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初农民们种下的梅树苗,饱经风霜到如今成了“流溪香雪”,由梅花而及人,梅花在这里“寂寞开无主”,我想起一句诗“是真名士自风流”。这里没有城市喧嚣的塞车嘈杂和迷漫的废气,没有霓虹灯眩眼昏花的闪烁。但见梅林深处平岗细草的鸣犊,鸡豕在竹篱间的叫声,菜田里的瓜棚豆架,瓦屋所积的柴樵,山鸟飞落农家觅食的争啼……而这些都尽收在画师写生本中,成为他描绘美好的生活画图的创作素材。
(第4章)粤乐旧韵
我出生于上海,听惯越音,一出《梁山伯与祝英台》百听不厌,女人家在台下同咏霓裳,均唏嘘不已,涕泪交加。越音丝竹,缠绵委婉,清丽怡情,颇有春雨杏花江南之韵。解放初,海员自香港起义归,家属悉南迁,多赁屋于河南洪德路,我家亦如此。洪德路大基头其时有“联合剧场”,以竹篾、竹席搭之,戏台亦以竹木搭之,座位为长竹架,编号井然。多有名伶如罗品超、吕玉郎、靓少佳,甚至马师曾、红线女亦曾来此演出。粤剧似轰烈,辄以锣钹过门,镗然巨响,若灵夔之吼,壮士一怒。《梁祝》等文戏则哀弦豪竹,贯珠累累,金石谐婉——然而将将喈喈间,锣声乍响,慑人心魄。
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广东音乐。
它,或如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清怡悠扬;或如雕鹗相争,巨石坠崖,从容尽声,洋洋盈耳。齐奏起来,更是金石类聚,丝竹群分,令人动荡血脉,通疏精神。一阔《彩云追月》,承风而啸,泠然成曲,至今仍刻骨钻心也。我自幼南迁,久违越音,听此一曲,使我想起江南云彩之乡。《春江花月夜》颇类之,我认为“此曲只应天上有”。
我后生时,亦有“三件宝”之乐。这是我在船厂时工友所言,谓二胡、秦琴、铺。三者未值二三十元,半月工资足可购之,何乐不为?我买秦琴,不过花五六元,下班时抱琴捻弹,荒江僻野,琴音嘎然,不胜苍凉……而扬琴者,声若小珠落玉盘,丁丁脆韵,有如莺鸣。但扬琴售价不菲,非一般工人力所能及。我就购六弦月琴,权当一充,不过七元。
记得少年时,政清人和,乐以象德,学校风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红莓花儿开》……然“阿不拉咕”久唱不衰。少男少女们呦呦而唱,缓节安歌。可到了“文革”时,连工人阶级也不准唱了,谓小资产阶级情调。工暇之余,唯抚弹诸如《蝶恋花》等革命歌曲。有时偷弹广东音乐,《赛龙夺锦》改作《竞渡》幸得恩准可奏;一曲《柳浪闻莺》足令人陶醉,却只可偶然为之。
工厂宿舍,结草为庐,同室十余人,闲谈成湿,不及政治,无东窗事发之虞,盖非我辈之癖。我们三两好友,或舞刀弄棒,或鼓琴狂歌,其乐无穷。阿桐,马仔、“二叔公”皆弦索好手,马仔弹琴,以指颤弦,而发悠音;“二叔公”拉二胡,亦以指颤弦,梁尘为动。于是自成乐队,吹弹拉唱,无乐器者竟敲桶鼓盆以凑热闹,居然也撼人心魄。不过,多奏些“毛主席的红卫兵”之类的歌。记得那时有首歌唱道:“毛主席呀毛主席,您的话儿记在我们的心坎里……”此曲颇动人,后来听说是喇嘛颂经之调,被禁了,奇哉怪也!那时候“奠须有”即可定罪,羁囚“牛栏”,唯朝唱“东方红”,晚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平时即唱“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说是这样便可改变世界观云云。
但今日的广东音乐,却有点面目全非了,了无雅韵。一曲《彩云追月》杂以重金属之声,或日“水打沉船”也罢!歌舞厅之中,雷公电母又失了分寸,震耳欲聋,炫目昏花,红男绿女被映得青面獠牙,如同鬼影幢幢……不得晴天,何有彩云哉!
