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前月下,美酒红颜。
从古至今,才子佳人们的故事听起来仿佛都差不多。
兰夫人绝对算得上是一位佳人。
风凌居然觉得自己好像也已经渐渐的变成了一个才子。
他知道这种感觉有一点儿不妙。
他当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有过这种感觉了。
他的经验告诉他,每当有了这种感觉的时候,通常就表示自己已经快要喝醉了。
——如果才子在佳人面前醉得满地乱爬,那无疑是一件有辱斯文的事情,尤其是在一位很陌生的佳人面前。
所以,他已经准备起身告辞。
不料兰夫人实在太好客,说什么也非要喝一个不醉无归。
风凌的酒量其实也很好。
可惜他也很清楚,在与一个女人拼酒的时候,胜负往往并不完全取决于酒量的好坏。
——女人喝酒可以赖皮,而男人喝酒要的却是面子。
所以,他只好慢慢的将头靠在了桌子上。
他决定装醉。
此刻可不是要面子的时候。
装醉虽然不好,也总比真的喝醉了好一些吧?
这就叫做“大丈夫能屈能伸”。
他感觉到兰夫人的声音也已经有些模糊了,居然还在轻轻的招呼着他,居然还要劝他“起来再喝一杯”。
他忽然又明白了一个道理——
酒鬼的老婆,一定也是酒鬼!
小蝶已经扶着兰夫人回房去休息了。
四名年纪更小的丫鬟则齐心协力的将风凌抬到了一间厢房的大床上,替他除去外衣、鞋袜,还为他盖好了被子。
听着四名小丫鬟轻盈的脚步声渐渐远了,风凌才爬起身来,悄悄的溜出去。
他可不是来这里喝酒的,当然更加不是来睡觉的。
找不到狄雁儿,他怎么还能够睡得安稳?
可是这里的假山、池塘、回廊、亭榭与花园看上去都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唯一可疑的地方,也许就是那幢淡青色的小楼。
小楼里空荡荡的。
虽然每一个房间都布置得很整齐也打扫得很干净,但是除了兰夫人的卧室、两间丫鬟房与他自己曾经住过的那间厢房之外,其余的房间都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
狄雁儿究竟被藏到哪里去了呢?
她会不会已经……
他不敢继续想下去。
两间丫鬟房里似乎都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他决定冒险潜入兰夫人的卧室去碰一碰运气。
卧室里隐隐透出灯光。
兰夫人正在聚精会神的读书,美丽的大眼睛里居然连一丝醉意都没有,看起来竟然清醒得好像是诸葛亮一样。
——原来她也在装醉。
小蝶就站在一旁乖乖的替她磨墨。
她看了一阵子书,又苦苦的思索了很久,才拿出一叠纸笺来,提笔在每一张纸笺上都飞快的写了几个字,然后就交给小蝶,轻轻的叹了口气,道:“这本奇书博大精深,果然非同寻常。可惜我的资质有限,也不知道领悟得对不对…唉…明天你再去‘兴隆镇’上试一试吧……”
小蝶柔声道:“好!不过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居七八,许多东西都是命中注定的,夫人也不必太过劳神了。”
兰夫人又叹了口气,道:“那也说得是。不过纵然如此,我们也要尽力而为。那个风凌看起来倒真是一个厉害角色,今后须得小心提防,可别让他在这里生出什么事端来。”
小蝶笑道:“他看起来也不像是一个城府很深的人,适才被夫人灌得烂醉如泥,此刻想必早已睡得熟了,哪里还有工夫多管闲事?”
兰夫人淡淡的道:“那也未必。有些男人不但特别喜欢喝酒,而且特别喜欢装醉。你若是以为他们都是正人君子,对你没有什么企图,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说不定他们此刻就正躲在你的门外偷听呢……”
风凌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
他的确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又怎么会躲在女人的门外偷听?
