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冷清的蔡昂老宅,今日热闹起来了。朱门洞开,轿马纷至,络绎不绝。“漕运总督到。”“盐转运使到。”“淮安知府到。”“淮安卫千户到。”“山阳县令到。”大厅里蔡昂随衣便服,笑迎客人。一番寒暄让座后,淮安府的显赫名流济济一堂,高朋满座。“叶先生到。”随之,年近天命容颜清朗的叶先生带着他秀丽端庄的女儿叶慧娴,款款走进大厅。蔡昂站起身,亲自迎接。
叶先生纳头便拜:“蔡世伯,晚辈缺礼了。”
叶慧娴也行万福礼:“给蔡爷爷请安。”
蔡昂:“贵先人曾有提携之恩于老夫,我一直耿耿于怀、念念不忘。今日,世交故人,得以相见,大慰平生。家里人,不必客气。好个雅致的女娃娃,起来起来。”
此时只听得大门处又报:“县学生员到。”
大厅内莫名其妙地安静下来,顺着众人的视线,蔡昂凝神望去——生员们生气勃勃地走进大厅;内中有沈坤、李春芳、刘骏、赵小宝等。为首的神色自若,英姿慧敏,两眼尤具神采——正是吴承恩。
叶慧娴的眼前一亮,大名鼎鼎的淮安才子吴承恩?自己在闺房之中天天读的锦绣诗词,难道就是眼前这个英俊的青年所作?她的芳心萌动,玉面低垂,不时将明眸从柔发间悄悄投向似曾相识的梦中人……
叶慧娴没有想到,另一双惯常游动不停的眼珠,正破例地死死地盯住叶慧娴。她的悄悄—刘骏。自打刘骏一进被一个人发现了——蔡府,叶慧娴就进入了刘骏的视线。刘骏虽然年龄不大,却已是情场老手,叶慧娴不凡的气度、天生的丽质完全吸引了他的魂魄。啊呀,不对。这个美人不看本公子,却在看谁?——看吴承恩。刘骏腹中发狠:“吴承恩啊吴承恩,为什么除了我老子比你老子有权外,本衙内处处不及你穷书生?连美人都格外垂青你。单就抢我的艳福这一点,小爷也不会放过你。”自然,吴承恩对这一切都茫然不知。他的注意点在蔡昂,他在等待随时可能刮起的政治风暴。而此刻,宴席开始了。蔡昂举起酒杯:“诸位乡亲,老夫虽在京城伴驾,忙于朝政,然而故乡淮安仍使我魂牵梦萦。今日得遂夙愿,畅叙乡谊,真人生之大乐也。今日务请随意,不必拘礼。各位请。”
众人毕恭毕敬地:“探花请。”“翰林请。”“大人请。”酒过三巡。漕运总督提议:“蔡大人盛宴,有酒有肉而无诗无画,不免俗人,也与我文化古城底蕴深厚、人文荟萃不相符合。下官提议,诸位向蔡大人致敬,一律不以酒肉而以诗画,如何?”
此议一出,众人附和:“雅、雅、雅。”“高、高、高。”“好主意,本来,蔡大人就是当今第一才子,单纯敬酒,自然有污大人。”蔡昂道:“也好,一味吃喝确似少了趣味。正好乘此让老夫也欣赏欣赏家乡儒林的才情。”刘降不失时机地:“自然该请昂翁出题不是?”众人:“非蔡大人莫属。”坐于下席的吴承恩与学子们咬着耳朵,私下窃笑官场吹捧的丑态。蔡昂道:“诸位客气了。不过,淮安是个水乡,老夫在京城就听说出了不少画鹅高手?”县学教谕回禀:“蔡大人所言极是。鄙县学中就有个‘小鹅童’,他三岁就能用粉土,只三两笔便在墙壁画出个鹅。”蔡昂饶有兴趣地:“谁?”县学教谕说道:“吴承恩。”学子们高兴地把吴承恩推出座位,吴承恩不得已站起身来。蔡昂一眼认出:这就是那位冷言抗议的小秀才。终于登台亮相了。好,我倒要看看你的出手高低。他盯着吴承恩的眼睛看了好一会,才问:“呵呵,你叫吴承恩?能不能赏脸让老夫领教你的鹅?”话中微微带刺,让人不究底里。
该来的躲不掉,吴承恩平稳了一下心态,不卑不亢地:“可以。”刘降内心暗暗得意,对身边的儿子悄悄地:“这小子前几年抗洪胆大包天告赵知县的大状,本府还不曾跟他算账;今天他又跳出来,自有蔡昂这个老夫子制他这个小刺头。哼哼,不劳本府出手啦。好机会。”
刘骏说道:“但是,爹,这个风头也不能让他一人独占。”
刘降悠悠地站起来:“慢。县学能画鹅者非止一人,譬如还有李春芳,还有我的义子赵小宝也擅长丹青。画群鹅才更有趣。”蔡昂点点头:“也好,让这些后生都显显身手吧。”
于是,县学教谕便安排李春芳、赵小宝与吴承恩一起作画。宴会厅的正中立时摆下画桌,笔墨俱全。三个初生的“牛犊”提起画笔,当场挥毫。
赵小宝第一个作画完毕。他卖弄地向他的干老子刘知府使了个眼色。刘降会意,下座上前一看,只见画的上方是一轮红彤彤的太阳,阳光下,花园中,轻柔的池水秀美宁静,池边一只鹅躺于茵茵芳草地,头向上,嘴微张,对着太阳做鸣叫状。
刘降故意夸张地啧啧称赞:“美、美、美。”又双手提画,展示给蔡昂:“大人请欣赏。这就是已故剿灭叛匪有功之臣赵县令的公子的大作。”蔡昂问:“赵小宝,你画的是何意?”
