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老爷子身为帝师,学问必然是极高,品行必然是极好的。不说表现得礼貌风度,至少也要规规矩矩得才行。哪有人上来二话不说就大放厥词的?
陈景琛一喜,心说有这么个奇葩对比着,自己机会就大了。
“我儿来了?来见过季先生。”这时左手那人笑着招呼。
他才知道这人原来就是赵县尉,姚叔的顶头上司。姓赵的不仅没有批评儿子的言语,看那表情竟然颇为欣慰,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一听老子的话,赵秉中收起扇子,给季老爷子行礼:“学生赵秉中,拜见季大先生。”一切做得规规矩矩地,跟之前判若两人。
陈景琛这才想起,自己打从进来还没给季先生行礼。不仅没有行李,还极放肆地盯着人家头顶看。他是知道自己不是放肆,只是被季老爷子的功德伞盖镇住了,但季老爷子可不知道。
赵秉中只是行事狂悖。他可是目无尊长,要严重得多。
他赶忙整束衣冠:“学生,学生陈景琛拜见季先生。”拜是拜了,可先来而后拜,印象便大大折扣。还慌慌张张得,不沉稳,印象就更折扣了。
赵秉中在一旁看得轻蔑冷笑。书呆子就是书呆子,即便是开窍了,也改不了书呆子的傻气。若非他有傻气,怎么敢跟他并列?若是知道他也来考核,不该恭敬相让么?他若给面子,日后也少不了他的好处。
但他竟然来了。来了也就来了,不过是一心苦读圣贤书得呆子,连举人都没考过,季老头怎么会看上他?待成了先生,让老爹罗列些罪名,送他去号子里待上一待,杀一杀他的傻气。
这边正想着,就听季先生问:“赵秉中,为何对老夫恭敬,而对陈景琛傲慢无礼?”
赵秉中答:“学生对先生恭敬,是因先生学问深厚,品行端正。学生对先生恭敬,是对学问恭敬,是对先生的品行恭敬。学生对陈景琛无礼,是因学生是举人,陈景琛不过一秀才。学生学问比他深厚百倍。又听说陈景琛是远近闻名的书呆子,为读书甚至不事生产,使老母贫困度日,乃是不孝。如此学问不如我,品行不如我的人,学生自然傲慢无礼,不如此不得让他心思震动,改过自新。”
陈景琛听得冷汗直冒。真是巧舌如簧,说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惭愧万分,觉得极为有理,觉得他果然该对我傲慢无礼才是。真是见了鬼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胜算不大。赵秉中学问比他强,家世比他强,现在看连口才都极好,他不知还有什么翻身机会。如今,只能等待会提问的时候好好回答,来博取下印象分吧。
季先生不置可否得点头,端起茶来抿了一口,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一杯茶喝尽,他一指茶杯:“就以茶为题,以一株香为限,两位作首诗吧。”
陈景琛心里冰凉。季先生问赵秉中却没问他,是不是意味着,先生心中更中意赵秉中?这可坏了。这种二世祖加二百五,往往睚眦必报。这赵秉中明显是看他不顺眼,若不能成三昧书屋的先生,没有季先生的庇护,今后免不了要有天大的麻烦。
但他不能再多想,只有一株香时间,得把精力放在作诗上。身为文科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古代诗词,到不了古诗三百首的地步,至少一百首是够了。可急切之间,哪能想起来多少?还得跟茶有关的,就更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就有些心慌。心慌之后,更想不起来。来来去去到了最后,他脑海一片空白,一首诗都想不起来了。
死定了!
说话间,时间到。赵秉中吟出一首诗来。文采算不得好,遣词造句即便他也听出一点不妥来。但这都是细枝末节,关键是一株香,人家果然作出诗来了。
赵秉中气定神闲,摇着纸扇志得意满,看得陈景琛冷汗淋漓,一双手抖抖索索,一会儿摸下巴,一会挠头,不知如何是好。
“学生……学生,做不出来。”陈景琛脸色涨得通红,有要自杀以谢天下的心思。
“嘁。”赵秉中鼻腔里憋出这个字来,嘲讽的意味真是明显。赵县尉也无声的笑,笑得脸上都有十八个褶,显然对儿子非常满意。
季先生不置可否,不说赵秉中好,也不说陈景琛差,只是指着窗外院子。院子里有一株梅树,绿叶葱葱,没有一朵花。
“就以梅树为题,作首诗吧,仍以一株香为限。”
陈景琛有些傻眼。以梅树为题?人家都是以梅花为题,哪有用梅树的了?不过以梅花为题恐怕也是一抹黑,他记得都是词,没听说有人拿梅花作诗的。
说话间一株香过去,陈景琛以两局零分完败。赵秉中已经直接拿下巴看人了。赵县尉更是老怀大慰的笑出声来。刚开始默声笑,是照顾季老爷子的文人面子。现在看儿子这么争气,成为先生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便也放肆开了。
第三题是以“八侑”为题,写一篇经义。但一篇经义少说也得一上午时间,便决定只是说说思路就好了。毕竟这是要去做三昧书屋的先生,而不是去考科举。
陈景琛快哭了。他隐约记得八侑好像是论语里的词。可到底说得什么,他是两眼一抹黑,更别说写什么经义了。若他还是书呆子,说不定还能有个思路。现在他是连思路都没有。
科举考的便是诗词和经义,此外还有策论,据说是举人才开考。这只是书屋先生的考核,想来还不至于到考策论的地步。显然这一题便是这次考核的最后一题了。
最后一题了,真的最后一题了。最后一题,他还是答不上来。他有些想哭,枉那书呆子整天憋在房中看书,关键时候屁用不顶。
做先生是别想了,回去得抓紧另谋生路。种地绝对不行,他身子骨太弱。或许可以给方屠户帮忙?倒也是个出路。有件事是可以想见的,他肯定会被街坊邻居嘲笑个不停。有尖酸刻薄的,那话就更没法听了。
大局已定,赵秉中父子俩眼中除了自矜和自傲,便是对陈景琛的鄙夷。这鄙夷丝毫不加掩饰,任何人都能看得明明白白。
可不是?本来想着,书呆子再呆,在经义上该有些造诣。可能立意和遣词造句上,因为呆的关系,不够圆润完美,但有个思路该没问题的。现在看来,书呆子比想象得更差。
季仲良不动声色,心中却也不太满意。这陈景琛一无是处,作诗作诗不行,经义经义不行。私塾先生教的是什么?论语,春秋,大学,中庸,归根到底还不是要作诗作经义?若连先生都不会,还指望学生能会多少?