这种做法简直是龌龊的不得了。
可惜他躲了很久,还是猜不出兰夫人与小蝶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所以,他选择了另外一种更加龌龊的做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他决定跟踪小蝶。
第二天清晨,他用一名丫鬟送过来的参茶漱了漱口,就匆匆的起身向兰夫人告辞,理由是要赶回“天罗宫”去探望鲍平安。
兰夫人也不再挽留,只是命四名小丫鬟用一顶软轿将他送回“天罗宫”去,理由是他宿醉初醒,不宜吹风。
“兴隆镇”距离“天罗宫”尚不足二十里,地方虽然不大,却是人烟稠密,热闹得紧。
风凌离开兰夫人的别业的时候,恰好亲眼见到小蝶钻进了一辆马车,似乎正准备匆匆忙忙的赶路。
他估计过那辆马车的速度。
他确信凭借自己的轻功,就算是先回到“天罗宫”中撇开那四名抬轿的小丫鬟之后再折过头来追赶小蝶,也一定还来得及。
他一定要搞清楚兰夫人与小蝶的葫芦里面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他赶到“兴隆镇”,就发现小蝶进了一间药铺。
“仁德药铺”。
“仁德药铺”的掌柜姓裘,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生得瘦小枯干,一付营养不良的模样。
风凌直等到小蝶离开药铺,才慢慢的踱了进去。
裘掌柜笑脸相迎,道:“这位公子眼生得紧……”
风凌也笑了笑,道:“我不是来买药的,只是有几件事情想要请教。”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元宝来,随手就抛在了柜台上。
裘掌柜瞪大了眼睛,又惊又喜。
——回答几个问题就有十两银子好赚,这样的买卖当然做得来。
风凌已经低声问道:“适才那位姑娘来做什么?”
裘掌柜笑了,道:“除了公子您之外,走进药铺的人当然通常都是来买药的了。”
风凌怔了怔,道:“买药?她买的是什么药?”
裘掌柜道:“七钱麝香、四两鹿茸。”
风凌点了点头,又问道:“你知不知道这个‘兴隆镇’上一共有多少家药铺?”
裘掌柜道:“十家。”
风凌又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了“仁德药铺”。
裘掌柜吃惊的望着风凌的背影,喃喃着道:“想不到这么简单的问题就能值十两银子,唉…他如果不是银子多得花不完,就一定是一个疯子……”
“兴隆镇”上真的有十家药铺。
小蝶居然逐一光顾过之后,才在小镇边缘的一间院落前停了下来。
她前后左右的仔细观察了很久,当确信附近没有可疑人物之时,就抱着一大包东西跑了进去。
她抱着的那包东西当然是药材。
——原来她不是“卖药”,而是买药!
可是除了鲍平安之外,“天罗宫”里根本就没有人生病。
她为什么要急着四处买药?
她买的大都是一些珍贵的补药。
那些药材虽然价值不菲,却也并不是很难买到。
她为什么要故弄玄虚,分十家药铺去买呢?
难道她害怕泄露了兰夫人的神奇药方?
既然这个神奇的药方是兰夫人开的,她昨晚读的那本书就一定是一本很神奇的医书。
那本很神奇的医书会不会就是袁百草的《肘后金经》?
庭院深深。
深深的庭院深处,有一幢深红色的三层小楼。
小楼上悬着一块木匾,木匾上刻着“夜来幽梦”四个大字。
小蝶就抱着那包药材,径直闯了进去。
不到半柱香的光景,小楼里就已经充满了一种浓烈刺鼻的药香。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她就端着大半碗浓浓的汤药,轻手轻脚的走进了三楼的那间主人房。
小楼上帘幕低垂。
房间里的光线昏暗无比。
小蝶轻轻的叹了口气,柔声道:“凤先生,该吃药了。”
过了一会儿,房间里才有一个阴森森的声音缓缓的道:“这一次的药为什么煎得快了许多?”