忆昔刘天一大师于广州文化公园中心台,高胡独奏,虽则火树银花,然天高气爽,皓月临空,刘师奏得顿挫清壮,声若裂帛,一串骊珠,应手成曲,无所凝滞。听众皆屏息而昕,弦音袅袅,行云为遏,赓歌属和,俯仰张翕,真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这才是真正的雅乐呀!刘公已古,但愿“广陵散”不绝!
(第5章)记忆彩虹
好多年没看见过天上出现彩虹了,想来现代人已经淡忘了彩虹横亘天空的壮观。记得儿时我住在郊外,四周是一片田野,有山有河,河清澈得可见游鱼,鱼儿有花手巾、菩萨婆、九尾靓等,一般只有手指头大小。孩子们卷商了裤脚,趟着及踝深的水,一簸箕下去,起码捞起好几条,养在瓶里当金鱼欣赏。我和小伙伴们常常乐此不疲。其中有一种鱼,浑身长了虹彩一般颜色,使人联想起天上的彩虹。那时语文课正读辛稼轩的“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我也学着填得一首《鹧鸪天》:
雨后斜阳村野青,柳丝溪涨藕花明。板桥荡影轻舟过,滴落散珠荷叶惊。多少只,两三声,归牛耕罢石径鸣。儿童卷足溪间涉,捉得小鱼养净瓶。
最有趣的是在雨后,溪水涨了,漫上了浅滩的草地,用手一掬,也可以兜上一两条鱼。四处青草萋婆,残雨的露珠沾在叶上,闪烁着雨后的斜阳,蛙声尖尖,数支荷叶高举,半遮着一抹粉妆的藕花。岸上柳丝青青,筛出缕缕斜阳。这时,天上横跨出一道虹彩。小孩子只感到惊讶,认为这是老天爷的事,不甚理会,惊呼之后也便各自忙去了。
彩虹相当壮观,横跨半天,赤、橙、黄、绿、青、蓝、紫。唐王勃《滕王阁序》有句云“虹销雨霁,彩彻云衙”,此景象现在真是难得在广州城头再现了。旧羊城八景之一“石门返照”的奇观,现在只遗一块“贪泉”断碣,留给人们无尽遐想……
记得那时,河南龙田马涌桥一带,落雨微微,雨水洗过的石板路,石白草青,因为要闪避归耕的水牛,石板上歪歪斜斜印着我湿漉漉的脚印,石罅间长出的莲草,扬着白花花的芦絮,桥洞吱哑哑的荡过一条乌篷船,悠悠的橹桨拖着一道长长的波纹。鸭群嘎嘎随流而下,一条小舢板上,站着一个披蓑衣的农民,撑着一支长篙,篙尖上是一扎葵叶,以赶鸭之用,嘴上不住地叫着“喃喃喃”……两岸柳竹青幽幽的,映得河水也绿了。
背着书包上桥,千苍万黛的古榕,龙钟老态地拂若长髯;各处的村落,袅袅炊烟中有鸡犬声;家家都种了花果,番石榴、鸡蛋花、翠竹,掩映着疏篱茅舍;蝉声阵阵,在斜阳的余晖中噪起,夹杂着咿哑的桨声,显得益发恬静。远处天色如蓝,淡墨一抹的远山,潜形于洁白的云絮,映若淡施了胭脂一般的霁云,约略的透出微红。那道拱形的彩虹,飞架南北。从课本上我得知,虹是一种自然景象,是太阳光在水汽蒙蒙的空间折射出宇宙间的光谱。上光学课时,教师用三棱镜做实验,向我们解释了光谱。大自然有如此巨大的光谱,实在是令人惊叹。
彩虹也不知是打哪一年起,从羊城的长空消失的。广州的市区越来越大了,羊城不复再现乡村景色。没有了田野、村庄、小桥流水、杨柳岸、竹篱黄花、出墙芙蓉、碧绿的芭蕉、池塘的蒲荞、雨后的蛙声以及滴在荷叶上的珍珠一般的露水。田野被推平了,成了八车道的公路,小河被填了,“花手巾”无处可寻了。甚至连长出花花草草的泥土也难寻了,尽被混凝土和沥青所覆盖。最令人震惊的是,小河的水如同污墨一般,被挤逼成一道阴沟,浮着垃圾,在被填平了的田基旁侧的石桥下流过,不再有生命,不再有乌篷船。没有茂密的草野村树的绿色呼吸,参差密集的“石屎森林”连高天流云尚不得一窥全豹,更不可能凝聚足够的氤氲水汽,折射出七彩缤纷的虹彩来了。现在的年青人无从看得见彩虹了,高楼大厦闪烁着不分寒暑的霓虹灯。
这是都市人的幸运还是不幸?
