,这才开口回答。
“哦……”他微微抿了口茶,“今天,你的有缘人就要到了。”
“什么?”相比于他一贯的恬淡,我的反应可以说是惊天动地。
霍霍——
随着我的话音落地,突然间,从西厢房那里飞出无数道银光,雨点一般随风而走!其中一道竟朝我的面门迎面刺来!我赶忙转头,他就擦着我的面颊落到身后的窗框上,事后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支锋利无比的长剑。
没等我恢复平静,沙华已经推开紧闭的厢房大门,气急败坏地从里面冲出来,朝着我一面奔跑着一面喊:“风和日丽,艳阳高照的,你这只猪鬼叫什么?害我刚练到一半的神剑符都前功尽弃。”
“你还好意思说,你那个什么鬼符差点就要了我的命!”我也迎上去,准备向他讨个说法。
彼此间都带着滚滚怒气,一个朝东来,一个向西走,没走二步就撞在庭院中心!四目相对,无形之中,似有一阵狂风掠过,卷起枯叶无数,天地间弥漫起一股凛冽的杀气。一场空前口水仗眼看一触即发。
“臭猪!”
“烂沙发!”
“你……我呕心沥血试验了一千多次的神剑符,眼看就要成功,却被你的破锣嗓子给毁了,你赔我的符!”
“真是恶人先告状,你私底下试验这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不躲到深山老林里去也就罢了,试验失败还想把责任推到我身上。幸好没出事,要是真的出事了,只怕你哭都来不及!就算我是你亲妹妹,做鬼也不会原谅你!”
清晨宁静的气氛被完全破坏了。师父在茶座边,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可正吵得兴起的我们哪里顾得上观察他老人家的脸色。终于,在忍耐力达到极限的时候,他合起十指结成金刚印,尔后喃喃念动咒语,瞬间朝我们一指!
空气在这一刻静谧无声。我们用力嘶扯着喉咙,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呜——是失声咒!
眼见我们哭丧着脸,都安静下来,师父这才轻轻开口道:“好啦!每天都要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从小吵到大还是这样,真是两个长不大的孩子。客人一会儿就要到了,见你们这样不成体统,怎么敢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你们。”
说得一点也没错,原本就不是我故意找沙华麻烦,如果不是眼见着自己的脑袋差点被他当成箭靶,本姑娘压根就没功夫搭理他。毕竟,按师父的话说,今天是我的有缘人登门的日子。也就是说,是我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的渡灵人终极测试。只要顺利过关,就能成为冥府认可的正式渡灵人,完成生命中一个最重要的转折点。
可是眼下……师父我错了!我很想开口认错,可惜喉咙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真是糗到家了!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叩叩——
“请问有人在家吗?”远远飘来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师父朝大门的方向远眺了一眼,随后转过头,手一扬,瞬间,我的声带又恢复正常了。“去给客人开门吧。”
真是救星登门,我又惊又喜,头也不回地朝门口奔去。不知道本姑娘的这位NO.1号有缘人长得什么模样,会不会是位年轻帅哥呢?
谁知,打开门,面前出现的却是一名愁眉不展的老头。
居然是本镇的镇长!
二、凤袍的诅咒
没有风。花园里大片的曼珠沙华一动不动,就像一整张血色的地毯,上午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静静撒在上面。
在堂屋的外廊内,师父已悄然进屋回避,只留下我和沙华在茶座旁招呼着。
“镇长,您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呢?”
彼此客气了半天,他似乎就等着这句话,被被这么一问,便迫不及待地诉说起自己的苦恼。“一个月前,我女儿周芸与天橙集团方董事长的儿子订婚,并约定在一个月后举行正式的婚礼。”
“就是那个从果农起家,如今果汁品牌闻名全国的天橙集团吗?”我瞪大眼睛问。
“是的。方董事长很宠爱这个儿子,为了他的婚事,早早地就在市郊的温泉公园边上置下一块地,盖了一幢四层的豪华别墅,供小夫妻俩结婚后住。”
“噢,这不是好事吗?”我怎么感觉镇长来这是为了炫耀家势似的。
“别墅很大很漂亮,各种设施一应俱全。原本的确是件好事,我也一直为女儿能够找到这样实力雄厚的夫家感到欣喜,可是谁能想到,婚礼前昔,怪事就发生了。”
“怪事?”我的心随之一提。
“是啊……”
“什么怪事呢?”