小蝶笑道:“昨天我家夫人又读了整夜的医书,才悟出这个药方来,吩咐一定要以麝香为药引,用急火煎熬,不得拖延。”
那位凤先生“哼”了一声,道:“急火煎熬?用药向来讲究君臣辅佐之道,最忌强攻猛打。何况天下间又怎会真有‘起死人、肉白骨’的神医?那个袁百草其实也只不过是浪得虚名而已,他留下来的狗屁医书又能够有什么用处?”
小蝶叹了口气,将药碗轻轻的放在了对面的一张八仙桌上,道:“那也说得是。不过我家夫人说这种药虽然性子猛烈了些,倒也说不定真的可以治好凤先生的病,凤先生还是试一试吧,可别辜负了我家夫人的一番心意……”
凤先生冷冷的道:“药我自然会喝,不过我的病是没得治的,再服多少种药也只是枉然!生死有命,岂能强求?回去告诉你家夫人,今后不要再为我的事情劳神费心了!”
小蝶怔了怔,道:“凤先生千万别说这样的话,难道凤先生当真连自己的生死也不关心?”
凤先生淡淡的道:“生死等闲事尔。何况这个世界上能够让我感兴趣的东西本就不多,此刻也许已经连一样都没有了。”
小蝶望着凤先生,眼神忽然变得很奇怪,道:“真的?”
凤先生道:“真的。”
小蝶道:“我不信。”
凤先生道:“为什么?”
小蝶悠悠的道:“因为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至少还剩下一样东西是凤先生感兴趣的。”
凤先生道:“什么东西?”
小蝶笑了笑,道:“女人。”
凤先生居然也阴森森的笑了笑,道:“就算我真的对女人还有兴趣,那也得看我遇上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小蝶想了想,道:“如果凤先生遇上了好像我这样的女人呢?”
凤先生冷笑着道:“你在我的眼中看来,根本就不是女人!”
小蝶叹了口气,道:“我还是不信。”
叹息声中,她忽然解开了自己胸前的纽扣。
凤先生冷冷的盯着她,直到她已经变得完全****着,才冷冷的道:“你的心跳得好像很厉害。”
小蝶的年纪很轻,眉锁、颈挺,显然还是处子之身,肌肤光滑、腰肢纤细,雪白的双腿笔直、修长。
她的胸膛丰满、坚挺,正随着神秘而消魂的喘息声不停的起伏着。
她的心跳得果然很厉害。
她喘息着道:“你呢?你的心跳得厉不厉害?”
凤先生摇了摇头,道:“我的心不会跳,因为我已经没有心。”
小蝶道:“你的心到哪里去了?”
凤先生淡淡的道:“我的心早就被野狗吃掉了。”
——他显然是在说笑话。
小蝶媚笑着道:“撒谎!你可不可以说一句能够让我相信的话?”
凤先生道:“可以。”
小蝶道:“你说!”
凤先生忽然闭上了眼睛,淡淡的道:“在我睁开眼睛之前抱着你自己的衣服滚出去,否则我就杀了你!”
——这一次他显然不是在说笑话。
小蝶脸上的媚笑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吃惊的盯着凤先生看了很久,终于轻轻的叹了口气,道:“虽然你经常喜欢撒谎,但是这一次我相信你!”
她的心还是跳得很厉害。
叹息声中,她忽然抱着自己的衣服滚了出去!
风凌的心跳得也很厉害。
他实在很佩服那位总是喜欢躲在黑屋子里却又“不欺暗室”的凤先生。
他原本准备继续躲在小楼里窥探,看一看那位神秘的凤先生究竟是什么模样。
可是此刻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幽静的庭院、孤寂的小楼、神秘的男主人、****着的少女……
这种场面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从容应对的。
他确信,如果那位凤先生不是天生在某些方面有毛病,就必定是一个极其深沉、冷静的绝顶高手。
所以他决定先回“天罗宫”去找鲍平安聊一聊。
鲍平安还是只能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不过气色看起来已经好了许多。
他吃惊的看着风凌,道:“你说你已经去过兰夫人的别业了?”
