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木桶里盛满了碧绿的泉水,温暖如情人的手,仿佛可以抹去浪子心头无穷的寂寞与江湖路上不变的风尘。
这种木桶叫做“风吕”,据说来自遥远的扶桑。
自从号称“东瀛第一高手”的扶桑“青刀流”宗主柳生正雄将这个“风吕”亲手送入“万妙山庄”之后,“无情血剑”葛天涯就一直将它摆放在自己的卧室里。
因为,它象征着至高无上的荣誉。
想当年,柳生正雄带着一柄“血饮狂刀”只身渡海挑战中原武林,一路连败江南三十七位一流高手,野心勃勃,不可一世。不料却在洞庭湖畔被“万妙山庄”的庄主“无情血剑”葛天涯以“血剑无情、飘风十三式”打得一败涂地,不免心灰意冷,从此封刀归隐。
离开岳阳之前,他亲自将这个“风吕”送进了“万妙山庄”,以表示对葛天涯的敬意。
所以,葛氏一族就成了岳阳最负盛名的武学世家,葛天涯也多了一个“洞庭第一神剑”的绰号。
只可惜这位“洞庭第一神剑”忽然被一个叫做“探丸”的杀手组织秘密暗杀,“万妙山庄”从此后继无人。
其实葛天涯也有一个可以继承衣钵的儿子。
他的儿子就是葛剑勇。
一个人的绰号通常都是绝对不会取错的。
譬如“王大麻子”必定是一个满脸麻子的人,而“李二呆子”也绝对不会精明到哪里去。
可是一个人的名字却往往都取得不切实际——
李白的皮肤并不“太白”;张飞根本就不会飞;潘仁美既不“仁”、也不“美”;而魏忠贤更是一个大大的奸宦,与“忠”、“贤”二字绝对扯不上任何关系。
葛剑勇也不“勇”。
严格来讲,他也许根本就是一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他自幼便体弱多病,对武学一道天生憎恶,平时只喜欢舞文弄墨,绘画抚琴,寄情于风花雪月之间,才名甲于岳阳,有“病相如”之誉,却丝毫不懂武功。
他的嫡亲小妹葛香香反而生性豪爽,喜欢舞枪弄棍,到处惹是生非。
只可惜“葛家剑法”也与其他许多门户的“家传武学”一样“传子不传女”。
所以葛天涯死后,曾经威震岳阳的“血剑无情,飘风十三式”就在江湖上成了绝响。
葛剑勇对于父亲留下的剑法与声名尽皆不屑一顾,却偏偏对于父亲留下的那个“风吕”情有独钟。
每一个清晨,他都要在尽情领略过那种来自异域的奇异享受之后,才肯乘着自己的暖轿,带着自己的吟囊与古琴,兴致勃勃的去城郊赏玩湖光山色。
轿帘低垂,帘外秋风萧瑟。
葛剑勇就静静的蜷曲在那顶由四个人抬着的暖轿中,似乎大病初愈,苍白而英俊的脸上却带着一种淡淡的笑容,心中仿佛正在思念着那位阔别已久的如花又如梦般的情人。
暖轿却忽然重重的跌落在地上!
因为,当暖轿经过城郊一片密林的时候,四名轿夫的咽喉竟忽然同时被一根血红色的竹竿洞穿了!
血红色的竹竿赤练蛇般颤抖着。
一个脸色血红的黑衣人狞笑着从密林之中豹子般扑了出来,九尺余长的竹竿化作一道红光,闪电般刺破了轿帘。
狞笑声中,却有一道淡淡的剑光不知从何处飘来,微风般轻轻的抚过了黑衣人的咽喉。
血红色的竹竿忽然垂下。
黑衣人的嘴角边还挂着一丝残酷的狞笑。
只可惜他的身子却已经在瞬息之间烂泥般瘫软。
永远都没有人知道风究竟是从哪里吹出来的。
可是风却能够在瞬息之间吹遍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有风吹过。
一个老人一身白衣如雪,静静的站在暖轿旁,仿佛是这顶软轿还没有被抬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站在这里很久了。
他的身形高大,腰背挺拔如标枪,须发皆白,红润的脸上却看不到半条皱纹,当真是鹤发童颜,宛如神仙中人。
他的手上没有剑。
那个黑衣人的咽喉处居然也看不到血痕,只有一点米粒大小的淡淡印迹,仿佛根本就不是死于他的剑下,只不过是忽然之间中了风而已。
人世间又怎会有如此神奇的剑法?