赵小宝说:“那太阳是皇上,鹅是我们。这就叫‘皇恩浩荡,向天歌唱’。”刘降夸道:“好!鹅、鹅、鹅,其意深化而又有所升华,尤其难得者,向皇上敬献忠心已经不言自明了。”
不少官员马上帮腔:“好一首向天歌。”“经知府大人这一点拨,其画意果然值得玩味。”“强将手下无弱兵,名师出高徒,到底还是知府大人教诲得好。”
蔡昂问:“刘知府的教诲?怎么回事?”府学训导:“赵知县遇难以后,赵小宝就被刘知府收为螟蛉义子。经济上帮助他家开了粮行,学问上时常当面传授,这在江淮一时传为美谈。”众人又赞:“刘知府义薄云天,感人肺腑。”刘降谦虚道:“烈士遗孤,理当尽义。”蔡昂不加可否地“唔”了一声。
这时,李春芳走上前去,举起了第二幅画,只见河水滔滔,芦苇森森,一鹅在风浪之中奋力前行。
蔡昂问:“李春芳,这又是何意?”李春芳:“回禀大人,学生之画,原是新翻古诗意而作。此乃十个字:白毛击绿水,红掌劈青波。”县学教谕解题:“蔡大人,李学子的喻义,又比‘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进取了一层。”蔡昂微微点首:“嗯,年轻人嘛,就是不能坐享其成,要敢于进取,斗志可嘉。”众人皆附和:“可嘉,可嘉。”蔡昂:“吴承恩,以上两幅画都不错,可算是高峰在前。现在,就看你的了。”
吴承恩不慌不忙,第三个举起画。不举则已,刚刚举起,整个大厅一片喧哗——原来,呈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个无边无际的苍穹,电闪雷鸣,乌云翻腾,一只巨大的鹅,张开强有力的大翅,迎着霍霍闪电,做无畏的冲天状。
叶慧娴的心田就像一池春水,被这隆隆春雷震得碧波荡漾,她把吴承恩看得愈发痴了。而刘骏的心则像被闪电划破,不由得一阵战栗,脸刷地变了色。
“不通,不通。鹅岂能离水而上天?”众官哗然:“就是不通,离题万里,异想天开。”刘降喝道:“撤下去。”
还没有等府学教谕站起撤画,吴承恩冷冷一笑,已经“呼啦呼啦”自己卷起画,哈哈大笑。蔡昂:“你笑什么?”吴承恩:“我笑池中鹅。”转身欲走。“慢。”蔡昂低低地喝了一声:“吴承恩,你好生无理。你的画老夫还没瞧清,这台好戏才拉开大幕,怎么就收场啦?”他斜了刘降一眼。官场之中,点到为止,刘降与众官立时收敛默然了。
吴承恩平了平心绪,复行打开画:“请大人指教。”蔡昂眯起老花眼,端详了好一会:“吴承恩,你告诉诸位,你的画包含什么意思。不能说服在座的朝廷命官,你可就要当心了。”
吴承恩:“是。学生画的不是日常的家鹅、水鹅,而是天鹅。既是天鹅,自然要飞翔长空,搏击风云。岂不闻翼怒垂天云,扶摇九万里。请教蔡大人,是学生的天鹅‘不通’呢?还是诸位父母官对天鹅的志向理解‘不通’?”
语惊四座,众官好生尴尬,都眼巴巴地察看蔡昂的反应,只待这个权重位高的京官痛斥面前这个一身傲骨的小狂徒,他们会群起扑上而攻之。
蔡昂问:“谁来评而论之?”谁都吃不准蔡昂的真意,谁都不便贸然表态。蔡昂点将:“慧娴娃娃,听说你虽是女子,但琴棋书画,无所不习。你为爷爷评评?”
