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德龙
一
我儿子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声称不想长大。我必须弄清他脑袋里想的是啥,谁让我是他的父亲呢?
“告诉爸爸,你为什么不想长大?”
“长大了不好!我想永远当个小男孩,永远玩!”
“可是,小孩子总是要长大的。上学读书,将来做个有用的人。”
“我最烦背着书包上学了。上学的孩子,没有丝毫的快乐。就为了读书,就为了将来有个工作!”
“这不对吗?小孩子的成长过程中,同样可以获得快乐呀。就说玩吧,大人、大孩子,比小孩子都会玩,有意思多了。”
“爸爸,我只愿自己是只快乐的小鸟,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
看来,这孩子着魔了。他不相信大人,不相信未来,他只愿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也许,他心里装的事儿太多了。这一生,每个人都是这样,上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就业、成家……数不尽的烦恼,往往让家长们焦头烂额。随他去吧,他不想长大就不长大吧。也许,他现在还不明白,小孩子长成大人,是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
我嘿嘿地笑笑,用手拨了拨儿子的小脑瓜。然后,我像踢皮球一样,踢了他的屁股一脚,将他射出去了。我明白物极必反的道理,不能把他逼跑了,让他成为一个流浪儿童。那样的话,就太可怕了。
随他便玩吧,总有一天,他要长大成人的。就像地里的瓜蛋,不用管它,准能长成又大又圆的甜西瓜。
我偷偷地观察着儿子。果然,他是快乐的。一天到晚,又蹦又跳,又笑又唱,全是小孩子的把戏,乐无忧。儿子和所有的小动物都是好朋友,我们家先后来过小猪小羊小狗小猫小鸡小鸭小鱼小虾乃至小麻雀和小蚂蚱,还有一些形形色色的我叫不上来名字的小虫子。儿童的天性就是玩,玩是童年的最大快乐。我深知这一点,对儿子特别宽容。我竟然产生过奇异的想法,我会不会跟着儿子回到童年呢?或者说,沿着时空隧道,变成荒岛上最原始的一族?
我也看到了儿子作为孩子的种种缺点。譬如说,任性、自私、骄傲、自负、责任心差……有时,儿子甚至是残酷的。当他发现一只小鸡长成大公鸡后,便用刀子抹了鸡的脖子。还有,就是他惧怕死亡。当他知道人老了必死无疑时,竟号啕大哭。
我不得不郑重地告诉他,小孩子总是要长大成人的。不管怎么说,他是家里未来的男子汉啊。将来,我老了,一切不都指望他吗?
可是,儿子仍然在玩,没心没肺地玩,家里的一切,似乎与他无关。仿佛,他要摆脱一切,扔掉一切。
妻子不止一次地提醒我,是否关口朝前移动,跟踪一下儿子,以便对症下药。
我不置可否。
我明白不能那样做。因为,我发现了儿子的一个秘密。家里的阳台上,雪白的墙面被儿子划上了道道。那些道道被我破译了,它表明儿子在悄悄地丈量身高。当然,那些道道是由低处往高处累积的。
没错,儿子正在茁壮成长。每天,喝牛奶、吃面包、嚼肉块,能不长大嘛。吃喝拉撒睡是一个人的生长轨迹啊,周而复始,直至生命停止。在这个轨迹中,任何人都摆脱不了生命的本能,包括儿子。
我发现,儿子的嗓音在变。喉头长出了一块肉疙瘩,发出与少儿时代不同的闷声粗气。他不但蹿高了个头,胳膊上的肌肉也老鼠似地滚来滚去。一切都在表明,儿子正在长大成人。
二
也不知从哪一天起,儿子和我格格不入了。也就是通常说的“代沟”,在我和儿子之间挖出来了。我说上东,他偏说上西;我说吃瓜,他偏说吃梨。在儿子面前,我基本上丧失了话语权。
话语权的丧失,突出表现在我对新物器的使用上。家里那台电脑,是儿子亲手组装的,儿子不断地对电脑软件升级,每升级一次,我都要向他请教好多天。我笨拙地用纸片记录着操作顺序,就像初学英语的人,因不得要领,为英语单词的发音注上“同音”汉字。可当我刚刚掌握了一些皮毛,儿子突然告诉我,软件又该升级了。他的意思无非就是让我出钱,以便他给电脑换血。这令我大为光火,不得不恼怒地向他宣讲一番“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道理。
儿子争辩道:“电脑就是这样,需要不断地升级。你不升级,你就落后,就要被淘汰出局!”