镇长停下来喝了一大口茶,这才开始叙述事情的经过。
一切还得从婚礼前的半个月说起。事实上,为了筹备一场隆重的婚礼,新郎和新娘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忙碌起来。而且,由于男女双方都是在当地颇有声望的家族,所以早早地就收到来自各方的贺礼。其中,还不乏一些贵重之物。
即将成为新娘的周芸每天穿梭于娘家和新家之间,享受着辛苦但却甜蜜的待嫁时光。其中,最让她感兴趣的,就是每天清点收到的新婚礼物。珠宝首饰、各种豪华电器自然不必说,昂贵的寿山石雕、翡翠如意也时常能够看见。
然而,突然有一天,不知是谁送来一只精致的紫檀木箱,箱面上绘着龙凤呈祥的描金彩画,一见便知是许多个朝代以前的手笔。而且在时光里浸泡了这么久,依然光灿夺目,绚丽如新。
更令人惊奇的是,打开箱子,里面整齐摆放着一套凤冠霞帔。是旧时新人的结婚礼服。鲜红的织锦缎面红得像熊熊燃烧的烈火,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幽香。那是因为染色的颜料纯粹依古法所制,将清晨沾着露水的茜草花摘回,捶捣成浆,清水浸渍,提出天然的红色花素。现在,这种古方早已失传。除此之外,裙面上还缀有一对栩栩如生的龙凤,用金线穿着各色彩宝石镶接而成,雍荣华贵。至于那珠翠环绕的凤冠就更讨人喜欢。用细密的金丝编织成骨,以翡翠为胎,繁复的花纹中,环绕着翠凤九只,尾羽飘逸飞动,婀娜多姿。只是相对于霞帔上张扬饱满的凤凰,这只凤的眼中闪过一丝忧郁、惆怅的神色,似乎隐藏着一段凄美的往事。
就在那一瞬间,周芸像被施了定身法,脑中一片空白。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箱子里的凤冠霞帔,足足发了几分钟的呆。她完全没有料到,有哪位亲朋会送来这样一份贵重无比的贺礼!光是抚摸着它光滑的面料,就感到心跳加速,兴奋莫名。
尔后,她实在禁不住诱惑,当场将它披在身上试穿。
没想到,不幸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话说到这里,镇长停顿下来,沉沉地叹了口气。
“您老先别叹气了,拜托先把事情说清楚!”我才刚听出点味道,就被打断,心里万般不爽。
“不是我不想说,只是一想到我那可怜的女儿,就难过得喉咙哽咽哪!”
“可是,如果您不把事情交待清楚,我们是没有办法帮您的。”沙华在旁插了一句。
“好吧!我说……”镇长极力稳住情绪,“我女儿穿上那套霞帔以后,就……”
“就怎么样?”
“就再也脱不下来了!”
什么?我与沙华交换了一个诧异眼神。
“我们全家人想了无数办法,无论再怎么小心翼翼,甚至用水浇、用火烧……还请来庙里的法师驱魔避邪,可是都不管用,那衣服就像一层皮肤一样牢牢依附着身体。”
“看来是中了衣蛊咒。”沙华语气一沉。
“衣蛊咒?”
“就是把蛊咒施在衣服上,然后穿上它人的就会受控于施咒者,衣服年代越久,穿过的人越多,它的咒力越强,照您刚才所说的情况来看,这套衣服最少也有几百年的历史。”
听到沙华的解释,镇长惊恐地瞪大眼睛,额头已经冒出汗来,就连我也不由地一颤。这个衣蛊咒我之前只听师父在闲谈中提到过一次。据说被它缠身的人很快会被耗尽精元,死后灵魂将会归施咒者所有,永世不得超生!
居然用这种爱美女孩都无法抵挡的“美衣计”来暗算人,莫非这个狠毒的妖怪还精通女性心理学?
“更要命的是,从那以后,我女儿的未婚夫再也不能碰她。哪怕只碰到一根手指,她就会浑身剧疼,像百虫钻心一样痛苦号叫,哪怕把全身的皮肤都抓得发红溃烂也无法停止。”
“这对于新婚夫妻而言,可真是个折磨。”我感慨地吁了一声。
“是啊!所以婚礼就被一拖再拖,可就算如此,到了每天夜里,我女儿还是浑身疼痛难忍。据说,就像有人拿枝条拼命抽打在她身上那样,简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前后折腾了半个多月,如今已经病倒在床上,奄奄一息。”镇长的情绪已经开始崩溃。
“有没有去查那套衣服是谁送的?”我连忙问。
“查了,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说没有送过这样一件礼物。问遍当天在场的人也说不知是谁送来的。那个木箱,要像就是凭空出现在那里似的。”
“看来这里面挺有文章的,只要找到送东西的人,事情就不难解决了。”
“所以才来找你们帮忙,都说你们是世外高人,比庙里的法师还要厉害。只要你们能治好我女儿的怪病,事成之后,无论多少钱我都给你们!”镇长已激动地从茶几边欠起身来。
“镇长您别这样,忙我们一定会帮的,但钱我们一分也不会收。”
“什么?别的法师张口就是几千的香火钱,你们居然不要钱?”镇长露出见面以来最惊讶的一副表情。
“这是师门的规定,我们随缘帮助众生,那一点钱并不算什么。”
镇长惊讶地环顾四周:“那这么大一座宅子,这么漂亮的花园,你们靠什么维持。”
我和沙华相视一笑,并不作答。事实上,是另有雇主付我们薪水。
稍后,我们俩又说了许多宽慰他的话,尽量让他安定下来。
“镇长,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您请先回去。随后我们会到你家看看情况。但切记,关于我们之间的对话和您来这里的事,跟任何人都不许说。”
“请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他连忙点头,“那么就拜托你们了!”