叶慧娴近前施礼:“请各位大人恕小女子斗胆见解。有道是,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三个画鹅的生员皆才也。画颂歌鹅者是庸才,画击水鹅者是人才,画冲天鹅者是天才。”
吴承恩向叶慧娴投去感激会心的一瞥。刘骏气得仰脖猛喝了一杯酒。
蔡昂哈哈朗笑:“老夫赞一声‘好’。家乡后学不但有才,而且有志,老夫足慰平生矣。为了淮城的未来,大家干一杯。”“干,干,干。”刘降与不少官员大失颜面,勉强应付喝了这杯苦酒。吴承恩则像凯旋回朝的将军,受到同窗们的欢迎,一起豪饮了满杯。
刘降折了这一阵,自然不服输:“有画无诗,嫌单调了。诸位,本府倡议,不如再让学子们斗诗。这样,蔡大人不仅可以欣赏到家乡后生的画意,而且了解到他们的才情,以助大人酒兴。如何?”
蔡昂表态:“甚合吾意。”
县学教谕:“不知如何比法?还请知府大人划个道。”
刘降说道:“干脆斗数字诗,也就是每句诗中必须带有数字,还不失原意。大人们以为怎样?”众官:“有趣,有趣。”刘降抢先一步:“各位,这是犬子刘骏。刘骏,还是你先献丑,就算抛砖引玉吧。”
刘骏用袖口擦了擦油光光的嘴唇,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诗稿,摇头晃脑地念起来:“威震淮海一翰林,”刘降适时插言:“蔡大人,这小子对您敬佩得紧,是在写您哪。”刘骏说:“三水两湖齐颂吟;”刘降又诠释开了:“三水,是淮水、泗水和运河;两湖,当然指白马湖、射阳湖了。全是家乡的水,自然赞美家乡的人了。有道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人杰地灵,所以才出了蔡大人这样的硕儒。山山水水能不赞美吗?”刘骏:“四面八方齐俯伏,千辛万苦保大明。”
蔡昂忍住笑。刘降不知趣地:“府学教官,给打个分吧。”
府学训导:“一、二、三、四、八、千、万,数字倒是有了,可就是、就是……”
漕运总督说:“府台大人,你的下属不敢评价,我就实说了。当着蔡大人的面,你别把你的宝贝儿子捧出来丢人现眼。这哪里是诗,分明是顺口溜嘛。”众官之中,稍稍读过几本诗书子集的,再也强忍不住,纷纷释放性的捧腹喷饭……宴堂变成了开心一刻。
刘降神色难堪地遮掩:“各位,各位!行文虽然浅白一些,倒也是崇敬仰慕蔡大人的大实话。抛砖引玉嘛,有什么好笑的?教谕,下面该谁了?”县学教谕:“吴承恩。”刘降狠狠地点名:“好,就听吴承恩的。”
吴承恩走到厅中央,大袖一甩,念道:“一亩田无七斗收,先将六斗送皇州;”
刘降插言:“停下。内中分明含有侮蔑朝廷苛捐杂税、穷征暴敛之意……”蔡昂也脸色一沉:“让他念完。”
吴承恩镇定自若:“听着,只留一斗完婚嫁,愁得万人好白头。”
七律念完,全场愕然,整个凝固住了。
刘骏抓住把柄,借机造势:“我的老同窗,这还了得。你居然当着蔡大人的面,危言耸听,丑化朝政,胆大包天。”
刘降端起官架子:“我《大明律》专有‘造妖言’条目,凡沾上边的皆为死罪。来人哪,给我捆起来。”叶慧娴紧张得杏眼圆睁。蔡昂神色庄重:“等一等。吴承恩,这首诗是你所作?”
吴承恩答:“不是。”
刘骏“哼”了一声:“你这也知道害怕,想抵赖。”
吴承恩又答:“确实不是,我哪里有这等锋利实在的文笔。蔡大人,这诗是农户负担过重、饥寒交迫的切身体验,早已流传乡间,只是大人们囿于官场,无缘听到而已。”
蔡昂问:“乡间农户还讲些什么?”
吴承恩道:“说当今圣上,不知国和民,只爱酒和色。近日又出关北上,去采路边的野花。民间还为这位风流皇帝编了一出戏文。”
蔡昂问:“什么戏文?”