儿子敢说我落后,敢说要将我淘汰出局,气得我真想捶他。说实在的,电脑是我的滑铁卢。每当儿子说要“升级”时,我就忍不住发火。每升级一次,我就要愤怒一次。我容易吗我?好不容易学会了,一升级,我又不会了!
我发火的时候,儿子就赌气不理我了。当然,最终投降的总是我。乖乖地出钱,让儿子给电脑升级。不然的话,他就要去找他爷爷了,让他爷爷修理我。
爷爷和孙子,那是隔辈亲。爷爷最听孙子的话。爷爷听了孙子的话,就来修理我这个当爸爸的了。没办法,当爸爸的,只能干瞪眼了。
说实在的,我玩不转电视频道,需要调频道的时候,只好让儿子动手了。
我连电视频道都玩不转,在儿子面前就更没有话语权了。我常常思考这样的问题:儿子的本事从哪儿学来的呢?他敢向我指手画脚,是谁在背后指点他呢?
于是,我决定对儿子展开调查。当然,我不能告诉他,我要调查他。调查儿子,是一件神秘而有趣的事。若让他知道,这事就不好玩了。虽然,他还不是成年人,可毕竟是有隐私权的。
在一个光天化日的下午,我摸进了儿子的房间。平时,他禁止我擅自进入他的领地,严禁我乱翻他的东西。说实话,进入儿子的房间,从事“间谍”活动,我是有几分心虚的。但一想到我在行使监护权,也就变得理直气壮了。遗憾的是,翻了半天,一无所获,未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我本以为他有一本秘不示人的日记,只要打开日记,我就能洞察一切。可是,我错了,儿子根本就没有日记本。
三
我要求儿子写日记了。我对儿子说:“你从现在开始,写日记吧。每天的所见所闻,都记录下来。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应该写日记。可惜,我没写。很多有趣的事,没记住,真遗憾啊。”
儿子看看我,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写日记是一件很无聊的事。因为,生活往往是平淡无奇的,哪有那么多有趣的事,值得记录呢?
每天,我都要检查儿子写的日记,若是发现儿子某一天没写日记,就会喝斥他、批评他。有一次,还差点打他的屁股。
为了当个好孩子,儿子很认真地写日记了。
也就是编造生活。美好的生活,在儿子的心中并不存在,可他硬编了出来。让美好的事物和词句,流于笔下,流于纸上,儿子做得到。
儿子的《记一件好事》是这么写的:“今天,我扶着一位老大爷过马路,警察叔叔表扬了我,说我是个好孩子……”这件好事,是他编造的。他把日记拿给我看,可我竟没看出来是假的。我摸着他的圆脑瓜说:“好,就这么写。我要把你写的日记,拿给老师看!”
