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嘉急忙把趔趔趄趄的吴锐架回家。吴锐跪向蒲团,双手合十,混浊的老眼投向祖宗牌位,投向孔圣人像…猛然,锣声又响,而且还有贺喜声。这声音?不错,这回是自家门前的。吴锐腾地站起,颤抖地:“快,开门。”
吴承嘉跳出去,开门处,是里长领着李父、沈父及众邻里蜂拥而进。里长一进屋,纳头便拜:“罪人给封翁老太爷、诰命老夫人贺喜啦。”
吴锐道:“有没有搞错?承恩还不曾有报中啊。”
里长说道:“咳,听南京下来的人说啦,大比七题,吴承恩老爷一下子就帮同窗猜中三题。沈坤老爷、李春芳老爷都中了举,甚至连……连死鬼刘知府家的刘骏,那可是一肚子稻草的角儿,都中了第一名。吴老爷哪有不中的?”众邻里纷纷叫着。
里长悔恨道:“吴老太爷,小人过去对贵府多有得罪,尤其前几年那次选美,让承嘉小姐受了惊……求老太爷无论如何在吴老爷面前美言开恩。”
吴锐扶起里长:“算了,你也是奉命行事啊。”
里长感激涕零:“谢吴老太爷宽宏大量。这么多老爷高中,是我地方荣耀,甲长们,赠筵席,鸣鞭炮。”一头头猪,一坛坛酒被抬进屋。鞭炮齐鸣,红纸屑在空中飞舞飘落在天井的雪地上,像点点血痕。
人们相互道喜,特别向吴锐、张氏夫妇称贺。街坊的孩童摇着拨浪鼓,齐声唱:“中举啦。中举啦……”
“别闹啦。”门口炸雷似的一声喊。陡然静场。人们一怔,望去,只见吴承恩铁青着脸,立于当门。他的身后,站着沈坤、李春芳,神色沉重。
“怎么啦?”吴锐迎向天井,“承恩,你,你也中举了吧?”吴承恩赶紧走到天井,迎向父亲,低头不答。吴锐:“春芳、小坤,承恩中举没有?”二人默然。静,令人窒息的静。只有雪花无声地旋向大地……吴锐出奇地压抑:“承恩,你告诉爹,到底,你中举没有?”吴承恩扑地跪倒,热泪滔滔:“爹,我落榜了。”吴锐冷铁似的沉默。猛地,他仰天吼道:“老天哪。我吴门造了什么罪孽,独让承恩一人不能承受天恩。”吼罢,他口吐鲜血,染红了白皑皑的雪地。吴锐倒下……朔风狂吼,雪花飞旋、飞旋、飞旋……老猴儿疯狂地扑过来,对着雪天凄厉地长啸三声,竟也吐血随老主人去了。
吴家院内搭着孝棚,白雪松枝,肃穆中透着悲哀。中堂停放灵柩,髹漆棺头板书刻朱填的先考淮安吴公菊翁之柩”十个字。白围灵桌供着吴锐的牌位,灯烛供品一应俱全。
夜已深了,悼念的亲友早已散去,唯有穿戴麻冠孝服的吴承恩守灵。他弹了弹烛花,又在香炉里加了牙香,将纸锞放在化纸锅内烧化。火光舔着他灰白悲愤的脸庞。妻子叶慧娴双眼早已哭肿,提着棉袍披向他的肩头,揪心地:“相公,休息会儿吧。”
吴承恩拍拍她的手,摇摇头:“你去陪妈吧。”
叶慧娴偷拭着泪水,心疼地回张氏的房间了。
吴承恩在灵牌前和自己的酒杯中倒满了酒,对着灵牌:“爹,想今秋孩儿临去南京大试,你老陪我喝了送行酒,满心想孩儿中举,回来喝庆贺酒。不成想,孩儿落榜,殃及你老心死如灰,气绝身亡。可恨奸权当道,不容真才,竟使孩儿成了杀害亲父的罪人。如今,父子地下人间,各分一方,孩儿陪你喝一杯赔罪酒。”
他喝干了自己的酒:“爹,喝呀,这酒里泡的海龙海马,都是孩儿从海州花果山带回来孝敬你老,治老寒腿的。怎么不喝?呵,爹从来不喝冷酒,儿代你喝了,再给您老换热酒。”
