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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悲回风

《悲回风》跟《思美人》、《惜往日》等内容、情调差不多,有人怀疑其亦伪作。其实这篇的意象既有承袭性,又有独创性,上及《离骚》,旁连《涉江》,篇幅又较长,在屈赋中虽非上乘,却也比较重要。开头部分还特富哲理性。

思美人,美人指怀王;这里的佳人却多自拟,所以意象更新,词语拔异,一位孤芳自赏而又坚贞不移的愁容诗人的抒情形象跃然目前。

它与《惜往日》的决绝,《哀郢》之沉痛,都不大一样。在失望里仍存希望,于隐遁中依然追求;尽管决死而不偷生之志依然分明。后半一大段的神游(幻想飞行)虽然不如《离骚》之具体、壮丽,但也极尽迷离倪之致。或说诗人在类此的篇章里呈现一定程度的自恋情结,甚至还有些微的自虐倾向,语重心长,可供参考。

悲回风之摇蕙兮,(1)

心冤结而内伤。

物有微而陨性兮,(2)

声有隐而先倡。(3)

悲叹旋风卷落芳蕙啊,

心底冤结腹有病伤。

物有小损易坏本性啊,

噪声虽小可能抢先高唱。

夫何彭咸之造思兮,(4)

暨志介而不忘?(5)

万变其情岂可盖兮,(6)

孰虚伪之可长!(7)

为什么彭咸能建树宏想啊,

连他的耿介都令人不忘?

千变万化真情不会蔽障啊,

怎么能让虚伪暗中孳长!

鸟兽鸣以号群兮,

草苴比而不芳。(8)

鱼葺鳞以自别兮,(9)

蛟龙隐其文章。(10)

鸟啼兽吼是为联络同伴啊,

活草与枯茎纠缠怎么芳香。

池鱼发威鳞起鳍张啊,

蛟龙蛰伏却善隐纹章。

故荼荠不同亩兮,(11)

兰幽而独芳。

惟佳人之永都兮,(12)

更统世而自贶。(13)

苦荼甜荠不能栽于同亩啊,

蕙兰白芷幽居也分外芬芳。

佳人自重美盛永藏啊,

经历世代仍自增光。

眇远志之所及兮,(14)

怜浮云之相羊。(15)

介眇志之所惑兮,(16)

窃赋诗之所明。(17)

眯目远眺志趣深长啊,

怜惜浮云空自飘荡。

立意高远不免徨啊,

只有赋诗明我心肠。

惟佳人之独怀兮,

折若椒以自处。(18)

曾?欷之嗟嗟兮,(19)

独隐伏而思虑。

佳人每多苦守空房啊,

独折椒若孤芳自赏。

掩泪唏嘘暗中嗟叹啊,

幽居隐伏思虑犹长。

涕泣交而凄凄兮,

思不眠以至曙;

终长夜之曼曼兮,

掩此哀而不去。

泣涕交流冷冷凄凄啊,

惆怅难眠直到天亮;

曼曼长夜还能逝尽啊,

只留悲泪永湿流光。

寤从容以周流兮,(20)

聊逍遥以自恃。

伤太息之愍怜兮,(21)

气於邑而不可止。(22)

思心以为兮,(23)

编愁苦以为膺。(24)

折若木以蔽光兮,

随飘风之所仍。(25)

醒来漫想周游他乡啊,

姑且逍遥自锁心房。

叹息伤身可哀可怜啊,

胸气长抑便不可阻挡。

纠结悲苦以为佩啊,

编织哀愁权当胸囊。

折下若木遮挡强光啊,

紧随狂风四处飘扬。

存而不见兮,(26)

心踊跃其若汤。(27)

抚衽以案志兮,(28)

超惘惘而遂行。(29)

岁其若颓兮,(30)

时亦冉冉而将至。(31)

癦眀槁而节离兮,(32)

芳以歇而不比。(33)

怜思心之不可惩兮,(34)

