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寿祺的腰间悬着一柄形式奇古的长剑。
剑柄上镶着一颗黑色珍珠。
“沧海!”
“江湖十大名剑”之中排名第三的“沧海”!
三十七年前,“两河武林盟主”黄寿祺正是手持这柄“沧海”,凭借着“八十一路遗珠神剑”威震河洛,横扫群魔!
他的剑法刚猛无双,功力更如沧海般深不可测。
可惜这一次他的“沧海”只拔出了七寸,一道雪亮的剑光就从葛剑勇的掌中射出,闪电般洞穿了他的右腕!
这一剑凌厉诡异,势若飘风,路数果然与何不归的“万里追风剑”迥然不同。
长啸声里,“沧海”已经无声无息的跌回了剑鞘。
狄雁儿失声惊呼!
黄寿祺身形一晃,以左手握住右腕,神色惨然,盯着葛剑勇一字一字的道:“‘血剑无情,飘风十三式!’”
葛剑勇微笑着道:“黄老先生果然好眼力!‘血剑无情,飘风十三式’乃晚辈家传剑法,晚辈虽然另有师承,却始终不敢忘本,只是年轻识浅,不足之处还请黄老先生多多指教。”
黄寿祺的眼睛里终于现出了一丝绝望之色。
——“无情血剑”葛天涯的“血剑无情,飘风十三式”本就已经凌厉绝伦,此刻在葛剑勇的手中居然又生出了许多变化,转为刚柔并济,实已无懈可击。
他终于叹了口气,低声道:“你杀了我吧!”
葛剑勇摇了摇头,道:“黄老先生此刻右腕上筋脉已断,恐怕今后都不能够再用剑了。‘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况晚辈与黄老先生之间本就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做人又何必赶尽杀绝?”
窗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阵尖锐的哨音,只听得脚步声此起彼伏,百十余名“昙花圣教”之中负责防御的弟子已然为黄寿祺适才发出的那一声长啸所惊动,此刻正手握兵器,从四面八方一齐涌了过来。
葛剑勇微微一笑,居然目不斜视,旁若无人。
狄雁儿却叹了口气,望着葛剑勇,喃喃着道:“你剑术大成,自以为可以傲视群伦、横行天下,于是…于是便野心勃勃,倒行逆施。可是‘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有一山高。’早晚有一天必定会有人告诉你什么叫做‘多行不义必自毙’…唉!此刻你还是先走吧!”
葛剑勇笑了,道:“想不到狄姑娘占尽形势,居然还要出言逐客。”
狄雁儿道:“我知道本教已经没有能力将你留下来。既然如此,又何必枉添杀戮,增加你的罪孽?”
葛剑勇微笑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狄姑娘当机立断,佩服!佩服!不过我真的很想知道能够教会我什么叫做‘多行不义必自毙’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是‘风雨神刀”孟飘?还是狄姑娘的那个‘风凌’?”
狄雁儿淡淡的道:“人间公理永在,是谁教会你其实又有什么分别?”
在这一刻,她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朦胧。
因为她的人虽然还留在岳阳,心却已经飞到了关外……
葛香香的眼神也很朦胧。
她望着葛剑勇,望了很久,终于轻轻的叹了口气,道:“我们一起离开岳阳,好不好?”
葛剑勇道:“不好。”
葛香香又叹了口气,道:“你已经去过‘昙花圣教’了,是不是?”
葛剑勇道:“是的。”
葛香香道:“你要的东西究竟是贾赝生留下来的那批金砖?是‘昙花圣教’的地盘?还是那个狄雁儿?”
葛剑勇淡淡的道:“那些东西在我的眼中看来已经没有什么分别,因为此刻天下间的声名、权柄、财帛、女子本就任我予取予求。‘万妙山庄’从此声名大震,独霸江湖,先父在天之灵必定欣慰。你呢?你是不是也很开心?”
葛香香摇了摇头,道:“你已经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只希望你可以平平安安。你曾经当众一剑刺死了‘千手剑神’夏侯连城,这件事情不日便会传遍江湖。‘冤有头、债有主。’等到那个时候,一定会有人来找你的麻烦……”
葛剑勇笑了笑,道:“其实也不必‘等到那个时候’。因为找我麻烦的人已经来了。放眼天下,此刻也许已经只剩下一个人还有资格来找我的麻烦,所以我也一直都在等着他。”
葛香香脸色微变,道:“孟飘?”
