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兴县挖河工地施工并没有因为刘骏的到来停工,相反,劳动号子声一阵高过一阵。河两边高高耸立着两道乌龙般的堤坝,河道蜿蜒向北延伸。坝上,吴承恩与归有光缓缓而行。归有光担心道:“承恩兄,再这样硬顶下去于你不利,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要么把工程暂时停一停,待建观风刮过去了再接着干?”
吴承恩说:“非但不能停,我还想加码呢!眼看再干个十天八天就能见水,全县还能抓住农时插上一茬稻,腊冬春荒,百姓就不会饿肚皮!这档口能停吗?”
归有光迟疑道:“理,是这个理;情,是这个情。可是……这样行不行?河工还是你抓,我带几个人,再勒勒裤带筹点钱,建几个道观敷衍敷衍上头。岂不两全其美?”
吴承恩看透了:“没用!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刘骏与我的过节不是一天了!无论开河道,还是建道观,他既冲着我来,是死猪要烫,活猪还要烫!”归有光面露难色:“正因为如此,丢了官倒也无所谓,可万一他们下毒手……”
吴承恩正色面对归有光跪下:“有光兄,承恩此生只当了这一回官,好歹也让我为百姓做成一件务实的事!丢官舍命,小弟都认了!”
归有光受到极大的感染:“既如此,就学一回你嘴边常说的,孙悟空西天取经,永不回头朝前走!风险再大,有光与你共担,也不枉同事一场!”
吴承恩朗声大笑:“谢有光兄肝胆相照!”他对着整个工地,高声诵道:“狗有三分糠分,马有三分龙性,况丈夫哉……”
吴承恩与归有光一起挥汗如雨,测量河基;一起攀上大堤,测量标高……一道草包垒成的子堰稳稳地拦断湖水。子堰北,是水波浩渺的太湖;子堰南,是新开的又宽又深的河道。河道即将与太湖接通,千百民工拥簇在大坝上,赤裸着古铜色的上身,幸福而焦急地等待引水的庄严时刻。
随着吴承恩的三角令旗挥下,子堰破堤,太湖水腾跃欢跳,直泻河道,奔流向南。民工中响起锣鼓声欢呼声。
花果抱着猴儿,与民工一起,跳下堤坝,在河边拨起水花。不少庄稼后生“扑通扑通”钻进水浪,弄起潮来。
忽然,十几匹马由远驰近。贾门神、林百户扶着刘骏、张布政使下了马。
刘骏似乎美美地欣赏了眼前的引水图,阴阳怪气地说:“河水滔滔啊,有贼胆!到底对抗圣旨,违背朝廷,开成了河,争得个万民拥戴、流芳青史!这代价嘛总是要付的。”张布政使下令:“左右,摘去归有光的乌纱,把吴承恩绑起来!”归有光以身挡住吴承恩:“我是县令,首当其冲的是我!与吴县丞无关,要绑绑我!”吴承恩大声说:“不,绑我!要说抗旨,是我一人所为!要斩要剁冲我来!”衙役们一时没了主意。吴承恩转对女儿:“花果,把爹绑起来!”花果愣了:“爹!”吴承恩亲切地:“听话,爹的心愿足矣!”他安详地闭起双目,似乎见到清悠悠的河水沿沟绕渠唱着跳着流向田间,漫延龟裂的农田,灌满干涸的池塘,一河绿澄澄的秀色也就扑进长兴大地,流进千家万户、流进百姓的心里……水车吱吱,一汪汪明镜似的水田里,横成排、竖成行的秧苗插进田里,随风摇摆……他不由得轻声哼起了家乡的“插秧小调”……
花果含泪亲手捆绑了爹。“吴县丞!”河工们围上来。刘骏下令:“带走!”
黄尘滚滚。刘骏在张布政使陪同下,骑着高头大马,率领一支御林军返京。队伍中间是一辆囚车;囚车内绑着头发散乱、身穿号衣的吴承恩。
忽然,成千上万的长兴市民、农民自发地举着锄头、铁锹拦住队伍:“放了吴县丞!留下吴县丞!要抓,连我们全县人一起抓!”
队伍后面,是阻拦不及的归有光和花果。刘骏大喊:“反了,反了,劫持钦犯,聚众谋反!给我镇压!”士兵们扬刀举枪,冲向人群!双方相持,一触即发。
“圣旨到!”就在此时,一太监飞马而来:“吴承恩接旨!”众人始料不及,但都黑压压跪倒一片。吴承恩艰难地被花果扶出囚车,跪下答道:“吴承恩接旨。”太监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为保国消灾,驱禳降福,朝廷西内坛场将举行七七四十九日醮坛法事,尚缺荐告文书一道。朕闻吴承恩乃天下宏才,所作文字镂金琢玉,藻扬芬,故特召即赴京师,仰承上旨,书就青词,天下承平!钦此。”宣读完毕,跪着的一大片人居然无人领旨。太监惊诧:“吴承恩,你为什么不领旨?万岁爷在京城望眼欲穿呢!”
归有光乘机道:“回公公话,吴承恩的双手被刘侍郎、张布政使绑着呢,无法接旨!”太监尖叫起来:“大胆刘骏、小小布政使,尔等两个奴才胆敢捆绑圣上钦点的大宏才!是想抗旨吗?”
张布政使连连磕头:“微臣不敢,微臣不敢。”连忙上前赔笑道:“吴县丞,吴大人!下官得罪、得罪……”吴承恩头一梗,不理睬他。刘骏见状,只得跪行到吴承恩身后亲手解缚,靠近他的耳边低声道:“祝贺你,老同窗,这回你又赢了。
咱们京城后会有期,不见不散!”