他究竟是什么人?
葛剑勇缓步走下暖轿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哀伤。
他望着那个黑衣人的尸体叹了口气,道:“想不到今日又累得恩师重开杀戒。唉!弟子真是罪孽深重……”
白衣老人淡淡的道:“‘青海血竹竿’平生杀人如麻,血债累累,正所谓‘除恶即是行善’,那也算不得是什么罪孽。”
葛剑勇想了想,道:“可是弟子与此人无怨无仇,今日他却为何要对弟子痛下杀手?”
白衣老人摇了摇头,道:“江湖上刀光剑影,步步荆棘,流血凶杀,司空见惯,却并非皆因仇怨而起。倘若只是为了仇怨才肯出手杀戮,天下间又怎会有那许多枉死之人?”
葛剑勇的脸上闪过一丝憎恶之色,道:“恩师说得是。武学一道,最是害人不浅……”
白衣老人道:“你错了!其实你不必如此憎恶武功。”
葛剑勇道:“为什么?”
白衣老人望着葛剑勇苍白而英俊的脸,淡淡的道:“因为杀人未必一定要用武功。其实人世间有许多东西都远比武功更加残酷,更加可怕,譬如贪婪的欲望。”
葛剑勇道:“贪婪的欲望?”
白衣老人道:“是的。你并非江湖中人,一向与世无争。如果‘青海血竹竿’不是觊觎你身上穿着的那件‘避火金蚕甲’,又怎会无端向你出手?所以害死他的不是武功,而是他自己心中贪婪的欲望。”
葛剑勇叹了口气,道:“幸好并不是每个人心中都有这种贪婪的欲望,譬如孟飘。”
白衣老人道:“孟飘?”
提到“孟飘”,葛剑勇的脸上就充满了敬意,道:“是的。当初先父遭宵小围攻,不幸遇难,‘避火金蚕甲’亦随之流落江湖。后来孟飘于无意之中得到此甲,居然肯不辞辛劳,亲自送回‘万妙山庄’物归原主,足见胸怀坦荡。”
白衣老人笑了笑,道:“可是胸怀坦荡与没有欲望完全是两回事。其实每个人都会有欲望,只不过是有的人可以将那些欲望控制得很好罢了……”
洞庭湖广阔无垠,仿佛天涯有多遥远,这一片湖水的尽头便也有多遥远。
狄雁儿闷闷不乐的牵着风凌的手在湖边散步。
她走得很慢,可是已经足足走了一个时辰居然还是不肯停下来,似乎打算就这样拉着风凌一直走到湖水的尽头。
风凌终于忍不住干咳了几声,道:“我明白你的心事,可是有些事情迟早都要面对……”
狄雁儿终于也幽幽的叹了口气,道:“不错!有些事情迟早都要面对。可是这一次干爹不但不肯陪着我一起回家,居然还带走了齐阿九、金忘筌与薛绣绣。你知不知道私定终身这种事情其实很麻烦?单凭你我二人恐怕应付不了……”
说到“私定终身”的时候,她的眼圈儿已经红了。
风凌微笑着道:“其实你干爹‘黄金船长’赛黄金这一次虽然没有亲自来到岳阳,却早已写好了一封书信委托贵教‘白鸽堂’堂主‘一笑凌云’容信之转呈令尊狄教主,诉说我们在‘东海无名岛’上成婚的前因后果。赛黄金与令尊相交多年,情谊深厚,我想令尊读过书信之后未必便会反对我们的婚事。”
狄雁儿摇了摇头,道:“哪里会有这般容易?有一件事情我始终都没有向你说起过,其实我…我……”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哽咽了,美丽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风凌怔了怔,柔声道:“其实你怎样了?”
沉默良久,狄雁儿才勉强笑了笑,道:“其实我…我原本以为就算干爹急着要齐阿九陪他一道赶回‘鸟语林’去重建‘黄金船’,金忘筌、薛绣绣夫妻二人也一定会与我们结伴同行……”
风凌道:“为什么?”
