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武
远远啊,愿我,愿你,愿世人,一旦渴望着这样一杯白水时,都能轻而易举地得到……
远远,还记得吗?那天傍晚雷声隆隆,豆大的雨点砸到窗玻璃上,你立刻去拨电话,121是气象预报台,一个事先录制好的声音不带感情地宣布,当晚和第二天都有中到大雨……
我们当机立断,拿上伞,去往胡涛家。
第二天是高考的头一天。不知为什么给你和胡涛派定了铁路二中那样一个考场。离我们家很远。倘是晴天,第二天可以起个大早,骑自行车去。但面对已然来临的中到大雨,我们必然应变。
远远,记得我们出了地铁站后,一股邪风袭来,把我那把伞的伞面吹翻了吗?我和你都淋湿了;我们又换乘了公共汽车,下了公共汽车又趟着雨水走了一段路,这才到了胡涛他们那条胡同,找到他们住的小院,踩过前院湿漉漉的落叶,来到后院他家门前……
胡涛家没有灯光。我和你伫立在那扇油漆剥落、玻璃格子里面拉上花布帘子的门前,犹豫着。胡涛家没有电话,我们无法事先通知他们。邻居家却都透出蜂蜜般的灯光,门窗缝隙里还传来电视中朦胧的对话声与配乐声……显然,为保证胡涛明天能精神饱满地考好,他们全家都提早睡下了。
你鼓起勇气敲门。敲了三遍,灯亮了,有人走到门那边,警惕地问:“谁?”
……把我们迎了进去,一间家俱陈旧而异常整洁的客厅。胡涛果然已经上床。他奶奶也从床上起来了。胡涛爷爷住院了,胡涛爸爸在医院里照顾他。不一会儿胡涛妈妈也来了——她和胡涛爸爸住在院中另一角的一间屋子里,她看见这边有动静,便也过来了。
……灯光下胡涛和你站在一起,比你矮可比你敦实,他憨厚地笑着:“我早就让刘远到我家来,打这儿骑车去铁二中顶多一刻钟……”胡涛奶奶对我语无伦次的解释、道歉与感谢的应答是:“说哪儿去了,这算得了什么?远远这几天就都留在这儿,您一百个放心!”胡涛妈妈倒来汽水,又嘱咐胡涛:“你爸的车,明儿让远远骑,你这就去看看,有气没气?再把你爸爸的雨斗篷也找出来……”
远远,当我一个人往家返时,我在想,不知道你懂不懂,这看去似乎平常而琐屑的人世温暖,是弥足珍贵的啊……
你就住在胡涛家应考。平常他家吃饭并不讲究,为了让你们考好,胡涛奶奶和妈妈顿顿摆上一桌鸡鸭鱼肉,胡涛爸爸还专门去农贸市场买来了羊脑。中午胡涛奶奶让你们哥俩睡在她和胡涛爷爷平时睡的那张大床上,因为惟有那张床铺是最贵的一种马蔺草凉席,她改变平日每天午睡的习惯,坐在床边看一本唐诗,好在规定的时间叫起你们。胡涛爸爸每天傍晚从医院回来,同你们讲许多鼓励的话,把你们应考要带去的笔一支支重复地试过,觉得确实流利好用,这才又赶回医院去照顾胡涛爷爷;他还带来胡涛爷爷的叮咛,胡涛爷爷听说头两门哥俩的自我感觉都不够良好,便让胡涛爸爸带给你们“胜负乃兵家常事”这样的至理名言。
考完了,回到家中,你不愿再议论应考的事。几分焦虑,几分烦躁,几分憧憬,几分自信,你有点喜怒无常,而来找你玩的胡涛,却看去依然文静平和。胡涛会吹箫,会弹琵琶,并且在你这一辈的少年中,难能可贵地能欣赏京剧。这当然同胡涛的家庭教育和熏陶有关。我回到家中,胡涛若同你在一起,他必站起来向我问好,甚至你们坐在一处下棋,你妈妈端过两杯可乐去,胡涛必站起来道谢;我回忆起那晚送你去胡涛家,我和你,还有胡涛奶奶和妈妈都坐下了而胡涛总一直伺立在他奶奶椅旁。这样的少年人实不多见了。胡涛报考的全是中医中药类的专业,这是他爷爷奶奶切盼他能从事的专业,胡涛也实在适宜从这方面发展。
……然而,放榜了,你以539分考中第一志愿北京工业大学低温技术和制冷设备专业,胡涛却不够分数线而名落孙山。我们都很难过。也很难为情。雨夜里我不打招呼地把你送到了胡涛家,后来的三天里你同胡涛同吃同睡同往考场,谁曾想结果竟是如此地悬殊。
你赶到胡涛家,不知该怎样安慰他和他那四位可敬可爱的长辈,胡涛奶奶拉着你的手,刚说了一句:“远远你多争气……”一滴泪水就落到了你手背上,胡涛爸爸强忍住辛酸安慰胡涛的爷爷和奶奶、胡涛的妈妈又一旁劝慰胡涛爸爸,刚出院的爷爷想重复那句“胜负乃兵家常事”的老话,却舌头打绊怎么也不能完句……你鼻子也酸了。
……你陪胡涛去招生办公室查分数,你同胡涛从后院走出,胡涛低着头朝前走,在前院有位老太太坐在小板凳上摇着蒲扇乘凉,她故意扬声问:“放榜了吧?”并且用一种分明是幸灾乐祸的目光,死死地跟定了胡涛移动,你事后对我讲,你真想跳起脚来骂那老太太一句什么……远远啊,如今你该平静了吧?你须懂得,人生的途程上,我们都会遇到这样的目光不足为之计较的……