证此言之不可聊。

宁逝死而流亡兮,

不忍为此之常愁。

孤子而盿泪兮,(35)

放子出而不还。(36)

孰能思而不隐兮,

照彭咸之所闻。(37)

登石峦以远望兮,

路眇眇之默默。(38)

入景响之无应兮,(39)

闻省想而不可得。(40)

神思恍忽形貌若亡啊,

内心涌动沸腾如汤。

手抚佩玉强按去意啊,

超忽迷惘却直向前方。

年岁匆匆走向颓丧啊,

老迈也悄悄来到身旁。

白杜蘅节枯茎断啊,

百花枯萎再难争芳。

叹我思心不会惩改啊,

逍遥之说哪能依傍。

情愿赴死奔走流亡啊,

怎让冤屈长困愁乡。

孤儿呻吟泪湿衣裳啊,

浪子别家再难还乡。

谁能沉思而不暗苦啊,

彭咸悲迹岂不昭彰。

登上石峰远望旧邦啊,

人声寂寞山险路荒。

照而无影响而不应啊,

思念体察全付渺茫。

愁郁郁之无快兮,

居戚戚而不可解。

心羁而不形兮,(41)

气缭转而自缔。(42)

穆眇眇之无垠兮,(43)

莽芒芒之无仪。(44)

声有隐而相感兮,(45)

物有纯而不可为。(46)

藐蔓蔓之不可量兮,

缥绵绵之不可纡;(47)

愁悄悄之常悲兮,

翩冥冥之不可娱。(48)

凌大波而流风兮,

托彭咸之所居。

愁心郁郁绝无欢畅啊,

忧居戚戚不可解禳。

心被羁勒不可言状啊,

气自缭绕纠结难张。

荒荒渺渺无际无傍啊,

莽莽苍苍不成形样。

声虽隐微能相谐作响啊,

物太清纯便难改性状。

枝枝蔓蔓不可思量啊,

渺渺绵绵又难曲张;

愁绪暗袭此悲久长啊,

翻飞杳冥也无乐康。

凌波漫步风流云淌啊,

彭咸水府是我归乡。

上高岩之峭岸兮,

处雌霓之标颠;(49)

据青冥而摅虹兮,(50)

遂倏忽而扪天。(51)

吸湛露之浮源兮,(52)

漱凝霜之眂眂;(53)

依风穴以自息兮,(54)

忽倾寤以婵媛。(55)

冯以瞰雾兮,(56)

隐眃山以清江。(57)

惮涌湍之兮,(58)

听波声之汹汹。

纷容容之无经兮,(59)

罔芒芒之无纪;(60)

轧洋洋之无从兮,

驰委移之焉至?(61)

漂翻翻其上下兮,

翼遥遥其左右;

眊眊其前后兮,(62)

伴张弛之信期。(63)

观炎气之相仍兮,(64)

窥烟液之所积。(65)

悲霜雪之俱下兮,

听潮水之相击。

登上高岩攀越危岸啊,

纵身站在雌霓之上;

驾驭青气抚摸雄虹啊,

倏忽之间似触天堂。

吮吸清凉的重露啊,

饮嗽纷集之凝霜;

找寻风穴想暂歇息啊,

忽然醒觉气喘心慌。

倚赖远看尘雾啊,

凭借岷山俯览清江。

心惊流急冲冲撞撞啊,

耳闻波涌闹闹嚷嚷。

纷纷纭纭难经难纬啊,

昏昏蒙蒙无纪无纲;

停,飘飘忽忽何从何去啊,

走,曲曲斜斜又向哪方?

