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刚从黄山下来,到南京等飞机回广州,抽空去扬州的。黄山那种顶天立地,直矗九霄,千峰雄峙,万壑松籁令人叹息的崇高美已使我荡涤胸怀,回肠荡气,到这瘦西湖上领略这种烟雨凄迷的惆怅,从而感受缠绵凄惋的美。不过,我想到了陶渊明的《归去来辞》,想到了“斜风细雨不须归”那种野趣,这和黄山的崇高美形成鲜明的对比。祖国的山河实在太美了,美得这么丰富。回到广州,那岭南的郁郁葱葱,“风景这边独好”其美自然又与扬州瘦西湖的美迥然不同。不知是人的感情太丰富,还是自然的美太丰富,总而言之,生活的确丰富多彩,有大自然这么丰富的美,才有人这么丰富的感情,始有这么丰富的生活。只是人如果超凡脱俗,摒弃那蝇营之念,不要有那些时髦的逐臭之举,投人大自然的怀抱中,你才会感受到自己超脱后的愉快身心。我想,老子强调天人一体也正是这个感受。
瘦西湖,斜风细雨仍不停,打着一把雨伞,在柳堤徘徊,在幽径踯躅。尽管秋意已浓,雨丝风片打在脸上颇觉寒意。然而,湿了的柳絮,再也飞不起,落在湖面上飘浮。柳丝轻拂着湖水涟漪,引得一尾两尾红鳞的游鱼唼喋,倏忽来去。岸柳深处的庭院,响起了管弦箫风,在斜风细雨中袅袅回荡,更增添了秋恨的气氛,这轻袅无痕、梦一般的瘦西湖……
(第16章)大城上海
几次到上海,先是坐船,后又乘搭飞机。初是越海而来,那是烟波浩淼,吞江吐海,一觉醒来,霞飞日出,钟楼长鸣,一城横江矣;这回是从天而降,极目云海苍茫,天高地迥,雪飞云冻,楼字万千,皆隐约于缥缈尘寰……
大上海的确大,足可以放得下三个广州城。嵌镶在长江三角洲,辽阔、恢宏,于莽莽苍苍的天地间,显出雍容之态。近年来,百年老城上海处处开发。我于下榻的酒店,临窗远眺,万千屏障一般的富丽堂皇的高层建筑,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雪,如同上海那件老式的雪白的天鹅绒旗袍,剪裁时髦,更显风姿,再配上几颗硕大无朋的宝石,熠熠生辉,绚丽多彩,充满时代气息,青春焕发,勃勃生机。曾经是神州第一街的南京路,旧式的建筑多夷为平地,高高地矗起了打桩机,那腾腾的热气更似是喷雪而出。更新更高更豪华的建筑群将在这里屹立,那将是更具时代气息的新型的南京路。
上海欧式建筑特别的多,法式、德式、英式……这说明什么?无非是说上海开放得特别的早,到处是外国的租界。“华人与狗不得人内”的民族耻辱或许已经淡化,甚至遗忘。但历史从来是不容抹杀的,把这不光彩的一页永远永远地镌刻在历史的碑林间……虽然这些殖民地的遗物将随着现代化新型高建筑群崛起而被湮没。新式的更具现代化的建筑如雨后春笋,旧式的欧化建筑相比之下,只能一附骥尾,不可同日而语。
广东的开放改革,其经济增长速度曾经高出上海。不过上海自清代张之洞的洋务运动,在上海引入西洋科技,大兴制造,至今已有百年的工业基础。百年的发展基础毕竟扎实且雄厚。如同练武人所说的马步根基稳固,不跃则已,一跃腾山,不飞则已,一飞冲天。就在十年浩劫,上海“抓革命,促生产”也保持了工业发展的势头。当时笔者尚在船厂“干革命”也很是风闻上海工人阶级的举世奇创,比如说万吨水压机以及“风庆”轮试航成功……尽管当时极“左”路线盛行,但自强的志气不可谓不高;尽管抗拒接受“资本主义”,但民族自尊心不可谓不强烈。