老师也没看出来他编造的谎言。老师在班会上朗读了他写的日记,还表扬了他。我鼓励他继续写下去。每天一篇,不得中断。他按照我的嘱咐,写了一篇又一篇。其中有一篇写的是《雨后》:“这天雨后,我和几个小朋友正做游戏呢,发现了一名迷路的儿童。我就把这个迷路的儿童送回家了。”他把这篇日记拿给我看了,我又表扬了他,还给他买了一盒糖果做奖励。我只顾表扬他了,根本就没在意“这天”并没下雨。《雨后》这篇日记,纯属他心血来潮编造出来的。
就这样,儿子开始认真地编写日记了,编写得很投入,且天衣无缝。每天,儿子都要编写一篇日记,全是说自己如何做了件好事。我知道儿子是瞎编的,但我读了儿子写的日记,总要表扬他,总要给他物质奖励。他已经不感到丝毫的不安了,反而觉得自己很自然,很高尚。
有时,儿子也很麻木。我偷偷地观察儿子,尽管他意识到了自己每天都在复制和粘贴枯燥的生活,但还是要煞有介事地要编造日记。我经常检查儿子写的日记,老师经常朗读儿子写的日记。总之,儿子是不愿意觉醒的,不愿意丢掉家长的表扬,更不愿意丢掉老师和同学们的掌声。
在我的督促下,儿子把写日记这件事坚持下来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写了厚厚的十几本日记。我知道,这等于欺骗儿子。可是,有什么办法,生活不是在欺骗我们吗?有一天,我甚至做了一个梦,梦见儿子成了个写日记的名人。报社记者采访了他,媒体选登了他写的日记。凭着那些闪闪发光的日记,儿子赢得了鲜花和掌声。
一梦醒来,已是早晨,我发现儿子还在伏案编写日记。我的脸色红了起来,浑身发烧。终于,我放低声音说:“小孩子,写什么日记?出去玩吧!”
儿子不认识似地地看看我。然后,欢蹦乱跳地跑出去了。
我决定,不再要求儿子写什么狗屁日记。说到底,写日记,不过是一种文字游戏。
四
儿子已经长高了,却总是和我对着干。好像儿子就是这么当的,永远和父亲对着干,永远和父亲唱对台戏。
我曾经问过朋友,这是怎么回事?
朋友笑道:“就是这么回事,这才是父子啊。”
朋友甚至说起了古希腊弑父的故事,说得津津有味。朋友说:“儿子和老子针尖对麦芒,天经地义。”
我吓了一跳,我可没想到这层意思。说到天边,我也不相信儿子会杀我。说老实话,我不想与儿子为敌,或者说,我不想让儿子与我为敌。于是,我在心里做出了妥协。儿子大了,打也打不得了,打也打不动了,儿子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儿子的目光不再敌视。
有一天,儿子在我面前骄傲地宣称:“爸爸,五年之后,我一定让您刮目相看!”
我不知道儿子将怎样开始行动。但有一条他可以确认,儿子绝不会胡来。儿子身上毕竟有我的基因,血管里毕竟流淌着我的血脉。
我当然不会对儿子彻底放心,总想知道儿子心里藏着哪些秘密。儿子再次宣布,不经过允许,家长不得擅自进入他的房间。每当儿子出门的时候,总要冷冷地剜我一眼,那意思很明白,不许我跟踪他,成为难看的尾巴。
有一天,我骑车走在街上,发现儿子掐着香烟立在马路旁。儿子似乎没看见我。儿子心不在焉地盯着一个路口,偶尔吐出一个很漂亮的烟圈儿。我轻轻地来到儿子的面前,出其不意地问:“香烟的味道很不错吧?”