葛剑勇道:“不错!‘风雨神刀’孟飘已经约好了我明日黄昏时分于君山之巅决一死战。”
葛香香道:“又是黄昏时分?又是君山之巅?”
葛剑勇道:“是的。”
葛香香道:“你可不可以不去应战?”
葛剑勇道:“不可以!这一战我已经盼望了很久,怎么可以临阵退缩?”
葛香香叹了口气,道:“你真的有把握能够接得住孟飘的那一招‘风雨飘零’?”
葛剑勇微笑着道:“‘风雨神刀’与‘万里追风剑’不相伯仲,天下间也许真的没有人能够接得住孟飘的那一招‘风雨飘零’,可是我又何必去接?我的‘万里追风剑’已经青出于蓝,我身上穿着的那件‘避火金蚕甲’也不是赝品。”
葛香香道:“所以你认为孟飘已经必败无疑?”
葛剑勇的嘴角边露出了一丝近乎残酷的笑意,淡淡的道:“是的。”
君山之巅。
何不归的那一座孤坟在这个黄昏里看来竟显得分外凄凉。
料峭的山风似乎也变得冷了许多。
风凌拉紧了衣襟,伫立于三丈之外呆呆的望着坟头上的荒草,仿佛已经出神。
他的身畔还有两个中年人。
第一个人头戴毡帽,身穿青袍,目光柔和,嘴角边还挂着一丝神秘的微笑,背后背着一只小小的药囊,药囊之上却赫然用丝线绣了一堆触目惊心的白骨。
第二个人骨骼清奇,剑眉星眼,只是眉目之间竟仿佛蕴藏着无限哀愁,一身白衣如雪,周身上下不带丝毫霸气,只有几许惆怅、几许清高、几许疏懒、几许孤独,整个人都仿佛被笼罩于一团烟雾之中,飘飘然浑不似尘世中人。
孟飘正静静的站在何不归的坟前,垂首低眉,双目似开还闭,看来宛如一位入定的高僧。
葛剑勇的左手上握着一柄连鞘长剑,缓步走上君山,也在何不归的坟前站定,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淡淡的道:“‘风雨神刀’平生杀人无算,难道偶尔也会大发慈悲,为自己的刀下亡魂默默祈祷么?”
孟飘缓缓的抬起头来,朗声道:“不错!孟某一生之中的确曾经存心杀死过许多人,可是那些人都是恶贯满盈之徒,丧尽天良之辈,生前既然大奸大恶,死后自然永不超生,又何须祈祷?你呢?你的剑底冤魂又要靠谁来超度?”
葛剑勇居然叹了口气,道:“你说的‘剑底冤魂’是不是宋雨情?唉!宋雨情的确是我杀的。她真的是一个很完美的女人,我原本也不忍心亲手杀了她。只可惜她如果不死于我的剑下,我与贾赝生的计划根本就无法进行,所以她非死不可。”
风凌忽然远远的道:“你与贾赝生的计划?你怎么会与‘七巧玲珑、百变天魔’勾结在一起?”
葛剑勇笑了笑,道:“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与贾赝生相识了。虽然那只是一次很短暂的邂逅,但是贾赝生却看穿了我的心事。所以他就将自己那一派的无上秘籍偷偷的传了给我,并叮嘱我继续隐忍,表面上做一个玩物丧志的悠闲才子‘病相如’,待到武功大成之后再与他共谋大事。他那一派的本领可着实了不起,除了神奇之极的武功之外,居然还有机关、暗器、易容与土木之学,五花八门,包罗万有。”
风凌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不仅与‘万里追风剑’何不归有师徒之名,居然还是‘七巧玲珑、百变天魔’贾赝生的及门高弟。唉!何不归对你恩重如山,一向视你有如亲子,你为什么还要设计害死他呢?”
葛剑勇淡淡的道:“因为他毕竟是我的师父。倘若有他一直留在身边碍手碍脚,我又如何得以大展鸿图?”