新挖的大河从长兴县郊十里长亭旁流过,两岸尽栽杨柳。极目河堤,嫩杨夹岸,柳桃相间,满眼只见长条短线,千丝万缕,迎着河风摇摇曳曳,飘飘拂拂。
归有光坐在亭内的石鼓凳上,给即将分手的文友斟了一杯送行酒:“承恩,要不是圣意难违,小弟真不愿意与你分离。春柳丝丝,春情依依,此刻,才真正领悟了李太白的离别诗意:天下伤心处,疲劳送客亭……”
吴承恩站在亭边,随手折下一枝杨柳,也感慨地:“是啊,柳烟笼处好句留,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二人深深地陷进离愁别绪中……
归有光突然发问:“承恩,我见你开始不想奉召进京的样子,后来,怎么又改了主意?”吴承恩说:“弟来长兴供职,时间虽短,可是感慨良多。笃奉修道的流毒,地方吏治的腐败,种种件件,皇上深居内宫,未必全然清楚。所以,小弟想,这次进京,难得是个面见圣上的绝好机会。如果能将民意实情陈述天听。幸蒙万岁醒悟,虚心纳谏,改弦更张,岂不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归有光说道:“唉,凡读书人都是痴人,你又抱希望了。听我一言,伴君如伴虎,京城可不比地方,你那个美猴王的天不怕、地不怕、神不怕、鬼不怕的脾气,着实要收一收、改一改!”
吴承恩不置可否。他从花果怀中抱过猴儿……
吴承恩带着长兴民众的深情离浙赴京。他的落脚地当然是北京武英殿大学士、吏部尚书李春芳府。刚刚安顿下来,年过花甲的李春芳就迫不及待地在内书房与老弟兄见面,因为他有太多太多的话语要对这位老友交代了。
李春芳进门,吴承恩连忙站起身,李春芳哈哈笑道:“哎,承恩兄,你我是光着屁股的儿时挚友,在家里拘礼就生分了。还是弟兄相称随和。花果,昨儿父女俩休息得还好吗?”花果说:“李叔叔,爹翻来覆去,半夜没合眼。”吴承恩道:“皇上居然点名召我,心里没底呀!”
李春芳贺道:“是福,不是祸。承恩兄,恭喜你,你陛见机遇到了。”吴承恩放下盖碗举杯:“怎么讲?”李春芳道:“今年大内驱禳三清法会,是本朝崇道以来最盛典的一次。皇上尤为看重青词主笔人选……”
花果打断话头,问:“李叔叔,什么是青词?”李春芳解释说:“就是法会上宣读的文书,因为用青藤纸书朱字,所以俗称青词。由谁主笔,朝廷在全国文豪中筛呀选呀,最后由李叔叔力排众议,最终御笔钦点上了你爹!”
花果不以为然地:“李叔叔,不就是一篇歌颂文章嘛,何劳这样兴师动众?”李春芳道:“孩子,这你们就不知内情了。世宗皇帝修真,第一看重青词。”花果问:“怎样个看重法?”
李春芳加重语气说:“青词深合帝心的主笔,都格外得到皇上的宠眷。像夏言、顾鼎臣、严嵩都因为所书青词为皇上称赏,而升迁武英殿、文渊阁大学士,任了尚书!就是我,也是二十年前西苑撰青词起步,才有了今天。”
吴承恩恍然大悟:“怪不得京城就流传了一句话,叫‘青词献皇上,才能当宰相’。”李春芳憧憬地道:“这虽是百姓流言,倒也是实情。以承恩兄之文才在我等之上,抓住这次机遇,大器晚成,前途将不可限量。”他好似看到老友政治上扬眉吐气地那一天,不由得面露神往之色。
花果多了一分担忧:“可我爹已经过了花甲之年了啊!”李春芳不介意地:“哎,六十小弟弟,七十多来兮,姜子牙八十才遇文王呢!”
吴承恩则有他的思考:“春芳兄,你一番苦心,弟心领了。说句不客气的话,此风一开,内外官吏竞进,盛称祥瑞,侈颂承平,勾引得皇上不理朝政,在盲目修道路上越走越远!你说,这种文字弟能昧着良心去做吗?”
李春芳说:“可是,这是入仕的捷径呀!”他抚着花白胡须,感慨道:“来日无多啊!承恩兄,要没有一颗印,你能理政安民吗?就像这一次你要不是戴着一顶乌纱,尽管只是个区区八品,你能在长兴做成开河抗旱这一件好事吗?”
见谈话难以进展,李春芳随意宕开一笔:“无事训儿开卷读,有时对客把棋围。承恩兄,你是围棋高手,咱老哥俩杀一盘,如何?”
花果端来围棋棋盘和棋子,李春芳与吴承恩在棋盘两边相对落座,一递一着,摆开阵势,边杀边聊。
李春芳说道:“承恩兄,听说你在写一本书,你把对下棋的理解、认识和下棋情形都写进去了,真是信手拈来如有神。什么蓬莱岛福禄寿三星对弈,唐太宗与魏征君臣下棋,还把宋人张靖的《棋经十三篇》抄引进书了。那本书叫什么?”
吴承恩说:“孙悟空师徒四人西天取经的故事。杂言小说,不过是写猴写猪写马,不足为道。”
李春芳说:“不然,小处见大嘛。”吴承恩谦道:“谬奖了。小弟不过是借猴借猪借马,画个世上人情影子罢了。唉,你看若猴若猪若马,俱成正果;独有人反信不得,倒去为猴为猪为马,岂不是大颠倒了!”话虽通俗,却充满哲理。
李春芳叹服道:“承恩兄真情不移,笔头带钩子,拐着弯儿讽喻世态,假托神魔直抒胸臆。所以每每地祸从口出,灾自笔来……呀,坏了!只顾了说话,我的棋局已遭垓下之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