胡涛在人前依然十分平静。然而半夜里他从床上坐起来哭了。胡涛爸爸自胡涛落榜后一直吃不下东西整夜失眠。他原幻想通过查分也许能查出某种计分上的差错,他实在不愿接受胡涛应考失败这两个事实,然而查出来就是那个分数。他从自己住的屋子走到胡涛那边,本想坐在睡熟的胡涛身边仔细地想一想该怎么办,却发现胡涛正一个人坐在床边饮泣。父子拥抱在了一起,共同承受着一次人生中的失败。事后胡涛都细细地同你讲了。
你该去报到了。到北工大报到竟也派生出了技术性问题。那地方比铁路二中离我们家更远,摊开一张北京市交通图算来算去,如果坐公共汽车去,怎么也得倒换三次,而骑车至少得一个来小时;妈妈为你准备的被褥无论如何紧紧地叠捆也还是那么大的一团,何况还要带旅行袋,还要带脸盆……正犯难时胡涛来了,他骑了个小三轮车来,是特为送你去报到向亲戚借用的。这下问题迎刃而解。
胡涛蹬着装有你全部行李的小三轮,你骑自行车,而我和你妈妈乘坐公共汽车,一同去北工大报到。
在北工大,你办理着各种入学手续,胡涛和我们守在行李旁,等你办完手续进入指定的宿舍。我和你妈妈都感到颇为尴尬,我们很想和胡涛说点什么,然而我们真不知道该拣什么样的话说。胡涛用手帕揩着脸上的汗,憨憨的,他也不知道该同我们说点什么。我注意到他的表情,特别是他的目光,当他看到一个又一个同龄人兴高采烈地来到大学报到时,他掩饰不住内心的艳羡和自卑;当他环顾着绿树成荫、花坛秀美的校园时,特别是他仰望着新落成的图书馆楼和眺望着远处露出一角的400米跑道大运动场时,他眼里隐约闪动着泪光;而当他看到你办完手续手里拿着领来的宿舍钥匙时,却真诚地绽开了一个快乐的笑容,仿佛一朵纯洁明艳的玫瑰开放在我们面前……
进到宿舍,发现四张上下铺双人床上早已粘好纸条,你被分配在一进门右侧的上铺。
“我给你铺床!”胡涛说完,在我和你妈妈来不及反应过来,而你还在游移时,他已经矫捷地登到了上铺;你要把被褥卷举给他,他摇手,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握着了一只小小的炕笤帚,他开始细心地扫起铺板上的尘土来,扫完了,他才接过被褥卷,替你小心地打开,帮你认认真真地铺排起来。
远远啊,你记得这一切吗?望着趴在上铺铺床的少年,我和你妈妈这时候再没谈一句感谢的话,我们都意识到,那不但不得体,而且近乎亵渎胡涛纯真的感情。
胡涛在铺床。为你铺。为你这个幸运儿铺。而他是个落榜者,一个认真复习过认真应考过而不幸落榜的少年。他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决定让他进一所补习学校补习,明年再进考场一搏,而你私下跟我和你妈妈分析过,胡涛面对着往往是刁钻古怪的考题常常不能随机应变,他总是答得很仔细却掉进出题者设下的陷阱,因而明年他究竟能否考上也还是一个大大的未知数……但他却暂且抛开自己的不幸与忧愁,为你的入学而高兴,甚至忠心耿耿地为你进入宿舍而铺下你大学生活中的第一张床!
远远啊,你说,胡涛是你最好的朋友,你是随随便便地一说,还是认认真真地用你的心写下“朋友”这两个字?关于朋友,关于友谊,这个世界上已经有过那么多的解释和论述,我想,我们常常会对那样的一种说法倾心——危难时刻见真情,最好的朋友应该是给你雪中送炭的,是在你遇到失败和挫折乃至倒大霉时仍不抛弃你的;然而我们往往不能意识到,那远不是友谊的最高层面,仔细想来,当朋友的一方不幸,而另一方并非不幸时,后者对前者给予关怀、温暖、援助、解救,其实就像水往低处流泻一样,是顺势而为,并且能给自身带来天然乐趣的;最难得的,倒是朋友中无所得甚至有所失的一方,由衷地为有所得并升到自己以上的层面的那一方,感到高兴,为之自豪;换句话说,与朋友同患难固然可敬可感,而与朋友分享对方独得的成功与快乐则更可歌可赞!我不知道你和胡涛的友谊能持续多久,远远,对于人性中情感的恒定性我是一个悲观怀疑主义者,然而,就现实中可切实把握的友谊而言,我以为你应当把胡涛为你铺床的镜头,包括他为展平你的床单并将床单两侧妥贴地掖进褥子下边的细节,包括他那一脸认真乃至兴奋的表情,包括他那铺床中舌尖不时舔一下嘴唇的微小动作,都牢牢地铭刻在你的心上;能在朴素的生活中享受到如此清淳的友情,我对你只有羡慕!
用如许多的文字来写这复杂诡谲的人世中一桩如此单纯微小的事,该不会遭到追求耸听与鄙夷凡俗的人士的嘲笑吧?远远啊,也许是你爸爸也渐入老境中,喝过了人世上那么多种不同配方、不同颜色、不同滋味的酒类和饮料后,如今最渴望的往往倒是一只没有任何雕饰的粗玻璃杯中的一掬无色透明素淡无味而洁净平和的白水……
远远啊,愿我,愿你,愿世人,一旦渴望着这样一杯白水时,都能轻而易举地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