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想念父亲。他老人家吃了不少苦头。可是，他却似一颗种子，在黄泥、淤田里都可以发芽开花。他被监督劳动，却又整顿好了鱼场，而且还把歪风邪气镇慑了一下。他凭的是什么？是一颗诚实的心啊！他在什么地方都能尽自己的责任，一个普通人的责任。可是自己呢，她自己又该尽些什么责任呢？眼前，她该办好石场。这是沙湾的宝盆。这里的石块、石米、条石，国内外建筑部大量需要。现在的困难是暂时的，相信终会有这么一天……她觉着自己应该看到明天，看到更远的将来。从此，她天天跟着石匠师傅，看石纹，查石路，走遍了整个白石岗，熟悉了这一带的石矿资源。夜里，她在灯光下读《地质学》，《爆破学》、《电机学》，还学习英文。在中学时，她对英文颇感兴趣，只是学的不多。现在例很奇怪，读书竟然读出味道来了。看来一个人只要明确了目的，下了狠心，样样都可以学到手的。
每隔旬日，她便返家一趟，取些咸鱼、莱甫或咸酸菜，上山做莱吃。也顺便给父亲洗洗缝缝。之后，她便去少文家，看望他妈妈。她叫少文妈四妗，算起来何兆行还是她家远房的表舅。自从母亲过世之后，两家来往就更少了。四妗为人贤淑，勤恳一世。她知道儿子跑过河去，心里又惊又愁，茶饭不恩。后来得知是丈夫搞的鬼，更气忿了。她的两个女儿早出嫁了，膝下只剩下这一个儿子，哪能不伤心啊！谁会想到老头子竟然拿儿子的性命做赌本呢！她怨他、骂他。何兆行却笑了起来：“妇道人家，你懂什么？少文是被迫过河去的，我家用不着戴逃港户的帽子，不罚钱，也不扣粮，我还落得个好名声哩！看你还哭哭啼啼的。”接着扬了扬手里的一叠港币。这是少文从香港托人带返给母亲的。“你好黑心！……”四妗一惊一气之下，脑血栓形成，半身瘫痪了。她整天孤零零的躺在房里，屎尿满床，脏得不象个人样。每次凌筠过来都给她收拾洗抹得干干净净，一点也不嫌弃。四妗躺在竹床上不能动弹，只是望着她，泪流满脸说：“孩子，辛苦你了，四妗不知怎么报答你才好。唉，要不是等着见少文一面，我真想……”她连忙捂住四妗的嘴说：“你别说了，少文会很快回来的……”熟悉的人都说她太痴情了，也太傻气了。她答道：“四妗是好人。”回到房里，她对镜子里的凌筠说：“她是少文的妈哩！”脸上一阵热辣辣的。
她也常到沈家海家里看望他双亲。自从事情发生之后她去得更常了。她同家海娘见面，两人的心情是很微妙的。家海娘温厚善良，刻苦耐劳，很疼爱凌筠。自从儿子逃走以后，她就更疼爱她了。她希望凌筠同自己的儿子相好。可是，从姑娘的神色，她隐隐约约看出人家是同少文相好了。可她还是一样地疼她，把她看作自家的闺女。每逢凌筠回来，她总是把那些成鱼、莱干用塑料袋装好，让她带上山去。她知道孩子从小没娘的凄苦，凌筠每次上门，她都爱抚着她，问寒问暖，端上一桌子的餸菜。然后悄声问道：“家海有捎信么？”慈祥的眼睛里总是流露出一种朦胧的希望。少女的心是细腻的，老人家的眉眼脸色她全都放在心里。但她不能爱家海啊！因为她已爱上了他呀。少文是那样聪明英俊，有才华。他们从小就有了很深的感情。上中学之后，她才发觉家海对她的感情更真实一些，思想也更开阔些，言谈之间，他会给你带来一种志同道合的思想享受，令你喜悦，使你振奋。她仿佛看到了自己追求的真正理想……然而，这仅仅是友谊，也只能是友谊啊！这一切，她老人家又怎会明白哩，她又怎能开口给她说啊！
这三年，充满着悲愤苦痛的三个冬春总算是过去了。
她把那张《往港通行证》放进手提袋里，准备起程。本来，她可以由罗湖桥过去，走邢条宽阔的大路。罗湖桥是一座边界桥。桥很短，只有十来米。正中是分界线。由南北两边开来的火车，都分别停在桥的南北段上。过往香港的旅客得下车步行过桥。对方在桥头拐弯的地方设有“入境处”，往返香港的旅客只消在“回港证”上盖个章便行了，手续非常简便。因此，小小的罗湖桥成了内地通往香港的要道。过了罗湖桥往右拐，沿着柏汕路走几里地，就是石坑村了。
