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府头名秀才,名震江淮的大才子的婚事轰动了整个山阳县城,镇内万人空巷,看热闹的人头攒动。吴承恩身扎红花,坐在绿呢轿内,却面无表情。他痴痴地看着掌心中的半片玉猴,任轿子的行进把他一上一下地颠悠,他的思绪也在一上一下地颠悠……
吴宅大门扎起了花棚,挂起了灯笼。沈坤、李春芳一见迎亲队伍远远来到,立刻燃起鞭炮迎接新人,花轿停在门口,吴宅大门随即关起。李春芳正放着小鞭,他不解地问,“小坤,怎么把新人关在门外?”
沈坤高声地:“听老人们说,这叫让新娘‘闷性子’。以后呀,这新媳妇准保孝敬公婆,依从丈夫……”
吴宅堂屋,宾朋满座,欢声笑语。吴锐、张氏正中居坐,容光焕发,婚礼开始。
李父高颂:“一拜天地,二拜家神,三拜灶神,四拜高堂,夫妻对拜。”吴承恩与尚未谋面的新娘机械地向祖宗牌位磕头,向厨房磕头,向父母磕头……
当晚洞房,新娘叶慧娴盖着头盖,端庄地坐于床沿。吴承恩麻木地与她并坐。吴锐夫妇则坐在靠墙的四仙桌旁,享受着众人说喜话、闹洞房的快乐。
李父举着烛台,说起喜话:“一支蜡烛一只台,我送新人进房来;今日洞房花烛夜,明年生下状元来。”说罢,他从托盘抓起一把“五子”(花生、瓜子、核桃、枣子、莲子)撒向新床。众人一齐鼓掌叫好。
李春芳不甘落后,他叫道:“爹,你那喜话不如我,瞧我的。”他指着床门帘和帐钩吟道:“大红门帘七尺长,一对金钩挂两旁,中间游龙来戏水,来年生个状元郎。各位学兄,这‘游龙’是谁呀?”
学子们附和:“吴承恩。”在哄笑声中,李春芳又向新床撒了一把“五子”。
出来一个胖乎乎的全福太太,她摇着手绢道:“看你们这些秀才,书念得不少,喜话倒也平常。胖奶奶也敲两句你们尝尝。”她一边撒“五子”,一边唱道:“大红门帘落地拖,一对凤凰来做窝;凤凰不落无福地,千年媳妇万年婆。”
沈坤赞道:“胖奶奶虽不识字,喜话说得呱呱叫。好,学生也凑个趣,以贺喜承恩兄和慧娴嫂夫人。左手掀帘帐,右手撒糕糖,糕糖撒在枕头上,喜添贵子做栋梁。”众人哄闹,纷纷向新床撒“五子”。
满床花生、莲子又跳又滚。
见闹房的气氛已足,沈父及时地站了出来:“诸位,俗话说‘新娘进了房,媒人撂过墙’,再不走,承恩可就厌烦我们啦。”众亲朋、众乡邻、众学子识趣地打着哈哈离开了新房。
吴锐夫妇客气地送客,自然,又是一片贺喜道谢的寒暄。
张氏满意地反手关起了房门。
“梆、梆、梆。”夜交三更。洞房内,龙凤双烛已经点燃了大半,烛泪流淌,在烛台上堆起了两座小烛岭。
新娘叶慧娴盖着红盖头,依然不声不响地端坐在床沿。
吴承恩坐在四仙桌旁,望烛火跳动……隆冬的深夜,尽管新房内燃着木炭火盆,但他仍然觉得寒气逼人,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如何开销这新婚之夜?他展开握在手中的半片玉猴,铭刻在心的实在难以说丢就丢,素不相识的实在难以说亲就亲。他站起身,在窗前踱了两个来回。终于,他下了决心,悄悄打开房门,穿过堂屋,走进西首自己的书房中去了……
脚步声远去了,消逝了,房内又恢复了安静……难道,这就是自己少女的梦?这就是盼望了多年的洞房花烛夜?叶慧娴终于忍耐不住,她将红头盖掀到齐眉处,偷偷一觑:房内无人。
他,为自己爱慕已久的他到哪儿去了?