这桩Case就这样被接下来了。
三、任务准备
镇长走后,偌大的庭院又恢复原有的宁静。
正午的热风无声地拂过花丛,曼珠沙华和已经凋零的桃花在风中轻轻摇曳。
我与沙华在在正对着庭院的外廊里相向而坐,难得的沉默笼罩在彼此之间的空气里。也许是对那件诡异的霞帔有种奇怪的感触,也许是对生平第一次任务本能的紧张感,对于摆在面前的这道渡灵人考试的试题,心里总觉得没底。
“紧张吗?”沙华微微抬起眼帘,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尴尬地干咳了一声,没有作答。
“呵呵……别不好意思,我第一次也是像你这样。”沙华一边笑着,一边为我倒了杯热茶。
“哥,你说这衣蛊咒,应该不是一般的阴魂能够做到的吧。”我望着他,突然抛出心中疑问。
“当然,一般的冤魂,就算将所有怨气化到衣服上,最多也只能影响到冤主的心情和运气而已,怎么有能耐取人性命。我看这位新娘子惹上的,恐怕是个道行不浅的老妖怪。”沙发转头望向庭院,露出同情的眼神。
“年纪轻轻的一个女孩,又新婚在即,怎么会碰上这么大的劫难。”我也跟着感叹。
“你别忘了,因果通三世。谁知道她前世或者再前世是不是个罪大恶极的坏蛋,只是当时福报还没享完,被他惨害的冤家只能等待机缘成熟的时候才能报仇!”
“可是,不管是什么妖怪,折散了别人的幸福,它就能得到幸福了吗?”我皱起眉。
“所以你们要去替她化解这段冤孽,让执迷不悟的阴魂回到它本该去的地方。”突然,不远处有另一个声音淡淡响起。
我俩闻声转头,发现师父不知于何时已站在我们身后。
“师父,您出来啦!”我和沙华连忙起身避席。
师父含颔一笑,走到茶几边坐下。
望着他完美的侧脸线条,我心里莫名浮起一丝困惑,师父虽然个性冷淡,但对于上门相求的客人一向还是礼貌相待的。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镇长来的时候他一直躲在房里,直到这时才出来。想到这里,我不由好奇地问:“您刚才一直呆在内屋,是因为不喜欢和镇长应酬吗?”
“不是,我只是在屋子里剪纸。”
“剪纸?”我和沙华异口同音地发出惊叹声。之前从没听说过他还有这种乡村老大娘的爱好。
微风轻轻拂过,师父从怀里掏出二张彩色纸人,放在茶几上。奇怪的是,明明是轻飘飘的纸人,风力却无法将它吹动。
“这二张纸人你们拿去,路上有用。准备好了以后,晚上就过去吧!”
我赶忙拿起纸人一瞧,只见是两名年轻女孩的形象。不知道带着它上路会有什么用。
接下来,我与沙华各自回房,准备这趟任务所需的法器,由于是第一次出行,我几乎把能带的全都带上了,诸如八卦罗盘、三清铃、天蓬尺……还有各种符咒,装了满满一整个旅行袋,看上去就像要去野外露营的驴友。除此之外,还临时抱佛脚,温习了一遍平时总是背不熟的咒文。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暗淡下来。隔窗望去,冷清的月光像流水般倾泻在花园里,夜风中弥漫着曼珠沙华的清香。
此时,天地间阳气渐消,阴气却不断加深。对于普通人而言,正是忙碌了一天闭门休息的时候。然而,在渡灵人看来,却是大展身手的黄金时间。
出了自家大门,我迈上沙华那辆充满流线造型的哈雷摩托,随着油门一声低沉的轰响,车子如风驰电擎般冲出,朝镇长家飞驰而去。
沿途的公路上几乎看不见经过的车辆,就连公路两旁也是杂草丛生,充满寂寥的气息,只有偶然从草丛里探出的白色野花,被蕴含着夜露的月光打湿,透出银色的光芒,为荒野的夜色带来一丝美丽。
不一会儿,随着一个急转弯,车子拐进蜿蜒的山道,前方的道路变得更加狭窄陡峭,而且连一盏路灯也没有,仅能靠车前灯维持照明。就连一向对黑夜比白昼还更亲近的我,也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倘若换作普通人,置身于连绵起伏的荒山之间,估计早就落荒而逃了。
突然间,一阵山风呼啸而过。满山的树林随之瑟瑟颤抖,在深沉的夜色中发出发出潮水般起伏的涛音。无形中,就像有无数妖魔鬼怪要从林子深处走出来似的。
此时,沙华突然一个急刹车,在路边停了下来。
“老妹,你有没有闻到一股奇特的味道?”没等我发问,他的声音已先打破寂静。
奇怪的味道?我脱下头盔仔细一闻,的确有股不同寻常的气味,应该来说是——香气!
“好浓的花香啊!”我又深吸了一口气,连呼吸都变得迟缓。
“这绝对不是普通的花!”沙发说着,又再度发动机车,箭一般地驶进林子深处。
四、暗夜牡丹
穿过黑漆漆的树林,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废弃的山神庙,外围的院墙已然倾塌,院内蜘网密布,荒草丛生,在白色的月光下显得阴气森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