儿子哑然失笑,掐灭了香烟。
我骑车远去,相信儿子会找机会同我说点什么。吸烟有什么好处呢?没有任何好处。我就不吸烟,而且,不喝酒。我只喝白开水,每日粗茶淡饭,心情特别宁静。
但是,儿子并没有对我做任何解释。
儿子压根就不提这件事,只是再未让我见过吸烟的场景。倒是我频频找儿子谈话,问这问那,都是关于电脑和网略的话题。儿子的确是个电脑高手,无师自通,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我暗自佩服儿子,心里很为他骄傲。
我感到了欣慰。
五年的时间过去了,我没有忘记儿子当初的宣言。我已经承认,儿子在许多方面,是我的老师,我连给儿子打工的资格都不够。家里那台电脑,早就被儿子玩烂了,硬件升级过N次了,软件也升级过N次了。
五
我不止一次反思过自己,也许,我的教育方式太简单了。以前,我总是站在儿子面前说话。当然,多是训斥儿子。每当我发火的时候,儿子闷声不语,将脸扭到一边去,不看我。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参加了一个礼仪培训班。礼仪老师温声细语,讲解了许多礼仪常识。如怎么坐,怎么站,怎么走路,何时说“请原谅”,何时说“对不起”……礼仪老师还说了个细节:和小孩子讲话,最好将身子蹲下去,这样才和小孩子平等。
我眼睛一亮,知道儿子为什么和我僵持了。我总是采取居高临下的态势,总是以大人的口吻训斥儿子,儿子当然不爱听了。
于是,我改变了自己的姿势,在儿子面前蹲了下来。
可是,儿子似乎没发现我的变化。仍然和我叫劲。即便儿子理屈词穷,也只是掉几滴眼泪。
我坚持着让自己蹲下去。说任何事情,都保持“蹲”的姿势。
儿子终于注意到我蹲下了身子,神情不那么倔强了。
我心里有些窃喜,庆幸自己搭建了与儿子对话的平台。今后,我就要在这个平台上伸展拳脚了,让儿子从我身上学到一切值得学习的东西。
有些话,儿子也愿意对我讲了。
可是,我没想到,儿子说出的话来,竟把我噎得半死。有一次,儿子对“蹲”着说话的我说:“知道吗?我鄙视你!”
我吃了一惊,但还是做慈祥状,扯着儿子的衣襟问:“为什么?你怎么会鄙视爸爸呢?”
“因为,您蹲着和我说话!我厌恶您蹲着说话!”
“我蹲到你面前说话,是和你建立平等关系啊。”我依旧“蹲”着,认真地说。
“您在作秀!蹲着说话,就是作秀!”儿子的话,十分坚硬。
我有些愤怒,却把火气憋在了心里。儿子看我一副尴尬的样子,挺起小胸脯,迈开小腿,大步流星地走了。
我站了起来。挠了挠头皮,不知如何是好。
我找到了那位礼仪老师,诉说了原委。
礼仪老师笑了:“我在课堂上讲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得了。就算我讲过那些话,也当不得真。其实,蹲着和小孩子说话,那要看什么情况。对吧?不分时间、不分场合、不分理由,一律在小孩子面前蹲下去,也是不可取的。对吧?”
我困惑地望着礼仪老师,不理解老师怎么前后矛盾。
礼仪老师笑着:“有些道理,你仔细想一想,就会明白的。对吧?不然的话……对吧?”
我依旧一头雾水。
老师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表示送客了。
回到家,我又恢复了站着说话的姿势。我在儿子面前站得很直,如一棵大树。
儿子低着头,一声不吭。我突然发现,儿子长高了,像拔节的秧苗,茁壮成长。
我说完了要说的话,儿子竟对我露出了笑容。
“你笑什么?”
“爸爸,您这才像个爸爸。”
“怎么,我蹲下去和你说话,就不像爸爸了?”
“爸爸,您没必要嘛。我是您的儿子嘛。”儿子踮起脚,俯在我的耳畔说:“爸爸,和高人在一起,小孩子才能长本事。任何蹲下来说话的人,都是在浪费时间,都会被自己的孩子看不起!”
儿子说完,撒腿跑了。
我突然有所醒悟。儿子再小,终究要长成大人的。儿子总要超过大人的,从各个方面。小孩子需要仰视,长大后才能平视、乃至俯视。
想到这里,我笑了。
以后,我和儿子面对面交流的时候,采取了站姿。儿子则抬起头,仰着脖子和我说话。有时候,儿子还踮着脚尖同我比个头呢。
儿子经常说的话是:“爸爸,我快要超过您了!”