而今站在杨浦大桥,那种横江断流,飞架南北,吞吐大荒,捧日遏云的气势,犹使人想起上海工人阶级叱咤风云,喑呜山河的气魄。在浦东开发区,那云水翻腾的一马平川,突屹万丈矗起的高楼大厦,连接海天,更显得海阔天空。这是个比深圳更为深圳的新型的浦东经济技术开发区。国外的大世的资本百鸟朝阳一般,云集此间。这里也将会飘扬起外国旗,但更高的是庄严的五星红旗,响彻云霄的是《义勇军进行曲》。我放眼俯瞰,雪花纷飞中,华灯初上,火树银花,霞海烟尘,灿若星河;别有一番“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的意境,令人荡气回肠,豪迈激越。
谓上海有百年之盛,于豫国可见。谁人不晓上海有城隍庙,那雕栏画栋,檐牙高啄的古典建筑风貌如旧,只是商业活动已是高度现代化,与旧时更不可同日而语了。据闻豫园的股票上市哄动一时,翻了百番。为此,不少上海人一夜之间暴发,成了腰缠万贯的富豪。
豫国内,却是一如百年前的风貌。古老典雅的庭园盖了残雪,翠薄的竹,伶瘦的石都做雪而立,脉脉的水波,若沉若浮的断冰下,若隐若现的锦鳞倏忽;迂回的画廊,长亭短亭,轩阁楼堂,各抱地势,错落有致;曲径幽深缦回,印着游人足迹,杂沓逶迤。风过也,松竹啸吟,不失凌寒斗雪的豪气。点春堂仍然挂着任伯年的字画,当年小刀会血雨腥风的搏杀,似是无迹可寻了,但这风声中依稀是小刀会勇士的呐喊;但细听了,却又是墙外基建工地千百工人的打夯声。我想这分明是上海在雪地上迈步前进的脚步声。这使我想起了两个人,一个是小刀会领袖刘丽川,一个是工总司头目王洪文,前者名垂青史,流芳百世;后者名噪一时,终落得遗臭万年。呜呼!固一世之雄,而今安在哉!但上海毕竟是上海,上海,上海,千百年来,大江仍然于此处上海,汇入东海。百年的经营,百年的行进,百年的奋斗,百年的飞跃……
在神州第一街,南京路仍然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商品经济又使得这十里洋场恢复了商海的本来面目。那是个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去处;五光十色的霓虹光管闪烁着,变幻着;玻璃墙幕和橱窗里尽是引人入胜的商品样本,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首饰、高级电视音响;千元不菲的貂裘皮革、参茸鲍翅……极尽奢华。这一方面反映人民大众生活质素的提高,另方面也反映了上海经济的繁荣。流连在这十里长街,雪花飘飞,尽融化在这生活的热流中,留在地上尽是来往东西南北的脚印……上海,的的确确是“海”,商品经济的汪洋大海,浦东开发了,那将来带给上海又会是个如何富丽豪华的景象。不但上海人拭目以待,全国人民都在拭目以待。因为在广东的深圳、珠海,世人都已经看到了开放改革所带来的社会主义经济繁荣,没理由在上海会是另一种结果的!于是填得词一首以志之:
中国大都,向沧海,滔滔大江此纳。玉宇琼楼,尽虹霓,惨淡百年雄立。云拂高桥,霞飞崇厦,望处尽开发。宏图一展,江南奋起豪侠。千舸进出烟波,一鸣荡浩气,几多风物。犹记点春,十万刀,黄浦滩头残杀。万马奔腾,挥鞭更当先,直追犹急。东方喷薄,明珠还耀红日。
《念奴娇》一九九三年岁末,返上海有感。
(第17章)虎踞龙蟠今胜昔
大江东去,六朝形胜,虎踞龙蟠……而今我来南京,不慨叹其“金陵王气黯然收”,也不发“六代豪华春去也”之幽思,只是抒今日一睹南京壮观之胸臆……
从天而降,高高的可见一线秦淮,两岸依依杨柳,萋萋芳草……古老的城墙,在那里为中国历史划下一道最重要段落的记号。雉堞的荒草及残砖记载着当年的鏖战:从锈迹斑斑的箭镞,到血迹累累的弹洞……无不说明了中华民族所经历腥风血雨的苦难。在这混混沌沌烟云中,看莽莽苍苍的大地,发端于苍茫的大江,恍如“长江之水天上来”。
