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就过去了十日。
孟嘉和刚刚接手万兴洋行,要将人际关系都梳理一遍,这一忙碌就半点闲暇都偷不得了。孟老爷没有再逼迫他迎娶锦绣,是因为孟太太得知了试婚的事情,大发雷霆,闹得家中鸡犬不宁。
梁姨太因此老实了好几日,见着孟太太就躲着走。孟太太每每提及此事,就冷笑着揶揄道:“妖就是妖,到底还是不能跟佛斗!”
说着,孟太太又慈爱地看着孟嘉和说:“幸亏你是个有头脑的,假如那晚你沾了那丫头,或者那丫头有一星半点贪慕虚荣的心思,我们可就甩不掉了。这迎娶格格的仪式成了一半还得了?”
孟嘉和莫名地有些心烦意乱,嗔怪道:“妈,人家也是被蒙在鼓里,哪里就爱慕虚荣了?”
孟太太有些讶异,抬眼看见孟嘉和坐在波斯绒的沙发上,身姿颀长,细碎的刘海从额前垂下来,却遮盖不住那双寒星般充满神采的眼睛,顿时明白了几分。
这样的男子怎会让女孩子不动心?
“那丫头,你认识?”
孟嘉和淡淡地说:“也不算是认识,有过几面之缘。”
孟太太这才放心下来,笑道:“你要是想把她要过来做姨太倒也容易,只是在那之前,先娶一房太太要紧。”
“我还不想太早考虑这件事。”
孟太太急了,说:“哪里就早了?你看你爸那样子,八成是想促成你和那格格的婚事。他也不想想,娶个烫手山药,就这么好吗?”
“爸怎么会对锦绣那么好?”孟嘉和微微蹙眉,“我虽然和锦绣一起长大,但是我只当她是妹妹。”
孟太太将周围的下人遣退,待四下都空了,才将事情的原委娓娓道来:“还是你爸太老实!锦绣格格本是前清毅王爷的十六女,大清覆灭了,加上王爷惹了政府里的要员,逼迫之下,她也就没了去处。她的奶娘,也就是那个阴阳怪气的嬷嬷,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她投奔了咱们家。当时她们带了不少金银过来,你爸当时生意正在发展时期,就应了这件事。可当初说是将来要把锦绣安排妥当,没说让你娶她啊!你爸不知怎的,越老越糊涂,非要你娶了她!真是荒唐!”
孟嘉和细细地听着,半晌才回答:“那锦绣也是个可怜人。”
“可怜什么,你以为她是从云端落下来的?她本来就该站在地上。她生母出身高贵,却不知什么原因做了侧福晋,谁知道是出阁前犯了什么禁忌呢?”
孟太太仔细想了想,又说,“反正,就算皇帝还在,这锦绣格格也高贵不到哪里去。”
孟嘉和笑道:“妈,快别说这些了,我忙了一天,正想吃个饭休息呢。”
“别休息了,晚上我带你去参加一个宴会。听说整个上海滩的名媛都要去……”
孟嘉和感觉头都要炸了,忙推辞说:“我说过不考虑这些事的,要去,你就带孟华去吧。”
孟太太气得刚要呵斥,忽然转念一想,顿时来了劲头,又说:“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你不愿意娶锦绣格格,我可以让孟华娶她!”
“妈,你就别乱点鸳鸯谱了。”孟嘉和十分头痛,站起身,潇洒地将西装穿上,提步就往外走,说,“我先出去会儿。”
孟太太犹在那里自言自语:“我见孟华对锦绣也不是没动心思……这样一来,正好气死那个姓梁的狐狸精……哎,嘉和,你不是说在家休息吗?”
她回过神来,却发现孟嘉和已经走远,只好无奈地摇摇头。
孟嘉和出了孟家公馆,坐上汽车。司机张翔回头问他:“孟少爷,去哪里?”
孟嘉和看了看天色,说:“去英达中学,快点。”
张翔露出诧异的神色,却也没再说什么,启动了车子便出发了。一路风景扫过,汽车稳稳地停在英达中学的门口,校门口还静悄悄的,尚未放学。
孟嘉和摇下车窗,看到校门处有一株开得正盛的合欢,树冠上点缀着火红艳丽的花簇,头顶上是朗朗晴空,他的心情顿时无比舒畅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这几天忙碌之余,他总是情不自禁地翻开那本英文版童话书,看看书页里夹着的那朵绿樱。花朵已经干枯,但孟嘉和的心却因为那个少女而渐渐丰盈起来。他不懂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终于等到放学,孟嘉和坐在车里,看一拨拨的人群走过。可是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他不由得有些失望。
难道,她说自己在英达中学读书也是骗自己的?