这让我心花怒放。
六
我总得和儿子做点什么,才感觉对得起儿子。既然要和儿子交朋友,就要和儿子在一起做游戏。当然,无论玩什么游戏,都是为了教育儿子。索性就带着儿子玩,让儿子玩个痛快,也叫作寓教于乐吧。
我决定和儿子玩一种“死亡游戏”。一家三口人,轮流着装死。“死者”躺在床上,听着另一个人致悼词,第三个人则垂泪默哀。这虽是个游戏,却充满“死亡”的味道。让我想不到的是,儿子对这个游戏很感兴趣,每次都玩得像真的一样,甚至抢着给我致悼词。不过,经儿子这么一闹,悲痛的气氛变成了欢乐的氛围,变成了欢快的闹剧。
每逢该我“逝世”,我都会静静地躺在床上,听儿子低声朗读悼词,儿子的语调是悲痛的:“XXX同志,生于XXXX年,原籍XX省XX县,因病经多方抢救无效,于XXXX年XX月XX日XX时XX分去世,享年XX岁。他的去世,使我失去了一位好父亲,妈妈失去了一位好丈夫……”致过悼词,儿子总要煞有介事地说:“爸爸,您安息吧,孩儿一定会照顾好妈妈的!”
然后,儿子就会揭掉罩在我身上的白单子,高叫一声:“好了,爸爸,您可以起来了,您的追悼会开完了。下面,该给我开追悼会了。”
接着,儿子便躺到了床上,盖上白单子,闭目假死,等我来治丧,等我给他致悼词。每次,儿子装死的时候,我和妻子都会忍俊不禁。但我们夫妻俩必须装得和真的一样,哭天抢地,历数儿子的种种优点,说儿子不该这么小就死去。当然,儿子的缺点,我们也不放过,总要趁机说出来。儿子有时会睁开眼睛,指出我们说的某一个缺点并不准确,并要我们当场更正。我和妻子按照儿子的要求,立即整改,把缺点描述得更准确些,让儿子“死”后瞑目。
这样的游戏,总是令全家人开心不止。
我们“死亡”的程序,基本上是固定的。先是我“死”,然后是儿子“死”,最后是妻子“死”。我“死”的时候,总要细心听取儿子或妻子对我的评价,从悼词中观察他们对我的看法。这个游戏主要是带儿子玩的,我和妻子就是要利用这个机会,把儿子最不爱听的话说出来,让儿子懂得应该明白的道理。相比之下,妻子的“死”就很不重要了,完全可以说是逢场作戏。不过,妻子却是认真的。有一次,妻子“死”过后对我说:“我若是真的死了,你可不许亏待了儿子!”
“哪能,哪能!你不会死,你不能死!好人怎么能死呢!”我哄着妻子。
儿子一天天长大了,全家人还在坚持着玩这个游戏。每次玩这个游戏,“死”去的人,都会悟到些什么。尤其是儿子,与同龄人相比,显得豁达多了,成熟多了。
七
不能总在家里玩死亡游戏,儿子需要实地锻炼。有一天早上,我带着儿子去参加一场葬礼。让儿子见识一下葬礼的场面,理解人生的终极意义,可能是一种更绝妙的教育方式。一个人的成长历程中,有必要受到黑色教育的熏陶。
哀乐低旋,殡仪馆笼罩在沉痛的气氛中。儿子和我一样,胸前佩戴着白花,神色忧郁地站在吊唁的人群中。
向遗体默哀。聆听悼词。向遗体告别。葬礼的完整程序,为一个终结者的生命,画上了句号。
死者亲属悲伤欲绝。人们潸然泪下。
我的眼角也浸着泪。我揩泪的时候,下意识地瞧了一眼儿子。儿子的表情,悲伤而又无奈,茫然而又冷酷。目送死者升入天堂,活着的人,内心的感受,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
我和儿子默默无语地回了家。
儿子要我讲述死者的故事。于是,我开始讲述。有某个完整的故事,也有某些故事的碎片。这一切,构织在一起,死者平凡而又真实的形象,立体地呈现在儿子的眼前。没错,死者是一个普通人,更是一个普通的善良的好人。
好人也会死去。儿子若有所思地说。
到了冬天,上帝总是不断地发出邀请,请走一些人,到天堂去作客。黑色的讣告,接二连三地贴了出来。
只要有讣告贴出来,只要我与死者相识,就一定会带上儿子,出席死者的葬礼。