他又将灵牌前的杯酒干完,用温酒壶重新斟满杯酒:“爹,你喝吧。还有这蟹粉狮子头,是你老最爱吃的。——怎么啦?爹,你不吃,也不喝。爹,你是不肯原谅儿子了。呜呜呜……”吴承恩边喝边哭,边哭边喝,嘴里叽叽咕咕,手肘搁住桌边,拳按太阳穴,睡着了……
他梦见了孙悟空舞动金箍棒,杀向夫子庙。棒下,外二坊“兴贤坊”“毓秀坊”,内二坊“德配天地”“道贯古今”全被砸得土崩瓦解;孙悟空打向棂天门,考官考役拦路,被金箍棒打得抱头鼠窜。
孙悟空打到魁星阁,与身着官服的刘骏对阵。刘骏的乌纱帽被打飞。
孙悟空打向大成殿。正中座,金雾中,分不清是当今圣上、天上玉皇,还是西天佛祖,大袖子一挥,一座写有“龟山”二字的大山向孙悟空压下,压下……“轰通”一声,吴承恩跌倒在地。
凄风惨雪,烛泪残焰。张氏心疼地拍着他的头:“承恩,醒醒。”吴承恩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娘,你还没睡?”
张氏说道:“唉,儿啊,跟你一样睡不着,你爹死得不甘心啊,他窝囊了一辈子,开小店、卖花线,再受委屈,也老牛似的不吭声。求什么?还不是盼你业儒入仕,重振吴家修文二世的门风。”
吴承恩道:“娘,下次大试,孩儿一定博取功名,报答娘的苦心,也好让爹在九泉之下瞑目。”
宣纸。吴承恩亲笔为父亲吴锐写下《先府宾墓志铭》。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吴承恩独特的书法:书体结构略呈长方形,典雅劲秀,浑朴流畅。
孙悟空长长地叹气:“唉,吴老爷子,莫怪俺老孙心直口快,你老痴心可佩、苦心可叹,尽管有些个愚得可怜,但俺老孙还是敬你。”吴承恩:“所以,三年之后,为了实现治国的理想,为了完成父亲的遗愿,我又一次来到南京,参加乡试……”
南京贡院街主考官邸门口。吴承恩与几十个考生目睹了十多个官员、秀才被灰溜溜地扫地出门。他们的身后,家丁们扛着、抬着、挑着礼盒——显然是循例向主考官送礼托情的。学子们哄笑起来:“好样的。听说这回的主考官左大人出身寒微,为官清正,果然名不虚传。”“哈哈,这些专走歪门邪道的家伙,拍马屁拍到马脚上啦。”“嗨,有道是,学府大门八字开,有钱无才莫进来。”“不走正道走歪道,不走前门走后门,活该。”“这一下公平大比,有日子过了。”
议论间,有学府衙役扛出来三块禁牌,上书送礼者禁”“说情者禁”“探题者禁”,准备立于府门的石狮前。被赶出门的官员、秀才在嘲笑声中红着脸、低着头走了。独有一个衣着华丽的“三角眼”富家子弟恼羞成怒,横站在石狮前:“不准插牌。”手指学府,破口大骂:“姓左的,你离京前,俺干爹是怎么训示你的?给脸不要脸,翻脸不认小爷了,咱走着瞧。”
衙役甲上前:“滚开,学府门前不得撒野。”
三角眼睛一翻:“太岁头上动土,你敢。”
衙役乙连忙拦下正欲动武的衙役甲:“晓得这小子是谁?”
衙役甲:“谁?”
衙役乙说道:“当今皇上身边司礼监宦官韦公公的老家干儿子韦小楼。韦公公手上掌有锦衣卫、东厂,除了皇上,想抓谁就抓谁,想杀谁就杀谁。”
衙役甲一惊,进退两难,禁牌难插,场面难收。
众考生见状心内不平,一起围上来。吴承恩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喂,小奴才。”
韦小楼咋呼:“穷秀才,诈唬谁呢?”
