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
我多么希望稍稍保有一些旧的记忆——那古老的、能让我执著的爱。
大家都说小孩子特别喜新厌旧,我却认为不尽然,甚至可以讲:孩子对某些旧事物,比大人还要固执得多。
有一天去剪发,才进美容院,就看见一个3岁左右的孩子,尖声哭喊地抱着美发师的腿,又踢又打,旁边一位助理小姐怎么劝都不成。
最后,原本坐在椅子上接受剪发的妈妈,不得不下来安抚:“妈妈一下就剪好了!会变得好漂亮的!”她拍着孩子:“你不是希望妈妈漂亮吗?”
没想到,小丫头猛地抬起泪脸,哭喊着说:“我不要妈妈漂亮,我要丑丑的妈妈!”
美容院的小姐对我摊摊手:“这种事很平常,小孩都不愿意妈妈变样子,认为变样子就不是原来的妈妈了。”
儿子上幼稚园的时候不听话,甚至跟他妈妈闹别扭,妈妈气了,恐吓他说:“你再不乖,我就走了!留你一个人在家。”
“走就走!一个人就一个人!我还有爸爸!”
妈妈愣了一下,说:“好!妈妈走了,叫爸爸再给你找个新妈妈来!”
“我不要新妈妈!”原来倔强到底的孩子,居然崩溃了,“我要旧妈妈!”
事情过后,做母亲的拿这事逗他:“新妈妈有什么不好呢?新妈妈说不定比旧妈妈年轻、漂亮,更不会不准你吃巧克力,换个新的不是很好吗?”
“我就是要旧妈妈!”孩子没有解释,只是重复这一句话:“我要旧妈妈!”
“我要旧妈妈!”
小女儿有卷录影带,全由一两岁的娃娃演出,其中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小丫头看到妈妈拿走她的大毛巾去洗的时候,哭着把毛巾抢回来。
我想每个有孩子的人,必定都经验到这一点。孩子吃奶瓶时,常要抓着一件软软的东西,或是摸着被子的一角,或是搂着一床大毛巾。
“乖乖!吃奶、摸尖!”
每次家人叫我那小丫头吃奶瓶时,都这么说,并拿一块布给她抓。妙的是,小丫头居然要抓同一条毛巾,尽管那毛巾已经破得不成样子,她却爱得要死。
“你不觉得破毛巾臭吗?”我揶揄她,“臭死了!”
“香死了!好香、好香!”小丫头喊着。
我发现吃奶瓶的孩子,由于常不能搂着母亲,那身边柔软的毛巾、被单或枕头,就成了母亲的替代物。至于被子的尖尖角,则成为母亲的乳头。
那是一种与生俱来,完全占有的欲望,吃着一个乳头、摸着一个乳头——整个妈妈都是我的。
正因此,孩子不嫌妈妈丑,也不嫌毛巾旧!
13岁那天,一场大火烧毁了我的家,不过30分钟,我眼睁睁地看着火苗冲出房顶;眼睁睁地看着一根根柱子倒下,成为一堆灰烬。
后来,我搬到一栋小楼上,却又在没几年之后,接到小楼要拆除改建的通知。
在迁离的前两天晚上,父亲生前的一个朋友,征得我母亲同意,要拆两扇小门过去。
实在说,那门已经没有用处,留下来也是被拆除抛弃,能拿到朋友家使用,倒是件好事。
但是,当工人来拆门的时候,我却哭了,大声喊着,不准他们动手。
童年的家,先毁于火。少年的家,又将被摧毁。我多么希望稍稍保有一些旧的记忆——那古老的、能让我执著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