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万兴倒抽一口冷气,锐利的目光在清如身上扫来扫去。清如想起昨天的遭遇,怎么都不肯服软,便抬起乌溜溜的眼睛,直接迎回他的目光。
她眼睛里透着一种安静坚定的力量,让孟万兴暗暗称奇。
半晌,孟万兴开了口:“姑娘,锦绣是我的养女,我一向待她如亲女儿看待。让她向你道歉,就等于让我孟某人低头,恐怕不妥吧。”
清如微微一笑,道:“孟老板,我虽然家境贫苦,祖上也是出过状元的,自幼诗书礼仪齐全,并不比任何人低贱!您的锦绣和梁姨太恃强凌弱,买卖人口,归根结底是家风管教不严。如今您若是让她们道歉,我不会多一毛钱,但是您却能落一个高风亮节的名声,您何乐而不为呢?”
梁姨太气得柳眉倒竖:“你这丫头好大的口气!你可知道我们老爷是何等人物,也敢教训我们老爷!”她还想说下去,孟万兴抬手阻止了她。
“道歉。”
梁姨太难以置信地看着孟万兴:“老爷?”
孟万兴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事先瞒着我私买人口,还将锦绣拖下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用心吗?嘉和不肯认这门亲事是一回事,你无法无天是另一回事!快道歉!”
梁姨太脸色白了青,青了白。孟华见自己生母被呵斥,有些不忍,站起身对清如鞠了一躬:“姑娘,我替家母向你道歉!之前多有得罪,还请姑娘别往心里去。”
锦绣乜斜了她一眼,敷衍地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清如慢悠悠地回答:“没关系。”直噎得锦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卖身契。”孟嘉和向梁姨太伸出手。梁姨太愤愤地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过去。孟嘉和接过后,垂眼扫了一眼,刷刷地将那张纸撕得粉碎。然后,他对梁姨太和锦绣认认真真地说:“今天我的做法也欠妥,现在向你们道歉。”
他鞠了一躬之后,才看向锦绣。锦绣直勾勾地看着他,那眼光凄凉哀绝,生添了清美艳光。
“锦绣,对不起。”
只是听到这一句,锦绣便无声地落下两行眼泪。
“爸,事情解决了,洋行还有要事要处理,我先走一步。”孟嘉和恢复了恭敬有礼的态度。
孟万兴坐在饭桌前,脸色阴沉:“你和锦绣的婚事,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孟嘉和沉默了一下,忽然道:“对不起,爸。”
孟万兴的表情沉默而阴鸷。
清如只觉得手上力道一紧,孟嘉和拉着她径直走出饭厅,清如不由得叹了口气:“哎……”
“怎么了?”他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
清如想了想,说:“孟老爷并没有为难我,你何苦让他伤心,不如留下吃早饭,我一个人回去就行。”
孟嘉和眼角一斜说:“锦绣那个样子你也看到了,我怎么好留下来给她添堵。”
“可是她也很不容易……”清如还想说什么,孟嘉和突然凑近了她,俊美五官近在眼前,吓得清如忙要后退。
孟嘉和适时地一把抱住她的腰肢,将她拉向自己。他就那样半倾着身子,语气慵倦地说:“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
清如眨了几下眼睛,忍不住道:“下半句是……你杀了我也没用。”
孟嘉和又惊又喜,将她放开,殷勤地问:“你也看过《卡门》?”
她点头:“是啊,我很喜欢这部小说。”
“可惜啊,世人看卡门,只知道批判她的轻浮和放荡,又有几个人能够欣赏她的傲骨。”
他们正走在一处花架下面,头顶是缠绕的枝蔓藤条。日光流泻下来,投下斑驳的浅影,犹如蝶翅的花纹。面前的男子清朗如玉,让她忽然有些神思恍惚,于是一句话就这样轻轻地说了出来:“卡门嗜爱,爱如骨髓,高于生命,不可违背自己的心意。”
孟嘉和一震,轻笑着说:“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心性,可是妄谈生死,你也未免太悲观了。”
年纪小又怎样,照样尝尽世间冷暖。清如心中一颤,并未做声,只是目光渐渐低垂。孟嘉和想到她的家境定是不好,见她面露伤心之色,便说:“我们怎么谈论到这个话题了?还真是奇怪。”
“我也不知道。”清如抿唇一笑。
两名女佣远远看着这一幕,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你说大公子不会看上那女孩子了吧?”
“难说,听说他们昨晚……”
后半句未出口,她们就感觉后背一冷,一回头看到了表情冰冷的锦绣,忙不迭地行礼:“锦绣姑娘好,我们先去忙了。”
锦绣并未搭理女佣们,只是盯着在远处说笑的孟嘉和与清如,眼神透出彻骨的怨毒。她从饭厅匆匆追过来,不过是想放低态度,好好给孟嘉和道个歉,没想到竟然看到了这戳心的一幕。
良久,她才扯下身旁夹竹桃的一片树叶,用力地扯断。白色的汁液从指缝里一滴滴地流出,落在她的旗袍上,瞬间就消弭不见。
“孟嘉和,”她冷冷地自言自语,“你迟早都是我的。”
清如回到弄堂里的时候,已经快接近中午了。
街坊邻居乍看到她,那眼神恨不得有千百万种,同情的,关切的,鄙夷的,淡漠的……不约而同地集中在她身上。清如不敢多作停留,飞快地跑到家门口,叩响了门环。
开门的是宁母,甫一看到是她,激动地抱住了清如。“我的儿,我还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
清如也是悲从中来,忙回身掩了门,问:“妈,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爸呢?弟弟没事吧?”