吴承恩道:“还能是谁?你呀。你干老子口口声声自称‘老奴’。他是老奴才,你岂不是小奴才?”众人哗然大笑。“既是奴才,却总想骑在天下人的头上作威作福。老子在宫中兴风,儿子跑到宫外作浪,你父子还是不是人?”
韦小楼被套住了:“咋不是人?”
吴承恩道:“你干老子韦太监是男人?是人者,非男即女也。既非男亦非女,必不是人。”
韦小楼气得三角眼更三角了,转身对着学府大骂:“妖言,妖言。姓左的,你调唆寒生,网罗叛儒,羞辱千岁爷,你等着吧。”
吴承恩一耸肩:“洗洗他的臭嘴。”韦小楼正张嘴大骂着,陡然一线腥臊的液体稳准狠地射入他的喉咙。一抬头,猴儿正龇着牙对他撒尿。韦小楼气急败坏地逃走了。
在众考生的鼓掌声中,三块难得的光明正大的禁牌,竖在了威严的府衙石狮前。
大试在第二天如期进行了,一身清明的左主考官,在上回乡试中的郑辅考官的陪同下,巡视考场。各考号间内,考生们考姿各别:有闭眼沉思的,有咬笔动脑的,有擦拭虚汗的,有仰天发痴的……
“洪”字间内,吴承恩神色自若,奋笔疾书。大试结束,卷子被封存送达学府内堂,由考官审卷。
巧了,吴承恩的试卷恰恰由辅考官郑大人审阅。郑大人一气读完,兴奋地拍着一摞试卷,对主考官道:“左大人,这回,这第一名总算非他莫属了。唉,整整耽搁了这个英才三年了啊。”
左大人问:“谁?”
郑大人道:“淮安名才子吴承恩。大人请看,他非但才学超群,尤其难得者,胆识过人,敢于针砭朝弊,提出强国富民的策论。呀,这临朝、除宦、去奸、尚贤、还田、轻徭、薄赋、通商、兴学、屯兵十策,精辟到位,若为朝廷采纳,何愁大明不兴?”
左大人捻者胡须,专注地阅看试卷,连连点头:“唔,怪不得蔡尚书在下官面前,不止一次赞扬他这个小同乡……”
“禀大人。”有差役进门,“京城蔡尚书有急信到。”
左大人连忙拆看急信,渐渐地,他皱起眉头。
郑大人:“主考大人,第一名就点吴承恩?”
左大人没有表态。他的思想在激烈地斗争着,沉重地摇头……
郑大人站起身,一拍桌子:“怨我瞎了眼,看走了眼。你原来与姓钱的是一路货,也想巴结权贵,另点他人,嫌吴承恩贫寒刚正,一身傲骨。”
左大人痛苦地:“不。”
郑大人慷慨激昂:“这回,我拼着乌纱不戴,也不能一误再误兴国的英才了。”
左大人站起,深深一躬:“郑大人为国求贤,置个人前程生死于不顾,令人佩服。点吴承恩中举,上回是应点而不肯点;这回是肯点而不能点。天有不测风云,祸起大内了。”他把蔡昂的急信递给郑大人。
郑大人读罢,勃然大怒:“岂有此理。司礼监血口喷人,凭什么向皇上奏本,诬陷本次乡试有人借答题广造‘妖言’。”
左大人道:“这一着最为狠毒。沾上了妖言,按《大明律》可是谋反大逆的死罪啊。
郑大人:“八成是韦小楼怂恿他干老子韦太监搞的鬼。……啊呀,蔡尚书信上还说,东厂太监已经上了御道,日夜兼程南下,审查中举的试卷,怎么办?”左大人分析利弊:“所以能点吴承恩中举吗?东厂这些坏小子无影还造西厢哩,何况,吴承恩政论尖锐,切中要害,一身正气英气,在朝廷眼中,无异于一身狂气野气。点了他,不是爱他,而是害他。将他的试卷毁了。唉,只得委屈他再等三年了。”
郑大人慨然道:“可是人生又有多少个三年?”