风凌居然点了点头,道:“不错!所以你就暗中设计陷害何不归,令何不归枉死于‘风雨神刀’之下。可是你还有另外一个师父。倘若有另外一个师父一直留在人世间碍手碍脚,你恐怕也同样不能够得以大展鸿图。所以在你的计划里,你的另外那一个师父也非死不可,是不是?”
葛剑勇笑了,道:“是的。我故意请贾赝生以‘镜花水月派’掌门人傅西风的身份逼迫‘昙花圣教’属下‘黑虎堂’堂主‘赤发玄坛’许还珠私吞黄金、叛教出逃。表面上我们是一起计划着准备先统一了岳阳武林道,再以此为基础称霸江湖。其实当贾赝生合并岳阳‘五帮十三派’、拉拢‘神针’墨家设下赌局的时候,我就已经料到以孟飘的个性在误杀了何不归之后一定不会放过他。贾赝生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可是他并不在意。他身上穿着我的‘避火金蚕甲’,居然有恃无恐的在‘韦陀阁’上等着与孟飘决一死战。所以那一天,我也带着舍妹及时赶到了‘韦陀阁’。”
风凌道:“你想借葛姑娘的剑杀了贾赝生?”
葛剑勇道:“是的。舍妹一向对何不归敬爱无比,倘若得知阴谋害死何不归的真凶竟然是贾赝生,就必定会奋不顾身的出手为何不归报仇雪恨。舍妹的剑法虽然稍嫌稚嫩,毕竟也是‘万里追风剑’的嫡传。贾赝生虽然神功盖世,又有‘避火金蚕甲’护体,但是在全力对付孟飘之际也决计无法抵挡舍妹的快剑一击。”
风凌苦笑着道:“好厉害的借刀杀人连环毒计!”
葛剑勇笑了笑,道:“过奖!过奖!其实以我今时今日的本领已经足以光明正大的与当世‘四大高手’一决雌雄,只可惜何不归与贾赝生毕竟都是我的师父。我自幼苦读圣贤书,虽然嫌他们碍手碍脚,总也不忍心做出亲手弑师那种大违礼教之事,所以就只好出此下策了。”
风凌神色古怪,道:“你处心积虑的隐忍多年,就是为了想要击败当世‘四大高手’,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么?”
葛剑勇道:“不错!”
孟飘忽然冷冷的道:“可惜我还没有败。”
葛剑勇点了点头,道:“你的刀呢?”
孟飘道:“刀在。”
他的右手一翻,手上已经多了一柄其薄如纸的短刀。
可是,他的刀已经不再苍白。
葛剑勇缓缓的向后退出了十余步方始站定身形。
他盯着孟飘的刀,淡淡的道:“看来有些事情真的是命中注定,在什么地方开始,便也会在什么地方结束。”
孟飘点了点头,道:“不错!今日你我二人便在何老先生的坟前一战,孰生孰死,各安天命!”
葛剑勇也点了点头,道:“我想纵使何不归泉下有知,也绝对料不到他的‘万里追风剑’居然还有机会与‘风雨神刀’第二次交锋。但是无论如何,我都可以保证这一次绝对已经是最后一次!”
风凌忍不住大声道:“倘若何老先生果真泉下有知,你猜他这一次究竟会保佑谁赢?”
葛剑勇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叹息声里,他忽然拔剑!
叹息声里,孟飘的刀也已经化作了一道寒光!
一刀一剑闪电般盘旋进退。
孟飘与葛剑勇的双脚都仿佛已经牢牢的扎根在君山之巅的土地上,绝不移动一丝一毫。
他们的身法都呆滞到了极处。
刀、剑上的招式却都极尽巧妙,时而闪电惊雷、狂风暴雨;时而轻描淡写、流水行云。
可是他们之间相隔丈余,如此遥遥相击,刀剑之上的威力根本无法波及对方,情势实是古怪之极。
三百招弹指既过。
孟飘忽然发现葛剑勇的剑招之中露出了一点破绽。
虽然只有一点,却足以致命!
刀光一闪,孟飘的身形已经燕子般掠起,掌中短刀化作一道白虹,直劈葛剑勇的胸膛!