吴承恩答:“《游龙戏凤》。”
刘降指着吴承恩:“欺君大罪,拿下。”
蔡昂把手一挥,制止住刘降,神色不动地说:“接着讲。”
吴承恩不急不躁,字字铿锵:“皇帝不理朝,宦官就专了政。他们窃夺权势,挟持内阁,扰乱国法,滥改刑律,霸占田园、村所、马坊,奴役佃户、家丁、军余、义勇。那个臭名昭著的宦官谷大用仅占田就达万顷,谁敢说个不字?为什么?他们手中有东厂、锦衣卫,暗探横行,网罗罪名,私设公堂,制造冤案。蔡大人,据说连你也被列入侦缉之列。”
蔡昂一拍椅背,脸色十分难看。众官议论起来,嗡声一片:“这学子虽无礼教规矩,可是说的这几句话,倒是实情。”“唉,我等心中早有,而口中难言,今日由他代言了,总算出了口气,心中大快矣。”
“阉党专政,还要我们伟男人做什么?”“这些‘公公’口口声声称奴才,可是比皇帝还皇帝,九千岁哪。”“宦官专政,国将不国。”“别发牢骚了,让这吴学子继续讲,有见地,有胆量。”
叶慧娴与她父亲对视一眼,内心赞佩,暗暗点头。
吴承恩面无惧色,“上梁不正下梁歪,京城里的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以及省里的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到了地方,又有府、州、县、乡,乃至里长、甲长,加上驻地的漕运总督府,下辖盐转运使司、钞关、漕刑、船政、邮传、马政……
有几个不仿而效之?兼并良田,强夺民产,贪污受贿,腐败公行。乱征赋税,美其名曰‘加派’;增摊差役,美其名曰‘提编’。”
众官没有想到,吴承恩最后谈锋直下,刺向了地方官吏,都怒形于色;但又慑于蔡昂听得沉重认真,所以暂时不敢发作。
吴承恩继续侃侃而谈:“农民失去了土地,只好破产流亡,弃儿卖女,露宿荒野,实在没有活路者,便揭竿而起,啸聚山林,反了朝廷,这也是官逼民反,不得不反。”
蔡昂插话:“恐不尽然。民穷事实,可是国家也颇匮乏,国库也空虚呀。老百姓的银子何曾见到流进了国库?”
吴承恩道:“蔡大人,病根正在这里:私家日富,公室日贫。不说上头的、远处的,就眼前诸位大人中,银子多得口袋装不下,袖笼灌不下,只得藏进靴筒里,不是也大有人在吗?”
众官神色尴尬。刘降更是虚汗满面,他想起了死鬼赵知县给他的靴筒里敬奉六十万两银票,被孙大胜撞破的那个夜晚……吴承恩怎么会知道的?难道是孙大胜告诉这小子的?不可能,此后,孙大胜已经遭通缉,他们之间没有机会接触;要么,是那死鬼生前曾经告诉过他儿子,八成是赵小宝无意间泄漏的?这个小呆货差窍。他不由得瞪了一眼乘机埋头大口“狮子头”的赵小宝。他真的担心吴承恩这个口没遮拦、胆大包天的学子捅破窗纸,点名揭发。
大概是蔡昂闻所未闻,此刻呼地站起身:“有这等事情?”吴承恩道:“是。所以老百姓都说,当官的全是茅坑里的蛆虫,没一条不臭。”蔡昂不以为然地:“吴承恩,你怎能不分青红皂白一锅端?”漕运总督打圆场说道:“正是!毋庸讳言,极个别贪官污吏确实有,可十之八九都是忠臣清官,就像我们在座的诸位。”众官附和:“对,这个总体估价实事求是。”刘降觉得搞浑水、保自己的机会到了:“表率就是蔡翰林、蔡探花。吴承恩,你敢说不是吗?”他下了一个圈套。
没有想到,吴承恩偏往圈套里钻:“我敢说。”
众官大惊失色,大堂气氛紧张地似乎随时要爆炸。刘降与刘骏暗暗得意。因为他分明看见涵养深厚的蔡昂,脸愈胀愈红,显然动了真气。
叶慧娴担心得紧紧握住了父亲的手腕。除了赵小宝以外,所有的学子有担心的,有跺足的,有使眼色制止的;沈坤拉他的袖子;李春芳赶紧提醒他:“承恩,不能再说了,信口开河,会遭祸的呀。”
蔡昂对侍卫官低声耳语了几句,旋即拂袖离开大厅,退往后堂。
众宾客面面相觑,整个厅堂静得几乎掉一根针都能听到响声。
侍卫官宣道:“各位大人,诸位贤达,蔡大人年事已高,又不胜酒力,先行回后堂歇息。今日宴会,到此结束。不恭之处,容大人改日当面谢过。唯学子吴承恩留下,其他人等皆请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