本来已经是长江三角洲大平原,这时更显得平坦如熨了。那南京城现代化及古老的建筑新旧参半地绣缀在这巨幅的地毯上,古老的图腾与时髦的花式构成了现代派的惊世之作。千轮万船,百舸争浪;铁路纵横,火车呼啸;公路网络,车水马龙……我似乎听到了这块大地的呼吸和脉动……
在暮色苍茫中,我登上了旧城的女墙,这一段城墙几没于蓬草黄土之中,所以不费攀登之力。我眺望天际的落日烟尘,熔金一般的耀眼,渐渐的黯然,残阳如血……一种苍凉的感受透过我的全身。我仿佛看到了人类为了掠夺所进行的残酷厮杀,那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征战。古老的城墙,极权之囿,王者之居。曾记得从女真的强弩到倭寇的炮弹;曾记得从诸葛孔明惊叹“钟山龙蟠,石城虎踞”到蒋中正梦断金陵;惨烈的战争,千百年来一直困扰着神州大地。直到“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人们才真正享受到人民战争胜利的欢乐。这条古城墙只不过蓬篙所没的残垣断砖,余晖暮霭的晕黄中,抖擞着几片不知名的野草花……远处的金陵饭店的霓虹却是华灯初上,在沉湮的黄昏中熠熠生辉。与这苍凉的古城墙形成反差极大的掩映,却是一派雄浑的壮观。
要是到明孝陵一走,那辇道荆棘,雕栏断痕,两边石人石马,分明还要显一显皇权天授的气派。石将军挺胸昂立,忠心耿耿;石大臣抱笏谦恭,忧国忧民……如今,只落得任由人指手划脚,揶揄笑骂。满口满脸的藏垢,蟒袍衣锦如破衲,倾国倾城,只落得寂寞蒿蓬;山呼万岁,唯听得数声鹧鸪叫“哥哥”……明孝陵到底有没有埋了一个狡黠的朱洪武,至今仍是不解之谜。这个和尚皇帝死了还要开一个大玩笑,其实此地并无龙体。因为驾薨出殡,京城四门洞开,也不知何处是真圣寝?
栖霞山,燕子矶,登高远眺,飞架南北的大桥,铁臂摇动的港口,天地之间,烟波渺茫,云霞缥缈之中;也只有在这个时候,金陵才真正显出其虎踞龙蟠的气势来。看看南京长江大桥率先从长江这条苍苍莽莽的中华之龙的龙口冲霄飞起一条铁龙,那要给人以何等壮阔豪迈的感受,那气势不下于当年百万雄师之举。何须去寻觅那“一片降幡出石头”悲壮的境界,也不须去“沉沙折戟认前朝”考证群雄争霸的是非曲直。我想如果老蒋有灵,当愧有违国父遗训。
南京的多姿彩,最好的体现在雨花石,一卵圆润晶莹,无限霞烟云彩,层出不穷地变幻着阴晴雨雪,一孔之中窥尽宇宙无穷的风采,参透江山如此多娇……赤、橙、黄、绿、青、蓝、紫描不完雨花石的绚丽旖旎,玲珑娇小,若脂若珍,透亮通明,欲凝欲滴,把玩观赏令人爱不释手。我想这一石石犹如一首首优美的诗词,尽有唐宋的灿烂,明清的纯朴……或者说是更具自然的鼻烟壶内画,再或许是袖珍的无刀痕玉雕工艺……
不过,雨花台上,却是一派庄严肃穆,英雄群像的巨塑,气冲牛斗,大义凛然;巍巍屹立,势比钟山,气吞长江。四周所植雪松,苍翠郁葱,覆压如盖。雪松者,无虬干偃蹇盘旋,却是挺立做岸,俨然树中之伟丈夫也。直椽横枝,叶如刺,碧绿,羽序,高如塔,状若巨伞,雄赳赳,气昂昂,若武夫列班,守卫着烈士冥寝。瞻仰这举世巨构的石雕,衬托出苍莽的钟山,青松流云,这是一种崇高美,领略间,使人缅怀英雄业绩,肃然起敬。那种高山仰止,崇敬之情,岂在明孝陵上所能有,千古一帝又如何?也只能在世上遗下谐谑,由人笑骂。想起历代帝业如烟,以诗谑之曰:
钟山一竦皆匹夫,历代金陵霸气无?