这也许并不是最好的机会。
可是他已经不愿意再等!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速度。
在这一瞬间,人世里所有的光辉仿佛都已经集中在这一刀之上了。
好一招“风雨飘零”!
刀光闪亮了葛剑勇的眼睛。
葛剑勇终于向后退了一步,掌中长剑却同时疾刺而出。
同样也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剑的速度。
永远都没有人知道风究竟是从哪里吹出来的。
可是风却能够在瞬息之间吹遍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剑光一闪就已经到了孟飘的咽喉。
“万里追风剑!”
好快的剑!
孟飘的心中微微一震。
他忽然发现葛剑勇剑招之中的那一点破绽居然已经不存在!
他知道当那一刀劈中葛剑勇的胸膛的时候,葛剑勇的剑也必将同时洞穿他的咽喉。
他与葛剑勇这一战的情形居然和当初他与何不归那一战的情形完全相同!
只可惜这一次的“避火金蚕甲”不是赝品。
这一次的“万里追风剑”也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葛剑勇的嘴角边已经露出了一丝冷笑。
他知道这一次孟飘已经必死无疑。
他就挺起了胸膛,冷笑着将那最后一剑全力刺出!
可是就在这时,他的右腕上却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寒意。
他隐约觉得有一道闪亮无比的剑光射向自己的右腕,然后他的心中就升起了一种绝望的刺痛。
“叮”的一声,长剑已然跌落在地上。
剑光,是从风凌身畔的那个白衣人手中射出来的。
那种剑光实在太可怕,就好像是雷霆震怒、厉电行空!
刀锋划过,葛剑勇胸前的衣衫就裂开了一条长缝。
其中竟仿佛有金光闪烁。
只有金光,没有鲜血。
孟飘的刀毕竟还是斩不破那一件“避火金蚕甲”。
葛剑勇以左手握住右腕,茫然回过头来,望着那个白衣人,道:“你是什么人?究竟来自何处?”
白衣人道:“我姓萧,来自关外。”
他的声音很柔和,身上既没有杀气,手中也没有剑。
葛剑勇脸色惨变,道:“你姓萧?是不是萧涤尘的萧?”
白衣人道:“是的。”
葛剑勇终于叹了口气,道:“金陵‘怒剑’,果然名不虚传!想不到今日终于让我遇上了萧涤尘。你的剑呢?我可不可以看一看你的剑?”
白衣人萧涤尘道:“不可以。”
葛剑勇道:“为什么?”
萧涤尘的声音依然很平静,道:“因为当初离开中原之时我曾经立下过重誓,有生之年都绝对不会再让任何人看到我的剑。”
葛剑勇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之色,沉默了一会儿,道:“适才你为什么不一剑杀了我?”
萧涤尘道:“此刻你右腕上筋脉已断,恐怕今后都不能够再用剑了。既然你已经无力继续为祸江湖,我与你无冤无仇,又何必杀你?”
葛剑勇转回头来望向孟飘,道:“你呢?我与你仇深似海,你为什么还不出手?难道你已经不想替你的情人报仇了么?”
孟飘居然叹了口气,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今日纵然杀了你,雨情亦不可以复生。唉!你还是留着一条命准备在何老先生的坟前慢慢忏悔吧……”
葛剑勇吃惊的看着孟飘,忽然嘶声道:“忏悔?‘天下第一’!我要做真正的‘天下第一’!难道这样也有错?”
萧涤尘摇了摇头,道:“今日合‘神刀’、‘怒剑’之力才侥幸赢了你一招,你的家传剑法本已精绝,又有‘避火金蚕甲’护体,此刻更身兼何不归、贾赝生正邪两派之所长,武功实已在当世‘四大高手’之上,孟兄与我俱是心悦诚服。‘天下第一’,当之无愧。只是……”
他似乎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孟飘却已经拉住了他的手臂,道:“我们走吧!听说‘青螺别院’里窖藏着数十坛陈年佳酿,大家难得一聚,此刻便去共谋一醉如何?”
萧涤尘苦笑着道:“既然孟兄有此雅兴,小弟自当奉陪。”
他们一齐向风凌与那位背着药囊的青袍客招了招手,就并肩走下了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