可是，凌筠还是愿意走河对岸的小道，当年他们走过的地方。她持有“过境耕作证”，来往非常方便。况且石坑村就在眼前，一望可及，也近了许多路：还可以顺路看看荒废了十多年的插花地。村里在河对岸有插花地一百五十多亩。解放后村人依旧可以过境耕作，朝去晚回。那边种养的塘鱼、蔬菜，鲜花全都拿到香港市场去卖，收入相当可观。自从“四清”那年割“洋尾巴”，以后又搞什么“红色政治边防”，便取消了过境耕作，封锁了过境耕作口。从此，小河两岸，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那一片插花地也丢荒了，杂草长得比人还高。早些年，他们生活在边境线上，就象被铁锁链紧紧地捆住了手脚，牢牢地钉在地上，瞪眼看着人家一天天地富裕起来，心里窝着火呀。凌筠亲眼看见这一段历史差距的产生和演变，有着缩小这个差距的跃跃欲试的愿望。因此，今天她是怀着一种兴奋而又痛惜的心情走这条小路的。
“爸爸，我走小路去。”
“这条路近些，但不好行。”父亲瞧着女儿说。他理解女儿的心事。这孩子脾气倔，她要争这口气。白石岗的石头压不弯她娇嫩的腰骨，反而练出一手打石的本领。胆子也给练大了。不过，孩子才二十出头，婚姻的事做父亲的也该替女儿着想。她要过河去了，少文这孩子现在不知怎么样。既然女儿喜欢，做老子的就不用去管了。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事情究竟有无变化？他心中感到不实在。一直来，他总是觉得少文这孩子聪明有余，忠厚稍嫌不足，况且还有个家庭的影响。
“孩子，你见着家海和少文，记得讲明白公社党委给他们平反，请他们回村里来。叶书记还要亲自开个欢迎大会！”吴木生一再嘱咐。
“爸爸，我听了三遍，记住了。”女儿笑道。
“他们会返来么？”他发觉女儿未有了解自己话里的意思。
“为什么不回来呢？”女儿睁大了眼睛望着父亲。
“少文呢？”他似乎没有理会女儿的情绪。
“他，当然回来呀！”
“要是不回呢？”
“我拉也要拉他回来！”女儿很自信。
“你真有这能耐？”父亲瞧女儿一眼：“我只是口上说说，他也不一定是这个样。不过，一个人日子过好了，每月都有几百港元寄回家，有钱有面。回村里吃这个苦，能过得惯么？孩子，你想想，别一条肠子直到底。”
她缄默不言。真的，她一点也没有想过，从来也没有怀疑过他们会不愿意回来。当然，父亲说的也只不过是他自己的猜测。但细心想想也不无道理。这样一想，反而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是简单了些。不过，她心里依旧相信自己了解少文。便说：
“我知道，爸爸。”
“做事情要多想想才奸。村里有些人就是爱慕‘一个家庭、两个社会’的口子，说是吃两个社会的优越性现成些。这怪谁呢？我说不怨天，不怨地，只怨自己搞了三十年还这么穷。你能光埋怨人家不跟你走吗？我们肩上的担子不轻牙！”父亲说。
“忆苦餐吃多了人都傻了。就不晓得上头怎个想法。”
“上头允许过境耕作，这不对心了么！”
女儿点了点头。不错，前几天，每人都发了张“过境耕作证”。
“你过河去看看我们队上的插花地，看看那边的行情，经营些什么才上算。要放在心上，回来再好好斟酌。”
“嗯。”女儿高兴地应着。
父女两人边说边走，来到了深圳河边。这是一条被荒废了的小河。两岸杂草丛生，野生带刺的五色梅，金樱花，野玫瑰，斑驳陆离，铺天盖地，喷出一阵阵刺鼻的辛辣味。一个月前这岸边还是个“禁区”，连村里人也不能随便到这里来。其实，这样的边防“禁区”只不过是一片荒草地罢了。