东厂终举起了屠刀。贡院大堂,警卫森严,杀气腾腾。左大人、郑大人被几个士兵监视,冷冷地站在一旁。大桌上铺满试卷。凶神恶煞的宦官们,在已经担任锦衣卫武职官刘骏的配合下审卷。大堂太师椅上,司礼监韦太监眯着小眼,嗅着花精:“小楼啊,拿出你那猴儿崽子的机灵劲,给老子慢慢地抠,细细地查,一个字也不准漏。”韦小楼尖声尖气地:“是,您老尽管放心吧。”
一个宦官禀报:“韦公公、小千岁,没有查到妖言,尽是颂词,什么尧天舜地,至圣至神之类……”
另一个宦官说道:“我查的也是,不是皇恩浩荡,就是太平盛世,没有见到逆词。”
左大人缓缓道:“韦公公明鉴,下官早就讲过,此次乡试应题,尽符四书之要领,俱述五经之典论,全按八股之规范,答的是儒学,表的是忠心,考生都是大明的规矩子民,哪里会说出什么逆词妖言?”
刘骏拖长声调:“不然,再查查,有没有含沙射影的?指桑骂槐的?心怀叵测的?”
一个胖宦官叫起来:“哎。这卷上有几句话,好像有些蹊跷?”
韦太监命令:“念。”
胖宦官:“户户喜庆,家家干净,国运昌盛,民居安定。”
刘骏咀嚼起来:“户户喜庆,家家干净,家,家,嘉靖的嘉,净,净,嘉靖的靖。”
韦小楼灵机一动:“连起来,嘉靖嘉靖,家家穷得叮当,干干净净。义父千岁,这分明是矛头直指皇上的大妖言。”
韦太监哈哈大笑:“好。有长进。虎父焉有犬子?做咱家的儿子,就得长个狗鼻子。妖言再隐晦、再深奥,都逃不脱咱东厂的耳目。考生姓什么?”
“姓林。”韦太监慢悠悠地:“照咱东厂传下的‘拉瓜带蔓’的老法子,把考生中凡是姓林的统统抓起来。”左大人大怒:“怎能如此牵强,指鹿为马,随心所欲,滥施淫威?还有没有王法。”韦太监奸笑道:“王法?咱东厂的家法,就是王法。咱家就好个捕人似罗雀,杀人如草芥,你拿咱家怎么着?将这两个妖官拿下。”
郑大人大骂:“阉党,阉党。”
第二天,南京夫子庙前,南京市民们怒形于色列于路的两旁,排成了人墙。锦衣卫的旗校力士在前开路,韦太监、刘骏、韦小楼骑着高头大马,押着十多辆囚车气势汹汹而来。囚车里站着镣铐当啷、伤痕累累、血衣片片的主考官左大人、辅考官郑大人以及十多个无辜的考生。可怜左大人双手被砍去,郑大人两眼亦被挖去,他们的身上插着斩妖人”的木牌。行刑队伍行至“棂星门”前,吴承恩率领上百号考生以及市民跪于道中,手举高香为被刑者请命,高声呼喊:“冤枉啊。”
刘骏见队伍被阻,一挥马鞭:“滚开,为妖人请命,就是与妖人同党。再不让路,统统逮起来陪斩。”旗校们纷纷举刀挥鞭,赶散学子。学子们被鞭抽、被棒打,血流满面,有几个已被旗校绑架起来,押向囚车。刘骏认出了带头的就是仇人吴承恩,便命令身边的旗校:“擒贼先擒王。先抓那为首的。要活口。挖心祭父。”旗校、力士丢下众学子,全力扑向吴承恩。一场恶斗,吴承恩左肩中刀,受伤倒地。
明兵直扑吴承恩。
在这危急时刻,一个先生模样的人,凭借一身好功夫,冲破人围,强行拽走吴承恩。众市民见外地应试学子含冤吃亏,都义愤填膺,挺身而出,掩护考生们在混乱中逃离镇压现场。周围已达千人,韦太监害怕众怒难犯,便命令见好就收,不再追赶;刘骏、韦小楼带着几个力士在混乱中丢下其他学子,单单认准吴承恩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