这样想着,季仲良就打算直接剔除去算了。
这倒也不急,还剩最后一项,不过是走过场似的项目。等所有的结束,再按规矩宣布结果也就是了。若现在就让他走,虽然也不算错,但难免落有心人口实。
季仲良让管家准备文房四宝。管家动作很快,一盏茶还未喝完便准备好了。季仲良来到桌前,凝神静思了半晌,拿起笔来饱蘸浓墨,写下一行字来。
季仲良示意两人上前来观看。
陈景琛上前去看,还没看到那字,便觉得从字上飞腾出一股气息来。这气息如涛涛巨浪。他似站在巨浪中。内外都湿透了,却极为舒服,好像许久没洗澡的人一朝洗去尘埃,浑身通透轻松。
受这缕气息刺激,脑海中的玄黄功德榜也不住抖动,好像一面迎风招摇的旗子。
这缕气息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功夫他从巨浪中爬上岸来,舒服得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才看到纸上的字,是“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这是孟子上的话,不过是区区八个字而已。
季仲良,季老爷子,肯定不是普通人,否则没法解释这区区八个字为何会让他有灵魂被洗刷的感觉。陈景琛还记得刚才的感觉,那是拨开浮云看明月的感觉,灵魂从未有过的通透。
重生以来虽然行动无碍,意识清楚,但总有莫名的沉重。他原以为是正常的情绪,是担心书呆子的母亲,担心自己的未来,担心莫名出现的玄黄功德榜。
现在看来,没这么简单。那应该是重生的后遗症,若是留存着,未来某一刻兴许会爆发开来。现在,因为这八字,消弥于无形了。
想想未来某一天,因为这点瑕疵阴沟里翻船,这么算来,季老爷子该算是他的救命恩人。
能让他灵魂通透无瑕,这八个字不简单。能写出这八个字来,季老爷子不简单。
陈景琛行礼道谢,神态远比之前来得庄重诚心。
季仲良楞了有一会儿,问:“你能感觉到?”
陈景琛想老爷子说的大概是那股气息,便点头:“是,学生能感觉到一股气息从字上爆发开来,令学生浑身轻松了不少,感觉思维也通透了。”
季仲良眼神大亮,打量着陈景琛像打量着某件宝物。陈景琛浑身恶寒。
“你……”
“啊!!”季仲良背后传来一声惨叫。
不等季仲良回头,便有一股锐利风压直奔他的脑袋。千钧一发之际,季仲良觉得被人猛地一拽。一个咧趄,季老爷子躲过去了。
这时候,他才有功夫抬头看是谁袭击。抬头,他看到赵秉中。赵秉中仍是赵秉中,只是在他的胸口,多了一颗狼的脑袋。
狼脑袋暴怒,来回挣扎,要从赵秉中身体中钻出来。赵秉中已经没有人色了,面无表情,睁着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灵光。
死了?陈景琛腿有点软,瘫倒地上。他在拽飞季仲良看到他背后好像重度核辐射的人妖,勇气什么的好像水蒸气,飘飞得一点不剩了。
季仲良只是仓促无所准备,才显得狼狈。此时有了准备,他抓起书桌上写着“吾善养吾浩然之气”的宣纸,一手拿毛笔,一边躲避狼头撕咬,一边飞快落款:“季仲良书”。
四字写完,陈景琛眼中,那副字爆发出灿烂青光。青光照耀下,狼头惨叫,愈加疯狂。
季仲良料不到狼头如此坚挺,一个疏忽差点被咬到胳膊。他冷汗森森,若真被咬到,胳膊废掉都是好的。
“好孽畜。”他用出除魔手段,手一抖,纸卷化作纸剑。纸剑三尺三,无锋却有青光闪烁。青光纸剑在手,季仲良不再是文弱书生,而是剑客。长剑刺向狼头。
啪!一只手屈指弹飞纸剑。季仲良暴怒,弹飞他纸剑的是赵县尉。不等他质问,赵县尉又是屈指一弹,这次弹得是那狼头。
狼头嗷吼一下子,似是受惊了,咻一下子重又钻进了赵秉中胸膛里。
狼头重回胸膛,赵秉中脸色渐渐好看起来,虽还没醒,看上去却已是个活人了。
季仲良并未收剑,瞪着赵县尉不敢有丝毫放松:“赵县尉,我需要一个解释。”
赵县尉一脸悲戚,比死了爹妈还要悲戚:“季先生,千万别灭了狼魂,否则我儿便要魂飞魄散了。”
季仲良心下一动,问是怎么回事。
“哎,说来都是我的错啊。”赵县尉看了眼自家儿子:“可否让我先将我儿送回家中?晚了只恐有变。”
季仲良惊疑不定,心中隐隐有这猜测,便点头同意了。
见赵县尉扛着儿子离去,季仲良对爬起来的陈景琛说:“明天休息一天,后天便来书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