“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孽障!”一夜不见,宁母又苍老了一些,“他昨晚为了找你,一夜未归。你爸气得老毛病又犯了,刚抓了药给他服下。”
清如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独独心酸那一味最为深刻。“弟弟去哪里找我了?他都不知道我去了哪里。”
“他说去找你同学帮忙了,可能是庄、庄……”宁母说。
“庄琴?”
“对,就是庄琴。”
犹如一道闪雷在脑海中滚过,清如失声道:“他怎么能去找庄琴!这要是被同学知道了,我以后,以后……”
她昨晚和孟家大少爷孤男寡女相处一夜,这若是传出去,她还怎么做人?
宁母也浑身颤抖:“清如,昨晚我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所以才会孤注一掷,让建成去找你同学帮忙……都怪妈,妈太笨!可是清如,那些人怎么会将你放回来呢?”
清如心烦意乱地说:“妈,这些事以后再说吧,我先去看看爸。”她掀了帘子,看到宁父躺在床上,紧闭双眼,口中还喃喃呓语着,似乎是睡得很不安宁。
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却同样将自己疼爱。如今看到他这样沧桑,清如心里也不好受,为他掖了掖被子。宁父醒了过来,一眼看到清如,顿时老泪纵横。“清如,是你吗?”
“是我,爸,我回来了。”她轻声细语地说。
宁父握住她的手,这才沉声说:“是建成不争气,让你受苦了。”
“爸,我不怪弟弟,再说我现在没事了。孟家大少爷帮我讨回了卖身契,我自由了。”清如见他眼神急切起来,怕他担心,忙将今早的事情说了一遍,只是隐去了那些试婚的细节。
父女俩喁喁叙说了半晌,清如才从屋中走出来,说:“妈,我下午去学校一趟。”
“你还是在家里休息吧,学校那边就不用去了。”宁母心疼地看着女儿。
清如摇摇头说:“我怕庄琴为我着急,让同学们帮忙找我,那可就麻烦大了。我不想闹得满城风雨。”
宁母这才不再阻拦了。
清如心情沉重,午饭也是草草吃过,就忙换上自己的学生衣衫,向学校的方向走去。每一步,她都觉得自己踩在刀尖上。
三两成群的学生在校园里结伴而行,清如向迎面而来的熟人点头致意,同时注意到别人并无异样,才放下了一颗心。
一进教室门,庄琴就向她扑过来:“清如!你没事吧?你弟弟昨晚找我……”
“我没事了。”她飞快地将庄琴的下半句话堵了回去,“一场误会而已。”
“误会?”庄琴半信半疑,环顾四周,低声说,“你弟弟昨晚突然来找我,说你被人卖了!我给他十块银元,让他去赎你。他却哭着说,那些人凶神恶煞的,恐怕不会放你。我没了主意,就去找徐佳文……”
清如微微蹙眉:“你去找了徐佳文?还找了其他人没有?”
庄琴摇头。
“那徐佳文呢?”清如现在最怕的就是这件事闹大。
庄琴说:“徐佳文还没来,他家还算有点势力,所以昨晚就去打听你的下落了,没想到你安然无恙。你放心,他有分寸的。”
他有分寸的。
清如这才放下了一颗心,拍了拍庄琴的手说:“这件事就过去了,咱们不提。”
她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将课本从书包里拿出来,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终于,透过窗户,清如看到了徐佳文满脸憔悴地往教室这边走来。
果然,在看到清如的那一瞬间,徐佳文两眼起了神采,来不及放下书包就问:“清如,你没事吧?”
“我还好。”清如看向周围,见没有同学注意到这边才嘱咐,“多谢你为我奔波,我已经没事了。”
徐佳文脸色很差,喊道:“你这样就叫没事?你昨晚在孟公馆一夜未归,可恨我找了几个人都被他们打了回来……”
清如吓得脸色都白了,恨不得伸手上去堵住他的嘴。“徐佳文,别说了!”
坐在前排的庄琴回过身,对徐佳文挤眉弄眼说:“徐佳文,清如没事不就行了吗,咱们还提这茬干什么?”
徐佳文气不打一处来说:“昨晚是你来找我的!”
“此一时彼一时,识时务者为俊杰。”庄琴插科打诨地转了话题,“清如,这是我作业本,你先看看吧,等下老师说不定要提问的。”
清如接过作业本说:“谢谢。”然后又看向徐佳文,“谢谢你关心我。”
徐佳文这才噤声,闷闷不乐地坐下温起书来。教工就在这时走进教室,朗声说:“同学们,上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