孟嘉和不由得有些懊恼,早知道他就应该追根问底地将她的底细一次性问个明白。
蓦然,另一个身影从车前走过,让他顿时眼前一亮。那不是那日陪她一起来洋行里讨要画稿稿费的女同学吗?孟嘉和忙打开车门,喊:“那位同学,请等一等。”
庄琴恍若未闻,依然抱着书包向前走去。孟嘉和追上去,一把拉过她的胳膊,说:“同学,请等一等。”
庄琴吓了一跳,回头却看到一个俊朗青年站在身后,西装革履,英气逼人,一时间羞红了脸,问:“你,你找我?”
孟嘉和眼角带笑道:“请问,宁清如今天来上课了吗?”
庄琴好一会儿才回神,结结巴巴地说:“她请假了,说是要去卖画。”
“在哪里卖画?”
庄琴手忙脚乱地形容了半天,也没办法将地点清晰地表达出来。孟嘉和干脆让她上了汽车,指点张翔开车前往。
庄琴又惊又喜地说:“你是孟大少爷?原来这心情不一样,看人的样貌也是不同的。”
孟嘉和只想找到清如,听到庄琴与自己说话,随口问了一句:“哪里不同?”
庄琴抿唇一笑说:“那天我陪清如去要稿费,存的是逼债的心,雄赳赳气昂昂,所以觉得你真是长得凶神恶煞。但是现在心情平和舒畅,所以看你就觉得真乃风流人物也!这就是心情不同,眼光也不同的例子。”
孟嘉和与张翔同时笑了起来。
孟嘉和打趣道:“你怎么和清如一样有趣。”
十几分钟后,汽车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那是一处喷泉广场,清如坐在板凳上,面前是一个画架,旁边立着一块牌子,她正在为一位法裔的先生画像。庄琴远远见了,忙道:“就是那里!”
“停车。”孟嘉和没有开车门,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庄琴歪着脑袋问他:“孟大少爷,你怎么不下车啊?”孟嘉和不自觉地回答道:“我还没看过她画画的样子,所以要多看一会儿。”庄琴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知趣地不说话了。孟嘉和靠在座椅上,唇角带了一抹清淡的笑容,目光望着远方的少女。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金色的余晖从西天洒过来,正好照亮了她的脸庞,是那样宁静柔和。她抬起手腕,在画纸上涂涂画画,终于完成了作品,将画纸递给了那个法裔先生。那人满意地直点头,然后付了钱。
清如小心地将铜板收进钱包里,然后百无聊赖地玩着铅笔,等待着下一位客人。
孟嘉和这才伸手去开车门,然而刚下了车,就看到一个流里流气的男人在清如面前一坐。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清如明显有些惊慌,那男人却一脸坏笑地拉住她的手腕往怀里拽。
孟嘉和气得肺都要炸了,几步上前将那人一拳打倒在地。那男人骂了一句,抬眼看见孟嘉和的衣着不凡,怔了一怔才不甘心地喊:“算你走运!”
孟嘉和还要上前再打,清如忙拉住他说:“你教训教训他就行了!”
那男人忙不迭地爬起来逃远了,孟嘉和见追不上了,回头对清如说:“这种人就要扭送到警察局里。”
清如道:“他是来收什么保护费的,正好你出现了,他也没怎么为难我。”
孟嘉和怒道:“他收什么保护费?你看你手腕都被抓红了,还不叫为难?”
孟嘉和低头看着那白皙手腕上的一抹红印,心头一痛,喃喃地说:“你说我若是没来找你,你该怎么办?”
“左不过是费几个钱,破财消灾,这样的事情我应付得来。”清如口吻清淡,一边收拾起画板一边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结果,她抬眼就看到庄琴蹦蹦跳跳地走过来,还笑嘻嘻地喊:“孟少爷,我功不可没,你可要请我吃西餐!”
孟嘉和笑着点头道:“当然可以。”然后回头征求清如的意见:“一起去吧。”
清如手上动作停了一停,很快回答:“你们去吧,我就不去了,我还要画画挣钱。”
西餐,听说那是要用刀和叉子的。她只远远望见过,哪里懂其中的礼仪。
孟嘉和浑然不知地问:“你这么拼命赚钱,究竟是为什么?”
还不是为了还你的那十块大洋。
清如将这句话生生咽了回去,模模糊糊地说:“书看来是读不好了,我总要为以后打算的。”
孟嘉和莫名地心疼起来,抢过她的画夹说:“赚钱是以后的事,吃饭是眼前的事,你当然要跟我一起去吃饭。”
清如去抢,孟嘉和笑着躲开,不由分说地将画夹藏在身后。庄琴眼疾手快地挽住清如的胳膊,亲昵道:“清如,好姐姐,我好久没有吃牛排了,你就陪我去吧!”
清如无奈,狠狠地剜了庄琴一眼,庄琴却笑眯眯地装作不知。就这样半推半就的,清如上了车,孟嘉和就坐在她身侧,无意中触碰到她的胳膊。清如忽而想起那天早晨斑驳的阳光,一时间心潮澎湃。
孟嘉和也好不到哪里去,大半个注意力都集中在这暧昧又无意的碰触上面,连张翔说“少爷,到了”都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