飘游翻飞忽下忽上啊,

翼翅摇摇左冲右闯;

洪流急涌或后或前啊,

大潮有信涨落弛张。

遥观火气连接穹苍啊,

细看灰雨堆成浩茫。

哀望漫天乱舞雪霜啊,

愁听潮水相击乒乓。

借光景以往来兮,(66)

施黄棘之枉策。(67)

求介子之所存兮,(68)

见伯夷之放迹。(69)

心调度而弗去兮,(70)

刻著志之无适。(71)

曰:吾怨往昔之所冀兮,

悼来者之眆眆。(72)

浮江淮而入海兮,

从子胥而自适。(73)

望大河之洲渚兮,

悲申徒之抗迹。(74)

骤谏君而不听兮,

重任石之何益!(75)

心盇结而不解兮,

思蹇产而不释。(76)

驾光驭影来来往往啊,

黄棘曲鞭漫施轻扬;

寻求介子烧死的痕迹啊,

忽见伯夷饿毙之首阳。

心绪波动不想远去啊,

意志执著却一无依傍。

结道:我悔有往昔的热望啊,

更畏惧将到的凄凉。

漂游江淮而入大海啊,

跟随伍子自投湖江。

遥看大河积土中央啊,

悲叹申徒忠勇却也水葬。

屡谏君王不听不从啊,

抱石自沉于事有何补偿!

悲心打结难解难放啊,

愁思堵塞不能舒张。

【注释】

(1)回风,旋风。旧说飘风邪僻以喻谗佞,这里倒不一定。

(2)微,指物事的轻微损害。这可能伤害其本性,所谓殒性。

(3)杂声虽小而隐,但可能抢先大作。这里有防微杜渐的寓意。

(4)彭咸,殷末贤臣,水死为神。造思,追思;或说指彭咸之“设想”。

(5)暨,与。志介,耿介的心志。这里是说,忽然念及彭咸之造想,并其忠介贞直而不忘。

(6)盖,遮掩。旧注,小人情状万变,其心志却无法掩盖。姜亮夫等说,境遇虽变,忠贞不移,可采。

(7)长,渎chàng,指虚伪不会久长。依姜亮夫等说,长也可读zhǎng,指虚伪不可任其滋长。句法如《哀郢》“孰两东门之可芜”。

(8)这里意思是,鸟兽鸣呼是为了联系群体,草苴挤得太紧却损害生长与芬香。苴(jū),本义是枯草,或说大麻。这里或是泛指。陈子展说,活草、枯草挤在一堆就不会生香,可通。