叶慧娴掀去盖巾,这是一个具有中国盛唐古典美的少女:面如满月,眉似柳叶,眼像银杏,鼻子小巧,樱桃小口。叶慧娴走到房门处,只见对面的书房中透出烛光。她跨出新房,移步到书房门前,轻轻推开半扇房门,自己的新郎正在烛下读书,左手,握着半片玉猴。“玉猴?”叶慧娴的心中升起了一个疑窦。
叶慧娴犹豫再三,终于鼓足勇气:“相公,夜已深了,天寒地冻,早点安息吧。”
吴承恩不答,也不动。
叶慧娴只好回到新房,又等了半晌,见无动静,她垂泪了。
她走到火盆前,用铁筷子往盆内加了几块木炭,用揩布捧住火盆,送进书房。室温顿时提高,吴承恩仍无反应。叶慧娴只得掩好书房门,回到冰冷冰冷的洞房,空守洒泪,直到天明……
吴承恩趴在书桌上,进入了梦境:“前边,有个挥鞭驰骋的少女,是水仙么?白纱飘拂,银剑横插,是,就是水仙。‘水仙。水仙。’吴承恩身穿大红新郎喜服,拼命追赶。水仙跑过树林,跑过海滩,跑过峡谷,从一个山头跳上另一个峰巅……吴承恩追、追、追。追到悬崖,刹脚不住,他跌入万丈深渊……”“啊。”吴承恩大叫一声,两眼一睁,原来是南柯一梦。他竟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天已大亮,他连忙出了书房,往新房内一探头;不见新娘,而床上被褥折叠整齐,满床“五子”一复如昨,显然,新娘也不曾就枕安睡。他连忙往父母居室跑去……
吴承恩止步在父母房门口,听房内已有动静,他不安地循声往房内张望:吴锐夫妇房中,老夫妇早已穿戴整齐,端坐桌旁,按常规等待新婚的小两口送“早茶”。
叶慧娴正用托盘端着两碗冒着热气的蜜枣莲子汤,奉送到公婆面前,跪下请安:“公公、婆婆,请用早茶。”
张氏感到诧异:“承恩呢?”
房外,吴承恩本能地欲跨进门槛,突然他又收住脚步,侧耳凝听。
房内,叶慧娴喃喃道:“他吗?”
吴锐见媳妇眼泡微肿,强作笑容,隐隐觉察蹊跷,便问:“慧娴,承恩欺负你了吗?”
房外,吴承恩一惊,惴惴惶恐不定……
房内,叶慧娴急切地分辩:“不曾。承恩他昨晚饮酒多了些,后来秉烛夜读,后来、后来又…许、许是累了吧。公公、婆婆千万不要误会。”
房外的吴承恩松了一口气,摇摇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房内,张氏说道:“这书呆子,新婚之夜还念什么书。”她开心地想到了另一层意思:“既累了,就不要勉强他了,让他安生睡个回龙觉吧。”人世间,最宠儿子的,莫过母爱。
父亲是明察秋毫的,道:“慧娴,你进了吴门,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养的儿子我知道。我吴家虽不是显赫贵族,但终是知书达理的本分人家。承恩若是欺负你,你不要替他遮掩,公婆会替你做主。”
这几句说得叶慧娴内心热潮澎湃,委屈与感动使她的泪水一下子差点夺眶而出。她连忙低头:“喔,是。”
房外的吴承恩用牙齿咬住自己的手背,控制情绪。听到这里,他拔脚轻轻离去了……
吴锐夫妇还是不放心,就派女儿到新房找叶慧娴谈心。
吴承嘉问:“慧娴,怎么的?你的脸这么灰,眼这么肿?”
