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德龙
早年,父亲就反对他写写画画。他虽然是个孩子,却很喜欢写日记。每天,他都要把所见所闻所感所悟记下来,写进自己的日记。有一天,父亲发现了他写的日记,劝他不要再写,他不听,父亲勃然大怒,一把火就把他写的日记烧了。
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他默默地擦干了委屈的眼泪。直到有一天,父亲突然被抓走了,遣送到农场劳改,他才似乎明白了什么。没错,父亲是个文字工作者,因文字而入了“文字狱”,有冤不能伸。
于是,他不再写日记。他不能再给父亲增添新的麻烦。
一夜之间,他也成了“黑五类”的黑崽子。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孩子,向他扮鬼脸、吐口水、扔石块。有一天,他忍无可忍了,同一群捉弄他的孩子打了架。毫无疑问,他不是那群孩子的对手,他的一只眼睛被打坏了,蒙上了纱布。
父亲在农场得知他与人打架的消息,吓坏了。传到父亲耳朵里的是,他打坏了别人的一只眼睛!
父亲慌里慌张地请了假,回到了城里。父亲看到的却是他被别人打坏了一只眼睛!
父亲轻轻地叹了口气,一颗心落地了。好在,自己的孩子没有打坏别人的眼睛。自己的孩子受伤了,不要紧,养养就会好起来的。父亲摸了摸他的小脑瓜,同母亲交待了几句,回农场去了。
父亲走后,他号啕大哭。
这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恢复高考后,数理化很棒的他,却因为残了一只眼睛,被无情地淘汰了。第二年,他改报文科,被录取了。
父亲无奈地叹着气:也许,命该如此!父亲已经平反了,仍做文字工作。父亲并没有因他考上文科而流露出半点欢喜。
读大学时,他一遍遍想起父亲曾烧毁了他写的日记。
大学毕业后,他悄悄地写上了小说。他需要倾诉,需要再造一个世界。虽然,他在小说里营造的世界是虚幻的,但却感到了无比的充实。
父亲发现他在写小说,无话可说。父亲老了,已不能像当年那样,粗暴地烧毁他写的作品。父亲能做的,就是不读他的作品。仿佛,儿子写小说这件事,与父亲无关。
不读就不读吧,父亲仅仅是个普通的人。他就这么把父亲忽略了。
街坊邻里却喜欢读他写的小说,并经常拿他教育孩子。也有的文学青年,立志要他那样,用小说的方式,构筑精神世界。可是,文学青年的妻子,却讽刺说,如果能像他那样,写了就发表,能成名成家,那就写。如果不能,就回家干活儿,别做什么梦想!
每当文学青年向他诉说这些的时候,他就笑笑。真的,他只能笑笑。文学是自己悟出来的,不是别人培养出来的,任何人都培养不出来作家。
倒是他觉得父亲看他的眼神有了变化。无意间,他在厕所里看到了一本杂志,上面有他发表的小说。这么说,是父亲悄悄地在厕所阅读他写的小说了!他抑制着激动,幸福地想,父亲已经承认他的努力了。真正的读者,通常就是在厕所里完成阅读的。如果,有谁的小说,被拿到厕所里读,就说明小说写得好!
但他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不问父亲。父亲也不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就这样,他每发表一篇小说,就拿到家里来,摆在厕所里,方便父亲阅读。
他持之以恒地写作,坚持不懈地写作,先是在文坛上混熟了脸,然后,顺理成章地混成了腕。可是,成功后的迷惘却接踵而至,在所谓的创作欲望最大限度地满足后,他不知该怎样继续走下去。他发现,文坛也是个名利场,既有巨大的吸引力,也有更大的杀伤力。他原来的生活模式几乎被破坏了,而在新的模式里,他不得不对所有人抱着感恩之心。有时,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负罪感……
怎么办呢?如何让自己解脱?是用文字否定自己的生活,还是用生活否定自己的文字?在双重困境中,他痛苦极了。他发现自己成了两面派,一方面在现实中接受鲜花和掌声,一方面在创作中向灵魂磨刀霍霍!
他想到了父亲。
可是,父亲早就不读他写的那些小说了。自打他成名之后,父亲就懒得翻阅那些刊有他作品的杂志了。父亲曾这样说过他,你写的每一页,都有上一页的影子;你的每一天,都在复制自己的每一天!
他不知该怎样回答父亲。
他产生了一个很古怪的念头,希望父亲把他写的那些小说烧掉,像当年烧毁他写的日记那样,放火烧掉!
父亲却一直没那样做。
后来,父亲告诉他,其实,每次看过他写的小说,随时就在心里烧掉了。
听了父亲的话,他眼前燃起了熊熊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