(9)葺(qì)鳞,旧注指凡鱼“张其尾,葺累其鳞”,如小人张牙舞爪。

(10)蛟龙喜欢潜伏,所以说“隐其文(纹)章”。

(11)荼(tú),苦菜。荠(jì),味甘的菜。

(12)永都,旧注永治都城。其实应该读作《诗》“洵美且都”之都,美盛也。

(13)贶(kuàng),赠送。自贶,有自祝之意。

(14)眇,这里有远望之意。

(15)怜,爱羡之意。相羊,徜徉徘徊之意。

(16)介,耿介自持。眇志,远志。惑,思虑;一本作感,指感受。

(17)窃,私自,暗自。

(18)若椒,杜若、花椒,都是香草。指佳人孤芳自赏,所谓独怀、自处。据此,佳人较可能为作者自拟。

(19)(xūxī),长太息以掩涕的样子,与“嗟嗟”互补。

(20)寤,醒。周流,周游,跟逍遥相应。

(21)愍怜,犹言怜悯。

(22)於邑,压抑而欲强出的意思。

(23),通纠,编织。(xiāng),佩囊。

(24)膺,胸;准上之,这里也指胸间所佩。姜亮夫说就是胸缨。

(25)仍,指所驱逐。这句是随风飘摇的意思。

(26)仿佛,意指神思恍忽,甚至自己的形貌都模糊起来。

(27)形容内心非常激动。

(28)衽,衣衽上的佩玉。抚玉自镇,所以说案志。

(29)超,超忽,超逸(或说超群)。惘惘,迷惘貌。

(30),即忽忽。颓,衰颓,指岁末时日下坠。

(31)时,这里指年老的时候。《离骚》有“老冉冉之将至”。

(32),水草。蘅,杜蘅,香草。槁,枯槁。节离,一节节地断下。

(33)这里的比是比集而群出其芳的意思。

(34)惩,改变。聊,依赖。此“言”指以上纠思编愁,案志自持等语。

(35)孤子,死了父母的孩子。古吟字。(wěn),擦拭。

(36)放子,远离父母的孩子,指流放者。

(37)照,略同昭,昭然若可见闻,即不隐。

(38)眇眇之默默,指遥望模糊,人声罕闻。

(39)景即影,指应形而现。响、应指应声(有如回声)。

(40)省(xǐng),察觉。

(41),指缰衔。羁,笼头。参见《离骚》。形,一作开。

(42)缭转,缭绕迂回。自缔,自相缔结而不解。

(43)穆,静穆。无垠,渺茫无边。

(44)莽,苍莽。无仪,不可形状,或说不可仪范。

(45)声音虽然隐微,有时可能相感(实即共鸣或谐振现象)。参前“声有隐而先倡”。

(46)旧注物本纯净自洁,不能勉强为之更易。或说感叹纯洁之物却不能有所作为或改变,跟上句相反为义。

(47)藐曼曼指哀思渺远,缥绵绵指愁绪绵长。纡(yū),曲折,这里指连续(或说断绝)。

(48)翩冥冥,指浮想联翩,如上杳冥;但这并不能自娱自解。

(49)雌霓,霓是阳光二次折射而成的副虹。古人以为虹雄而霓雌(它们化身为蛇虺)。标颠,最高处。

(50)青冥,犹言青天。摅(shū),这里有抚摸的意思(或说抒之使直)。

(51)倏忽,顷刻,飞快。扪,摸。

(52)湛露,深重的露水。浮源,不明其义;或作浮凉,清凉之意。或说应作浮浮,与下相对。

(53),通作氛氛(fēnfēn),犹纷纷。

(54)风穴,古人认为风住在山洞里。参见《离骚》、《天问》。

(55)倾寤,忽然醒觉。婵媛,喘息貌,参《离骚》。

(56)冯,通凭,凭借。,西北神山。瞰,看。

(57)隐,依凭。山,即岷山。清江,依瞰雾之例,应是拨开云雾,清澈地看大江之意。但也可指清澈的大江。

(58)涌湍,汹涌的急流。,即磕磕,激流之声,犹下文波声之汹汹。

(59)纷,纷乱。容容,难于辨清。无经,无法为之经纬衡量界定。

(60)罔,迷惘。无纪,无法为之纪律、约束。

(61)轧,轧然终止,却洋洋不知所从随;驰,猛然驰去,又委移(弯曲)不知何所止。

(62)眊眊(yūyū),形容水流泛溢的样子。

(63)伴,伴随。张弛,这里指潮水涨落,其期信而可追随也。下文有听潮可证。

(64)炎气,火气。相仍,连接不断。

(65)烟液,或说指烟云液雨。这里好像插入火山爆发的景象,很奇怪。旧注已见及此。

(66)光景,光与影。

(67)黄棘,黄色有刺的棘条做成弯曲的马鞭(枉策)。这里好像都是在想像乘驾龙马上下驰骋而求贤寻真。

(68)介子,介子推为避君恩,烧死在介山。见《惜往日》。

(69)们夷,不食周粟饿死在首阳山,见《橘颂》。放迹,指往事。

(70)调度,指思绪波动,或说有惆怅意。

(71)刻著志,坚定意志。刻,坚忍。或说刻著连读。

(72),音狄狄,或作逖逖。忧然于心的样子。

(73)子胥,伍员,吴之忠臣,水死而为潮神。

(74)申徒(逖),殷末人,谏纣不听,负石自投于河。见《庄子》、《淮南子》等。抗迹,忠抗的事迹。

(75)任石,就是抱石或怀沙(投水)之意。这里说就是申徒逖那样冒死直谏,乃至任石自沉,却也于事无补,可见其绝望、悲愤之极。

(76)一本无最后二句。疑《哀郢》羼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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