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恩忍无可忍,步步逼向邵德旺,鹰隼一样犀利的目光,透过面罩的眼神如同针尖直刺奸贼。陡地,他咬着牙忍着痛,乘邵德旺不备,转身施出猴拳一记腿法绝招——“蹬倒炼丹炉”,凌空一脚踢倒邵德旺!
邵德旺恼羞成怒,正欲回击——“慢!”方丈大为惊诧,“揭开面具!”邵德旺慌忙说道:“汉奸丑恶,恐有污佛目。”方丈不怒自威说道:“揭!”邵德旺看看十八个“罗汉”凛凛威风,只得给吴承恩揭开面具,抽出布团。吴承恩盯住邵德旺:“你有本事别说话!颠倒黑白!方丈,在下才是吴承恩,他是汉奸!”邵德旺辩解:“贼喊捉贼!我是吴……”方丈长眉一挑,欲言又止,转念之间,复垂眼帘。众人立时鸦雀无声。邵德旺被震慑得不敢再吱声。
方丈道:“朗朗乾坤,大千世界,真即真,假即假。吴氏猴拳乃花果山大圣军‘猴王’孙义士嫡传,为外人不知。你二人休得口争,还是各显身手,自露本相吧。佛法无边,老衲自有公裁!”
邵德旺抽了口冷气:“汉奸刁顽,若松绑窜逃,晚生担当不起。”方丈指指石板:“寒刹自有天罗地网!”众人俯视,见和尚们常年练功站住,居然已在青石上留下四排整齐的三十六个凹陷脚印,都吃惊不已。事已至此,邵德旺只得硬着头皮,抢先走动拳脚,探掌回肘,挨身挤靠,腾挪闪钻,耸肩缩头,外形佝偻,劲走缠丝——蛇武功属“形门”类。邵德旺收式,见方丈眼睑低垂,似已入静,不禁暗存侥幸,斜视着吴承恩:“该你了,是骡子是马,也拉出来遛遛!不过,大爷我同情阁下,你受了重伤,还能跳吗?”
吴承恩先是凝神静虑,敛容调息,然后一声吆喝“起!”便动静相兼地练将起来。行家一眼便可看出,这趟拳便在身上,妙在腿脚,猛在颠起倒扦,快在披劈横拳,柔在活捉朝天。练到酣深之处,吴承恩已不知疼痛鞭伤,好似身在平倭沙场,不由得将一腔豪情倾于拳脚。此时之气势,壮如海浪啸空,幽如咽泉冷涩,清似空月鹤唳,恬似珠玉落盘。众和尚的武性灵犀被吴承恩的虎落龙骧沟通得韵吻意合,振奋得手脚发痒,跃跃欲试。
方丈微微颔首:“原形辨矣。”邵德旺反讥:“菩萨不以目视,何以知拳?”众和尚冷笑。方丈说道:“老僧但以神遇。世间万物无不有节拍。冲拳震的概莫能外,节拍分明,耳听心领,自能知拳。”转向邵德旺,大喝一声:“汉奸,尔复何言?”
邵德旺见势不妙,气急败坏地向三个倭匪打了个呼哨,遂挺棍直搠方丈。方丈纹丝不动,只将宽袖一摆,顿时石板练功场旋起一股无形的柔风。邵德旺站立不住,棍抛入跌。三匪待发作,那边三个和尚早已飞身过来,各人只是一招,三匪皆俯首就擒。
方丈指着邵德旺的胸膛:“孽障,说,受谁指使?”邵德旺:“刘御使,刘骏……陶真人!”方丈下令:“把四匪关押起来,待后交官府严处!”四匪被四个和尚押下。
有小沙弥拿来灯笼,烛火下,吴承恩再细细打量方丈,不由惊喜过望。可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来方丈正是自己正欲拜请的明来禅师。看来,刚才明来早已认出自己,偏不点破,无形中自己已然经受了一场考验,不由暗暗庆幸。
他连忙跪倒:“明来禅师,你不在花果山,怎么会远来淮安?”明来连忙下座亲扶吴承恩:“承恩,一言难尽!这龙兴寺主持空了,原本是老衲师弟,十日前惨遭倭匪残杀。噩耗传到花果山,老衲不能不率十八武僧星夜兼程至此,暂理寺务,相机复仇……”
天欲破晓。吴承恩跪在明来座前再三说道:“恳请方丈出山。”明来缓缓摇头。二人近在咫尺,承恩看去,时隔多年,明来应是八十以上的高龄了,可是愈发地鹤发童颜,精神焕发。明来痛楚地:“承恩,你我相识相交已经有年头了吧,不是老衲不给你面子,实在是这平倭之举,伤透了老衲的心,不提也罢!”
吴承恩:“禅师,能不能对弟子明示?”明来道:“早年贫僧出家,本在河南嵩山少林寺。十八岁时,沿海闹倭,朝廷求援,少林寺曾组织了十八棍僧,奔赴东南沿海,与军民并肩抗倭,浴血苦战,老衲亦在其中。可是倭事稍平,皇上便赐死了我的十六位师兄,独有老衲和师弟空了侥幸逃脱,他流落到你们淮安,操持这龙兴古寺。而我隐于花果山中三藏禅院避祸。从那以后,老衲便外息诸缘,效仿达摩大师,面壁多年,早已空有兼忘!”
吴承恩手指殿外:“既然不想出山,又练僧兵做什么?”