吴木生领着女儿来到河西边土岗上的小树林里。平坦坦的河岸就只这么一个树林岗子，宛若一个天然的大堡垒。岗子前面是个比较宽阔的河汊口，对岸是一片水草地，凉风习习。林里树术参差，绿叶蔽天，阴凉爽快。树丛里面有一间低矮的草棚，顶盖的茅草已散落了，竹架子也快霉烂了。吴木生拉着女儿钻进草棚，望了望透光的棚顶，很有感触地说：“你爹在这小草屋里站了二十年的岗！”是的，从土改时候起；他白天在这里守望，晚上在这里睡觉，赤胆忠诚地守卫了二十年。
“爸爸，二十年中间，你看见了些什么？”
“胜、败、枯、荣、得、失都看见了，也同你一样，眼见着人家富裕只能叹气！我就不相信自己的一双手做不赢河对岸！”
“我们会超过他们的。”她被父亲的话感染了，心里盘算着一个个聚宝盆：石场，鱼塘、河沙和一大片插花地。
“那当然。你有志气。”父亲说，“不过，这些话最好留待以后说。因为人家早听烦了，我自己也不喜欢听。做事情该精打细算，做一件成一件，做了再说，有些事做了也不说，让人家去说不好吗？关起大门自己喊老子天下第一，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吴木生不胜感慨。
她理解父亲多年来憋着一股气，知道他心里已酝酿好一幅沙湾的建设蓝图，不过，他只只想悄悄地、老老实实地去做。二十年前，他曾有过一张蓝图，打算兴建塘口新村，后来当然是夭折了。现在看着河对岸的灯火楼字，他又怎能不感慨呢！
他走出草棚，站在一棵高耸入云的木棉树下，指着河对岸的一片荒草地说：“孩子，那就是我们的地，多大的一片。靠边的那间白铁皮钉的小楼，闪着反光的那一间，是关乃庸先生菜地用的房子。这房子的事你也知道了。你见关先生的面代我向他问好。他是我们的朋友，虽未见过面，但一直支持我们。保护少文的事你比我清楚。你知道他为何这样热心吗？”
“爸爸，我在听你说哩。”
吴木生接着说：“关乃庸一家爱国。他父亲早年跟周总理东征，来到惠州地界。蒋介石当的司令，国共合作嘛！周总理那时是东江行政委员。后来，大革命失败了，关老先生看蒋介石是个坏蛋，不跟他走，便心灰意冷到了香港。他上了大火船做海员，飘洋过海。以后又到了美国做生意，发了迹，置了物业。”他稍停一下又说：“十多年前，关老先生去世了。他在遗嘱里吩咐儿子，要把自己的骨灰埋在故土上。你知道了，关乃庸为这件事给我来了封信，说是想租这几亩菜地，其实是埋葬他父亲的骨灰，连同他妻子的遗骨。这封信在村里惹出了一场风雨，说我‘里通外国’。事情经过你比我还清楚。因此，关乃庸知道家海、少文是因为悼念周总理受迫害，当然挺身而出了。”
“爸爸，你怎么这么清楚？”她感到惊讶。
“在在边境线上，什么人都要了解，都要熟悉。这是边界呀！有个生面人闯到河边，你就要当场认出他，这才是真正了政治边防。关乃庸是值得人尊敬的。
“他很敬重你。”女儿说。
“对人要以诚相待。我同关乃庸虽未见过面，但大家能以诚相待。”
这句话，她听父亲说了许多次。可直到今天她才真正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小时候，她就听四妗说过爸爸在边防线上许多传奇的故事。比如智擒特务、孤胆上警楼、水底摸炸弹、枪击逃犯等等。每当她仰起头，望着墙壁上悬挂着爸爸的一幅幅镶在镜框里的立功奖状，她就想起那些英雄的故事，从心里尊敬爸爸。她羡慕这些奖状，希望自己长大之后也能得到这样的荣誉。这个美好的愿望一直鼓舞着她。然而，只有今天她才明白，这许许多多的奖状远远没有记下父亲在边防线上的功绩。父亲啊！你的功绩都记在你那颗诚实的心上啊！
她很高兴，高兴自己终算了解了爸爸……
四
这里没有路。
过了深圳河，对岸是野草漫漫，荆棘丛生，一片荒凉，连个人影也没有。吴凌筠只好朝着远处的白铁皮小屋走去。她有点心慌，一种异地的荒凉感象一股冷风向她袭来，使人感到孤独和可怕。她想起少文，要是他来这儿接自己多好呢！他会来吗？