狄雁儿道:“因为薛绣绣号称‘梦泽织女’,是岳阳‘神针’墨家大公子‘鸳鸯无敌剑’墨余温的表妹。金忘筌既然娶了薛绣绣,总也应该先来岳阳拜会一下这位名震江湖的‘亲戚’才合规矩啊……”
风凌叹了口气,道:“你有所不知。据说薛绣绣不仅是墨余温的表妹,也是他青梅竹马的未婚妻。我猜当初薛绣绣忽然离开岳阳,只身出海来到‘无名岛’上,其实是为了……”
狄雁儿道:“为了什么?”
风凌一字一字的道:“为了逃婚。”
狄雁儿仿佛吃了一惊,道:“逃婚?”
风凌道:“不错!所以此刻虽然早已事过境迁,可是她依旧不愿意与墨余温见面。既然她不愿意与墨余温见面,又怎会带着金忘筌与我们结伴同行呢?”
——他的这番推测似乎很有道理。
狄雁儿神情古怪,喃喃着道:“想不到…想不到……”
风凌似乎没有注意到狄雁儿表情的变化,接着道:“他们不来岳阳其实也很好。这一次‘黄金船’重建之后,他们就可以与你干爹一道遨游四海,无忧无虑的生活了。”
狄雁儿点了点头,道:“可是此刻你的身边没有朋友陪伴,不免势单力薄,我担心…担心……”
风凌道:“担心什么?”
狄雁儿道:“担心我爹爹可能会…会对你不利。”
——她与风凌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更兼早已两情相悦,正是一对羡煞旁人的神仙伴侣。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总是担心她的父亲“昙花圣教”教主“三世韦陀”狄云青会从中作梗,甚至会对风凌不利呢?
风凌知道狄雁儿心中必定隐藏着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
狄雁儿一定故意隐瞒了某件极为重要的事情。
可是,他没有继续追问。
他转过头来极目望去,唯见远山一带,烟波浩淼,不禁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如此湖光山色,当真令人心旷神怡。其实今日有缘一睹这般美景,此生便不枉了。纵然埋骨岳阳,亦已无憾。”
狄雁儿道:“你真的一点儿也不为自己担心?”
风凌笑了笑,道:“无论如何,那都是明天的事情。正所谓‘今日不知明日事’,担心又有何益?我们站在这里无谓的担心,倒不如先去痛痛快快的喝上几杯。”
他的笑容看起来有一点儿懒洋洋的味道。
狄雁儿就痴痴的望着那种懒洋洋的笑容。
忽然之间,她的心中也升起了一种“想要去痛痛快快喝上几杯”的冲动。
她咬了咬牙,道:“不错!‘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情又有谁能够预料?”
风凌微笑着道:“我们今朝酒醉何处?”
狄雁儿道:“‘青螺别院’。”
博山炉中沉香的香气、青瓷大碗里菜肴的香气、金樽里陈年女儿红的香气与女人们身上的脂粉香气混合成一种极其古怪的气息,懒洋洋的中人欲醉。
风凌就向着狄雁儿懒洋洋的笑了笑,低声道:“看来这家‘青螺别院’里的生意倒真是不错。”
狄雁儿点了点头,也压低了声音道:“这里有全岳阳城中最精致的菜肴、最香醇的美酒、规模最大的赌场与最漂亮的女人,当然是财源广进,客似云来了。”
“青螺别院”里果然龙蛇混杂,宾客之中倒有一大半是江湖道上的人物。
其中最显眼的是一个红袍、秃顶的中年胖子。
他的眉毛七零八落,一对小眼睛宛如香头,居然还是没有忘记向邻桌上的那个女人“眉目传情”。
风凌皱了皱眉,道:“‘金翼使’尉迟酆?”
狄雁儿道:“是的。”
风凌道:“那个女人是谁?”
那个女人年纪甚轻,眉目如画,一身白衣胜雪,看来娇小而美丽。
狄雁儿也皱了皱眉,道:“她叫葛香香。”
风凌笑了,道:“看起来她真的很香。”
狄雁儿白了他一眼,道:“你怎么知道她真的很香?”