风凌笑了笑,道:“是的。我不但已经去过兰夫人的别业,还在那里住了一夜;不但在那里住了一夜,还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鲍平安道:“什么梦?”
风凌道:“‘夜来幽梦’!”
鲍平安的嘴角边现出了一丝苦笑,道:“想不到你居然连那里也去过了。”
风凌道:“是的,所以我想来问一问你,那位住在‘夜来幽梦’里的凤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鲍平安沉默了一会儿,道:“你知不知道那座‘夜来幽梦’从前的主人是谁?”
风凌道:“难道不是凤先生?”
鲍平安道:“当然不是。那座‘夜来幽梦’本来是厉大哥亡妻的妆楼。”
风凌怔了怔,道:“你说厉天罗从前还娶过一个老婆?”
鲍平安叹了口气,道:“是的。我说过,我虽然是一个不近女色的人,但是我的朋友们通常却都很风流,尤其是厉大哥。他不但风流成性,而且很早就已经有了妻室。”
风凌点了点头,道:“我终于明白那幢小楼为什么要叫做‘夜来幽梦’了。”
鲍平安道:“为什么?”
风凌低声吟道:“‘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鲍平安笑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
风凌也笑了,道:“过奖!过奖!这几句词就是苏东坡为了悼念亡妻而作的。据说苏东坡的亡妻名叫王弗,是一个才女,死后就葬在眉州东北彭山县安镇乡可龙里。厉天罗的亡妻呢?难道她也是一个才女?难道她死后就葬在‘夜来幽梦’?”
鲍平安又叹了口气,道:“不错!厉大哥的亡妻名叫凤纤纤,是‘石城医隐’凤孤飞的长女,不仅出身名门,而且自己本身也是金陵城里有名的才女。她不仅貌美如花、知书识礼,而且家学渊源、医术如神。唉…可惜天妒红颜,能医人却不能自医……”
风凌想了想,道:“既然‘夜来幽梦’是凤纤纤生前的妆楼,厉天罗又怎么会让一些不相干的人随便住在里面?莫非那位凤先生与凤纤纤也颇有些渊源?”
鲍平安道:“是的。‘石城医隐’凤孤飞当年与‘起死人、肉白骨’袁百草齐名,医术神奇,不可思议。据说他为了炼制一种‘续命灵丹’,居然不惜冒险远赴‘东海无名岛’采集‘九烈还魂草’。谁知这一去便宛如泥牛入海,从此再无音信。幸好他在金陵还留下了一双儿女。大女儿就是凤纤纤,小儿子的身份却很神秘,不过我知道他叫做凤天残。”
风凌吃了一惊,道:“‘半个痴儿’凤天残?”
鲍平安道:“是的。”
风凌道:“你说住在‘夜来幽梦’里的那位凤先生就是传说中比‘天诛地灭’还要凶残、变态的‘半个痴儿’凤天残?你说‘半个痴儿’凤天残竟然是‘石城医隐’凤孤飞的儿子、‘赴汤蹈火’厉天罗的内弟?”
鲍平安苦笑着道:“是的。‘石城医隐’誉满江湖,他的儿子却恶名昭著,他自然不愿意让别人知晓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江湖上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本就寥寥无几。”
风凌道:“厉天罗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他当然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与凤天残之间的关系,于是就索性将凤天残藏在‘夜来幽梦’里,是不是?”
鲍平安叹了口气,道:“厉大哥那也是情非得以。”
风凌点了点头,道:“可是凤天残究竟生了什么病?他为什么要不停的吃药?”
鲍平安道:“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据说凤天残虽然出身名门,却是天生残疾,因此一向不愿与人交往,愤世嫉俗,久而久之就变得性情孤僻,暴戾乖张。江湖传言他倒行逆施,比恶贯满盈的‘天诛地灭’还要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