“会来的！”她心里笑了。
天快黑了。她艰难地朝前面的白铁皮小屋走去，越走越焦急。走近小屋时，已满头大汗了。
猛然，小屋里的电灯亮了，玻璃窗透出个人影米。她又惊又喜。这是谁？是他，还是他？
正要上前敲门，呀的一响，门扇打开了。屋主人好象早知道她要到来似的。
“你是凌筠姊？我叫玉珍。请进来。”主人热情地招呼道。
“啊呀！你就是玉珍！”她几乎是惊呼道。她原来是一个这么漂亮的香港姑娘。
玉珍从冰箱里端出维他汽水，说：“你口渴了。请稍歇一下，家海就来。对了，少文说他在我家里等你。”
“你知道我从这儿来？”凌筠好奇地望着玉珍。灯彩下，玉珍显得更清秀娴静。
“哦，家海说你一定从小河这边过来，是一定的。他说得很肯定，由不得你不相信。”玉珍笑道。
“他呢？”凌筠也笑了。
“他早早在这儿等候你，见你还未来，怕天黑，又急着到河边去看了。”玉珍说。眼睛流露出羡慕的神情。
“他呀，脾气一点也没变。”凌筠笑着啦。
玉珍招呼她抹了脸，便上前亲热地拉着她的手说：“凌筠姊，我替你高兴。这回你们一起回去，家乡多少事等着你们去做。家父很敬重令尊，也很器重你，他在家坐守候你哩！”说着搂住她的肩膀：“请原谅，等一下家海陪你去寒舍，离这很近，往前面走一里地就到了。我今晚得留在这里，失陪了。”
“你一个人留下么？”
玉珍点了点头。
“不害怕吗？”
“惯了”
“那我陪你。”
“谢谢。请放心，这里周围几里地的人都认识家父。”玉珍笑了笑。然而，地那微徽翘起的嘴角却流露出隐隐的哀愁。
凌筠猛然醒悟，这地上安葬着玉珍祖父和母亲的骨灰，也许今天是归骨的日子。便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不该妨碍你。”
“你都知道了！”玉珍深受感动，觉得对方很体谅自己。虽然是初次见面，却象深交多年的朋友相聚在一起似的亲切：“家父常说，我家很对不起你们，说真的，我不知该怎样感谢你才好。”
“玉珍，你这样说就见外了。”
“你知道，家父那年看见白马地菜园丢荒多年，很可惜。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给吴支书去了一封信，想租用这块地方，一方面给家祖和家母找个归葬的故土，另方面是在这里办个农场。这些投资、设备连同赢利全都作为对沙湾的捐献。因为这是家姐的遗嘱。这些，信上都不方便说，当时局势又乱，只好留待日后有机会再面谈。没想到吴支书宽宏大度，体恤乡情，竟然亲自回信，并对家祖的归葬表示慰唁。我们全家看了信都很感激。这样，家祖的遗骨终算有了个归宿。后来，我们才知道因为我家的事，吴支书遭了难。家父难过得很，生怕再连累你们，建好这问白铁皮小楼之后便停下来了，也就再不敢提那捐献的事了。这封信我一直珍存着，把它藏在心里。这是祖国的爱，故土的爱啊！”玉珍感情深沉地说。
“不要感谢我，真的不要……”凌筠很难受地摇着手说。
“你？……”玉珍非常惊讶。
“那阵找不理解我爸爸，我反对他……”
“后来呢？”玉珍深为对方的坦率所感动。
“我知道自己不对了。今晚，我才真正理解爸爸，理解你们，理解我们的事业的意义。”淡筠真诚地说。
“我们的事业！”
“祖国的爱，故土的爱，你说得多好啊！可这爱并不是每个人都了解，都珍惜的。我就曾经是不理解的一个。”凌筠充满感情地说，“今晚，是什么东两如此深沉地牵动着我们的心？是建设祖国这个美好的事业啊！”
“我理解了么？”玉珍沉吟着。
凌筠好象一下于长大了许多，安慰道：“玉珍，爸爸要我转告令尊，你们愿意的话可以在白马地为令祖父、令堂立个墓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