风凌微笑着道:“如果不香,又怎会招来尉迟酆这种狂蜂浪蝶?”
尉迟酆脸上的酒意已经有了七分,终于缓缓的站起身来,笑眯眯的走向了葛香香。
葛香香仿佛并未察觉。
她的模样虽然生得楚楚动人,此刻却正独自大马金刀的坐在一张八仙桌前,将陈年的“女儿红”一碗又一碗的灌进嘴里。
很少会有女人喝酒喝得如此酣畅豪迈,痛快淋漓。
尉迟酆的小眼睛里已经发出了光,忽然干笑了几声,道:“小姑娘豪气得紧!可惜只是独饮,未免无聊。”
葛香香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又拍开了一坛“女儿红”的泥封,淡淡的道:“你想陪我喝酒?”
尉迟酆已经拉住了葛香香的衣袖,笑眯眯的道:“不错!其实我的酒量也很好。”
——他笑得实在有一些儿不怀好意。
葛香香居然没有缩手,道:“可惜此刻你已经醉了。”
尉迟酆大声道:“谁说我已经醉了?我根本就没有醉!就算再喝上几坛也绝对不会醉!”
葛香香道:“真的?”
尉迟酆道:“当然是真的!”
葛香香笑了。
她微笑着叹了口气,道:“好!既然你还没有喝醉,死得也就不算冤枉了……”
这句话很奇怪。
叹息声中,她忽然从八仙桌下面抽出了一柄雪亮的长剑,寒光一闪,轻轻的割断了自己的一片衣袖;再一闪就无声无息的洞穿了尉迟酆的咽喉!
尉迟酆已经抓着葛香香的半截衣袖烂泥般瘫软在地上,咽喉处居然没有鲜血飞溅,只是仿佛多了一粒小小的红痣。
好快的剑!
“青螺别院”里一片大哗。
风凌的脸色也已经变了。
狄雁儿却走前几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葛香香,道:“其实‘金翼使’尉迟酆也算不得是什么‘十恶不赦’之徒,你又何必非要杀之而后快?”
葛香香居然也在用一种同样奇怪的眼神望着狄雁儿,道:“难道你看不见他想要轻薄我?”
风凌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他也许只不过是已经醉了。”
葛香香瞥了风凌一眼,道:“你是谁?”
风凌道:“在下风凌。”
葛香香点了点头,道:“你是尉迟酆的朋友?”
风凌连忙摇了摇头,道:“不是。”
葛香香道:“你觉得他死得很冤枉,是不是?”
风凌道:“的确是有一点儿。”
葛香香淡淡的道:“可是我听见他亲口承认自己‘根本就没有醉’。在出手之前我也曾经问过他‘是不是真的没有喝醉’。他说‘就算再喝上几坛也绝对不会醉’。所谓‘酒醉三分醒’,大名鼎鼎的‘金翼使’尉迟酆应该不会连自己有没有喝醉都分不清楚吧?”
风凌苦笑着道:“喝醉了的人通常都不会承认自己已经喝醉。其实当一个人大声嚷着‘我还没有醉’的时候,通常就表示这个人已经真的喝醉了。许多喜欢喝酒的人都曾经有过这种经历,你说是不是?”
葛香香笑了笑,道:“你也喜欢喝酒?”
风凌道:“不仅喜欢喝酒,而且经常喝醉。不过幸好这一次我一定不会醉。因为我不喜欢在有血腥味的地方喝酒。”
葛香香道:“你平时只喜欢在有女人的地方喝酒?”
风凌微笑着道:“有女人的地方虽然也很麻烦,但是至少总要比有血腥味的地方好得多。”
葛香香点了点头,道:“幸好天下间的女人有很多。下一次喝酒的时候,我希望你不要再带着你身边的那个女人。”
——风凌“身边的那个女人”当然就是狄雁儿。
风凌怔了怔,道:“为什么?”
葛香香淡淡的道:“因为我不想杀你。可是如果下一次喝酒的时候你的身边还带着那个女人,就算你真的已经喝醉了,我也还是同样会杀了你!”
这个理由简直莫名其妙。
风凌的心中却微微一震。
他忽然发现葛香香并不是在开玩笑。
因为,他已经在葛香香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