残阳沧海曾谁姓,空有孤皇自叹孤!
莫愁湖上,云淡烟轻,水波潋滟……我不想追溯那催人泪下的传说。如今,在这里,听到的是寻常百姓欢笑,因为人们的生活好了。紫藤拥着一簇簇的花,偃蹇攀登;红枫点着了火,挺立着向人们奉献它的光和热……我不知这是不是象征改革者抑或是开拓者的艰辛和无私?莫愁莫愁,如今又何愁之有呢?满湖的舴艋小舟,彩伞如云。于是徘徊湖滨得句云:
落潮落日石头城,断壁年年野草青;
君去莫愁湖上听,可有忧怨入笑声?
秦淮河,夫子庙,那恍如当年“夜泊秦淮近酒家”的市廛古风,能不使人想起桨声灯影,吴讴娇软,管弦呕哑中的商女,隔江犹唱后庭花。在这里,我领略着这六代豪华的金粉之地,想象着金陵纨绔子弟的轻狂,大家闺秀的怨愫……
不过,旧坛已换新酒,这里已无青衫布衣之人,个个衣着新颖,款式时髦,新的市场经济活跃了这古老的市井。彩电、冰箱、音响、空调应有尽有,人们在享受传统文化的同时,也不失享受现代文明。且不去寻迹朱雀桥边,乌衣巷口,王谢堂前……只是如今寻常百姓家,年年燕子归来,呢喃如诉。喋喋不休不知又会叨唠什么?可是今是而昨非的惊讶;抑或十数年来的旧貌新颜?感受良多,援笔填得是阕《六州歌头》以志南京之游也。词曰:
虎踞龙蟠,诸葛笑谈中。潮自涌,楼自耸;枕群峰,夕阳红,多少金陵梦?铜驼竦,石人拱,梅花冻,帝王冢,霸业空。天堑一桥,火树飞丹凤,玉宇霓虹。看雕梁画栋,旧处跃旋宫,直指苍穹,欲腾龙。
记神州动,貔貅拥,更倥偬,万夫雄。碧血浓,继前踵,雨花痛,万千松,仰英风。萧管秦淮送,波光弄,烟月笼。石头控,蒋山纵,大江东;壮我中华,应是天骄种,力挽雕弓。望中山陵上,豪气荡心胸,“天下为公”。
(第18章)苏州雪霁
雪,我惊叹雪中的苏州竟是如此的美。这使我联想到《红楼梦》中踏雪寻梅访妙玉那种充满清净无为“道”的意境了。记得康有为曾有句“冷尽寒山古寺枫”,那种美感也是那么空灵通透,淡雅,素净……枫桥的月落乌啼,寒山寺的夜半钟声在残雪中,那意境正体现了东方美的玄机……如今枫桥依然,只是石砌间积了残雪;高树的枝梢亦挂了雪,如同着了梨花,却无啼乌;不过映着寒山寺红墙,倒使人悟出一种出世脱俗的禅心,斗大的“喃呒阿弥陀佛”六个大字却似乎觉得多余了,还是尽在不言中让人的灵性顿悟为好。
寒山寺内,大佛怡然座于高堂,依然那么谆谆善诱地告诫人们从善积德。那永远也令人猜不适的手势,向人们打着千古不朽的哑谜,只是人世间仍是那么居心叵测……即便是那口张继一吟成绝的“夜半钟”也经几易,唐后毁于元代兵燹;明洪武重铸,其后又再毁再铸,至嘉靖中,又铸了一口大钟,挂在钟楼,抗日时,不翼而飞,为日本人所盗。现在的这口钟是日本人另铸一口送回来的,却是现代工艺所造,全无古意了。无怪乎还铸上了“八卦”符号,却是道家的东西。可知人心之不古,“性本善”抑或“性本恶”孰是孰非?
要上钟楼敲钟,和尚索钱二元,看来佛门亦并非一尘不染的净土。然而,这钟声虽不敢说是振聋发聩那么醒世,但能震撼自己内心,响彻姑苏城外,这二元钱还是值的。我便乘兴登楼,举桩一撞,果然钟声洪亮;喜而赋诗:
寒山寺上撞禅钟,
白雪茫茫望处空;
唯有梵音犹未尽,
姑苏城外又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