这一次,死者是一个老同学的父亲。
我告诉儿子,老同学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而老同学及其父亲现在都有了显赫的社会地位。儿子眨了眨眼睛,淡淡地说了句:“那,葬礼一定很热闹喽。”
死者的葬礼十分隆重,殡仪馆的门前,停了几十辆轿车,放了数十个花圈,有数百人前来吊唁。
我的老同学,死者的儿子,牵着一个小女孩出现了,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女人。我知道,小女孩,是老同学和年轻女人所生,年轻女人是老同学的新老婆。这种场合,小女孩作为死者的孙女,来祭拜爷爷,是完全应该的。可是,老同学的一群家人却冲出了吊唁厅,不准这一对儿母女进入。他们又吵又闹,乱成了一锅粥……
原本隆重的葬礼,只得草草收场了。
儿子对这场葬礼的评述,显出了独到的见解:“生前有再多的财富,再显赫的地位,也未必就能换来儿女们真心的眼泪!”
我轻轻叹了口气:“是啊,葬礼是最能反映血肉亲情和人情世故的。看一个人,通过参加他的葬礼,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
儿子又说:“葬礼是做给活人看的。来那么多轿车,送了那么多花圈,不都是冲你那老同学来的吗?你那老同学若是不当官,会来这么多人吗?花圈,不是送给死人的,是送给活人的!”
儿子的话,有些偏激了。我拦住儿子的话头说:“死者的为人处世,成败得失,就看他的葬礼了。儿子,你爸我,也会有这一天。那时候,我闭上眼睛了,要好好地听听人们是怎么对我评价的,这就叫盖棺定论。”
儿子笑了笑,点了点头。
我领着儿子,先后参加过十几场葬礼。十几个和我相识的人,被上帝请走了。每走一个人,我都要和儿子去殡仪馆参加葬礼。
我对儿子说:“我时常想起过世的那些老人。许多道理,都是在自己的老人过世之后,才突然猛醒的。”
儿子说:“爸爸,我懂了。您用死亡教育我,就是让我早些明白道理,而不是父母死了之后。”
八
我已经发现儿子的一个特性。儿子同我说话的时候,不再像小孩子似地仰望我。儿子同任何人说话,都是平视对方。是的,再精明的人讲话,儿子也会与对方平视。同样,如果有愚钝的人在场,儿子也是平视。
我不再要求儿子做什么,什么都不做。我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开始向“耳顺”的阶段靠拢了。看什么事,都从善如流了。我心宽体胖,整日穿着平跟的老布鞋,四平八稳地在街上晃荡。
儿子已经成了家,也买了车。我不知儿子整天忙些什么,也不问,问了也不懂。
偶尔,儿子也会陪着我散步。有一天,穿越马路的时候,儿子告诉我应该走斑马线。儿子一手搀着我的胳膊,一手揽着我的后背,唯恐我有什么闪失。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变老了。
是啊,我真的变老了。许多人的名字,我已经叫不上来了。十一位数的手机号码,怎么也记不住了。
但我记住了儿子的手机号码。那是我花了几天工夫,硬背下来的。有一天,我骄傲地给儿子背诵了这个手机号码。
儿子惊异地望着我:“您是怎么背下来的呀?”
“十一个数字,先背三个,然后背四个,最后再背四个。”我扬起脸来,对儿子微笑。
儿子灿烂地笑了。
儿子笑道:“为了您,我要永远使用这个手机号码。”
“我只要记住你一个人的手机号码,就够了。”我以无限慈祥的目光,满足地望着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