叶慧娴不好意思地揉眼眶。
吴承嘉取笑道:“肯定是承恩通宵缠得你没觉睡。当初,我的新婚之夜,我那冤家沈山也是这样……”她凑近叶慧娴耳边说笑起悄悄话来……
叶慧娴羞涩地红着脸低下头,泪水鼓鼓。
吴承嘉见不对劲,连忙劝慰道:“大小伙子都是这样,初婚如同烈火烧干柴。何况你又这般美貌动人。不过,我那弟弟是个读书人,该懂得怜香惜玉。你不要介意,让姐来点拨他……”
叶慧娴再忍不住:“姐,他要是真缠我倒好了。”扑进吴承嘉怀里,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水,流泻不停。昨晚的书房,吴承恩一手捧书本,一手抚玉猴。
吴承嘉:“你看到半片玉猴?”
叶慧娴两眼含泪,点点头。
吴承嘉沉吟片刻,正色道:“慧娴,纸包不住火,迟说不如早说,今天,姐就把玉猴的故事说给你听。你看到的承恩手中的玉猴只是半片,另外那半片在另一位姑娘手中,她的名字叫水仙……”
偏此时,猴儿的难产打断了姑媳促膝谈心。吴锐、吴承恩已经风风火火地跑进了柴房。房中矮桌上放着个小石磨,旁边藤巴斗内盛着黄豆,另有一小缸水,显然是磨豆浆用的。柴房另一角稻草窝内,躺着的猴儿临产,正发出痛苦的呻吟。吴锐察看后,沉重地:“是难产。若不顺当,有生命之忧。”猴儿两眼流泪,向吴承恩闪着求救的光芒。吴承恩急了:“爹,那怎么办?”他的眼前,浮现出花果山水帘洞内,孙大胜临终托付猴儿的情景;他的耳边,响起水仙临别留笺上的话语:“望善待猴儿,望善待猴儿……”吴锐:“你干急有什么用?快去唤你娘、你姐来。”吴承恩领着张氏、承嘉冲进柴房,叶慧娴也跟随在后。叶慧娴挽起袖子:“公公、婆婆、姐姐,让我来。”张氏惊疑:“你?一个姑娘家?”叶慧娴坚毅地咬着嘴唇:“我爹是个坐堂郎中,我也自小略通医道。你们放心,且到外面息着。”吴锐拍板:“好。”吴承嘉瞄了一眼弟弟,上去抚着弟媳的肩膀,嘱道:“小心。”叶慧娴会心地:“我懂。”三人退出房外;吴承恩没有动身,他一会儿焦急地看看猴儿,一会儿又疑惑地看看新娘。叶慧娴横在吴承恩与猴儿之间,红着脸不吭声。双方僵持……吴承嘉见状,又进屋一把拖走弟弟:“走。这里哪有你大男人的事?”“胡弄通。”柴房门关起,并上了栓。
天黑了,柴房外的吴承恩烦躁地踱步……房内无动静,只有石磨磨豆浆的单调的有规则的转动声……三更天了,寒星闪烁。凄冷凌厉的冬夜,一片硬邦邦、白花花。吴承恩蜷着身、哈着腰、呵着手,不停地跺足,内心如焚。他鼓足勇气想敲柴门,手凝在空中,又不动了。房内,依然是石磨磨豆浆的单调的有规则的转动声……
五更寒,东方泛起了鱼肚白。突然,房内传出了响亮的小猴儿的吱吱叫声。吴承恩、吴锐、张氏、吴承嘉一齐推门而进。眼前的情景使他们全愣住了:老猴儿身上盖着叶慧娴的大红喜服,怀中抱着一只活泼可爱的小猴,疲倦地享受着为母的幸福。见众主人进来,它把视线投向叶慧娴,眼中流下感激的泪水。