明来一时语塞。吴承恩诚恳地说道:“老禅师,出家,并未出国!”明来心情激荡,老泪纵横,亲自撞起了大殿中的铜钟。僧人们手持兵器,集结到大雄宝殿前。
钟声激荡,长明灯烁烁煌煌!
“状元兵”指挥部正在议事,由于明来禅师的参战,人们情绪更为高涨,炭火熊熊!
吴承恩道:“大事都已议透,知府大人,你就下达命令吧!”知府说:“大敌当前,无需拘于死礼。吴太学,你韬略在胸,还是你放手布置为宜。”
吴承恩道:“好,那我就遵命了。沈状元,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迎击追剿,亦赖兵器,这配造战车、制造狼筅的重任,你担当吧。”沈坤:“得令!”
吴承恩对一府衙副将:“守无壁垒,何以御敌?你等加固城堡,切记要快。”副将禀手:“遵命!”吴承恩又对一武僧:“将士武技,谋兵布阵,由你教练。”武僧合十:“洒家包了!”吴承恩转向明来:“前辈,行兵节制,战斗号令,请您老人家审订颁行。”明来道:“老衲这就遵行。”吴承恩又说:“至于粮饷、戎衣、木材,还请知府大人上报朝廷……”
银河渐落,残月西斜。大战前静得离奇,城墙上状元兵营篷星罗棋布,传出一阵阵士兵熟睡的鼾声。军帐烛残,吴承恩手挥狼筅,思练阵法,刚欲演习,倏地眼前发黑,烛花狂跃,他摇晃了两步连忙左手扶案,右掌揉揉太阳穴稳住自己。
叶慧娴跑进帐篷搀扶住他,心疼地:“承恩……”吴承恩宽慰道:“不要紧!”叶慧娴用衣袂拭泪:“不要紧,不要紧!你当为妻不知道?
摊你的米粮给了马夫,从早到晚你粒米未进,你的身子便是钢浇铁打的也经不住这般折磨!”
吴承恩长长地吁了口气:“夫人啊,没有兵法,何以练兵?我做这点事,固为眼前平倭所需,对后者也不无益处……”
此时帐外传来了亲兵小淮子的禀报声:“吴太学!”小淮子兴冲冲地钻进帐篷,手里端着青漆木盘,盘中有白花花的米饭,一钵香喷喷的兔肉:“先生,请!”
吴承恩一愣:“哪来的?”小淮子:“河下镇竹巷的百姓……”
“百姓?”吴承恩威严地大声命令,“拿下!”帐外进来两个士兵,缚住小淮子。
吴承恩问:“状元兵军令第一条是什么?”小淮子:“扰害百姓者,斩!”吴承恩愤然说道:“你也是百姓出身,既然知法,因何犯法!”小淮子心疼地:“我小淮子伏法,毫无怨言。只是千不该,万不该惹先生动气。”
夫人劝挡:“承恩!”吴承恩内心恻然,忍住泪水:“推下去!”
帐帘猛被掀开,一个人影闯了进来:“承恩兄,理应斩我!这事怪不得小淮子,是小弟指使的。”吴承恩定睛一看,竟是沈坤。
吴承恩说:“兄弟,你好糊涂!宋时军中因何传言‘撼山易,撼岳家军难’?”他转了口气,感慨道,“自古以来,供军者民,保军者民,民众养你何用?还不是指望你保障生民,捍卫疆土,可是,到头来往往扰民者军,害民者军!杀贼者却民也!民众苦啊,败苦,胜亦苦;亡苦,兴亦苦!”
沈坤道:“城内百姓看到我军辛劳,心疼不过,公推长者将米、肉送到军中。我私下里想,承恩兄身体强弱关系三军,就擅自用银子买下……”
吴承恩恍然大悟,他疾趋两步,屈身下拜:“吴某鲁莽,二位降罪!”沈坤感动:“不,小弟知罪,兄能让我为振奋军威而死,是我的福气!”
正在此时,明来禅师匆匆进帐,赶忙与吴夫人一起扶起众人。吴承恩说:“前辈,您来得正好!俺寻思,江淮地多水乡,湖泊星罗,河网纵横,不宜于整个师旅方列并驱……”
明来道:“你想得好!刚才我与徒儿们把倭寇阵法演习了一番,那阵多以倭刀、长枪、弓矢为主,而我军兵器名目繁多,又……”
吴承恩振奋地:“唔,要把个人搏击融于适合的阵法之中,使各人所长综合发挥,交互运用!”明来说:“着啊,长短兵器相卫,士兵彼此相倚。”众人急切地伏向书案,热烈地研究起来。
战法研究出来了,第二天就由众武僧训练刚招募的“状元兵”。
在明来的指点下,吴承恩也跳到场中,舞起竹筅,可挑、可刺、可拦、可挡、可攻、可守,强似一般兵器,威力甚大!舞着舞着:淮安百姓的血,爱子凤毛的血,在他眼前流淌;倭主池田、奸臣严嵩、韦太监、刘骏,好似在他眼前发威。他好像看到了孙悟空舞动金箍棒,大闹天宫,伏魔降怪。不由得将一腔豪情倾于拳脚,呼呼拳风中含有龙吟虎啸。
明来感慨地:“承恩已身在平倭沙场了!”沈坤:“老方丈何以知之?”明来道:“拳者,心之形也。武家讲究形神一致,内外相合。人有人性,拳有拳格。沈祭酒,就像你们文人诗中自有人在一样,拳如其人,武士拳中也有人啊!”
沈坤深有体会地说:“是啊,文武原本同理。”知府说道:“难得吴太学文武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