叶慧娴头发松乱,虽然困倦却神采飞扬,正给小猴儿喂豆浆。吴承恩内心打翻了五味瓶。是谢意,还是歉意?他走上前,嚅嗫道:“慧娴,你辛苦了……”从昨日到今日,终于听到这个冤家称呼自己了。叶慧娴心内一松,竟昏了过去。吴锐:“快送进房。”吴承恩一把抱起了叶慧娴。新房内,叶慧娴躺在床上,已经苏醒过来,但仍显得虚弱。吴承嘉示意弟弟把姜汤端给她。吴承恩把姜汤递给坐在床边的张氏,感动地:“慧娴,你对猴儿怎么这样好?”叶慧娴:“猴儿是孙大叔、还,还有水仙姐姐托付给你,托付给我们的。它虽不会说话,却是我们吴家的一员。”吴承恩一愣:“嗬,你知道了……”张氏:“好媳妇,少说两句,先喝了暖暖身子。”叶慧娴一气喝完姜汤。张氏:“呀。这大冷的天,慧娴的内衣居然都湿透了。”她命令吴承恩:“快,到她陪嫁的箱子里拿她的小褂裤来换。”
吴承恩打开第一只箱子,他诧异了:箱子里没有一件衣服,却全是一摞一摞的手稿。他拿起手稿,惊愕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了。吴承嘉也来阅看:“七绝诗《堤上》、小令《浪淘沙》、七律诗《平河桥》《赠沙星士》《送我入门来》……承恩,这不全是你写的吗?‘叶慧娴敬录’。呀。全是慧娴在闺中抄写的。承恩。你看,还有慧娴的批语,这里,‘收百代之阙文,采千古之遗韵,沉辞渊深,浮藻云峻’,这里,‘缘情绮丽,体物浏亮,词微而显,旨在而深’,呶,这里还有,‘一意孤行,无所扳援附丽,岂不贤于人远哉’。”
吴锐深有感触地:“评得过高了,承恩,这个世界上,文学上最知你者,莫过你的媳妇了。你还不知足?”
吴承嘉说道:“爹,慧娴妹妹还有话呢……”
叶慧娴脸红了,连忙打断:“承嘉姐姐。”
吴承嘉说道:“没事,都是家里人,让我读。要不然,有的魔头还身在福中不知福呢。”她瞟了一眼弟弟:“真淮中第一才子也。我‘叶慧娴能有此福气,与他……’承恩,慧娴妹妹是一个多么爱你痴你知你的贤才女呀。”
张氏连连念佛:“承恩,难得啊,难得啊。”
吴承恩不由得用别样的眼光投向叶慧娴。他开始正式地重新打量自己的新娘。叶慧娴不好意思地把头扭向床里。
这时,家佣进房,给吴承恩递了一封信:“吴相公,有人送你一封信。”吴承恩:“人呢?”家佣:“什么都没说,丢下信一转身就没影了。”吴承恩展信读毕,跌坐在椅中,一时间感慨万端,嘴里喃喃道:“水仙、水仙……”
吴承嘉走过来,接过信,轻声念道:“承恩,欣闻你终于大婚,‘谨此祝贺。慧娴妹妹出身名门,家教严谨,知书达理,生性贤娴,与你天成佳配,郎才女貌,定能助你事业成功。你我缘分已尽,你成家之后,如果仍不忘旧情,以我为念,则将把我沦入罪人的境地,对不起慧娴妹妹,也对不起你的家人。这是我最不愿见到的。承恩,如果你对我们当初的交往不悔,你就去专心地挚爱慧娴吧。切切。’”信纸上,并无落款,只画一朵洁白晶莹的水仙花。吴承嘉轻唤:“水仙妹妹……”
站在房门口的吴锐慨然道:“我吴门何幸,结缘两位好姑娘。一个侠骨高风,一个贤惠内秀……”
叶慧娴挣扎着起身:“水仙姐姐?她在哪?承恩,快去寻她回家。不能让她一个在外面孤零零地飘荡。承恩,你告诉她,无论她什么时候回家,她为主,我为此;她为姐,我为妹……”
吴承恩愧疚地感动道:“慧娴。”吴承嘉捧来了叶慧娴的内衣内裤。吴承恩拦住姐姐:“让我来换。”叶慧娴羞涩地拉起被头,蒙住了涨红了的粉脸。
众人笑了,都退出了房。张氏这回是真正满意地替儿子媳妇反带上房门。房门正中,是个通红通红的双“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