(第6章)风雨龙船水
风雨大江起浩然,惊雷响处赛龙船。徘徊掠出青萍末,捭闺扫来大地间。洪水何由尊菩萨,众生也可作神仙。千槌鼓后红旗湿,万桡波涛拍九天。
这一首律诗是写在一年一度龙船水的汛期今又来临之际,常常看到风雨大江的景象,那烟雨苍茫,白浪滔天恢宏无垠的磅礴气势,真令人有一洗胸中块垒的感觉。水漫珠江,水乡处处河涌远近传来龙船起水的阵阵爆竹,龙船操演的锣鼓。本来两岸的青山在阳光中,相映鲜碧,翠微紫岚。渡头的古榕,村落的翠竹,堤基上的荔枝林,一片蝉声,万绿丛中点点红,不尽的黛绿苍翠,簇拥着一排排新建的农舍,透出一股豪华之气……这是一幅新的珠江两岸风情画。
这时,远处无端飞来一朵云,一抹淡墨也似。“嗖”的一阵凉风扬起,万木无声,千峰忽送。大概最先感觉到风应当算是江边水塘里的青萍,一片的绿忽而被吹散点点飘零。怪不得宋玉的《风赋》道这“浩然快哉之风”起于青萍之末。往外一看,始发现江波被吹皱了。沿着河涌直到岸堤,草树摇曳,风便在苍格和青竹间飘舞,澎湃有声,渐渐似恼怒了,便把竹竿摇得沙沙作响;扯着苍榕的垂鬓抖动,发狠心要拔掉似的。于是,天脸色沉了下来。淡墨似的云渐浓了,风起云涌,风也渐满于江,皱了江面,也翻起了白浪,渐翻渐紧,竟至滔滔。两岸的青山也失色了,豪华的别墅苍凉地体现着“山雨欲来风满楼”。山形已经隐去,树形也渐混蒙与飞云浑为一体,助着风势,振臂而起,哗哗的呐喊起来。这时,在船厂的码头上,高高的龙门吊,风在它的钢铁的臂膀上呼呼而喘,似乎要摇撼这庞然大物。
如果按宋玉说,则会说是“大王之风”。我想这当是“雄风”,这雄风在天地间飘举升降,吹尽蒙于万物的尘埃,使之绚烂粲然。当它乘凌广州城的高端,砰然关上人家的门窗,把花枝振摇。在万千间的琼楼玉宇间徘徊奔放,转而直扑珠江,推波助澜……尤其在暑天,这阵阵风无限的清凉,清清冷冷的气息,可以令人愈病析酲,令人振作,耳目一新,精神百倍。
大概这便是暴风雨的前奏了,真是“黑云压城城欲摧”,广州城的高建筑群,只剩下半截了,上半截尽被墨也似的乌云盖住了。突然,风拥的密云被一道电光撕裂,整座城市在这骤然的一闪中似乎彀觫了一下,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隆然巨响,这是一声惊雷。我想这时一切蛰伏的动物,即使是力拔山兮的巨熊也会被惊醒的。须臾,雨就漫天洒来,大雨落珠江,满江一圈圈的涟漪,尽跳荷珠,哗哗的滂沱而下。或如天公发弩,千千万万的箭镞射向大江,众矢之的,靶靶皆中。墨也似的云朵在天上翻滚,烟也似的水白浪排空。两岸蓦然地“四大皆空”了,不见了别墅豪宅,不见了苍榕翠竹,不见了村,不见了山,就连广州城也仿佛不翼而飞了。这时,只听得远近传来一声声的龙舟鼓……
今年丁丑,雨水特别多,自元旦、春节、清明,甚至过了端午,天上的水源特别的充沛,要向人间泄洪了。前些时,一场豪雨,甚至连飞霞山的飞来寺里的泥菩萨也自身难保,整座寺也被山洪冲塌,连高大威猛的护法神“四大金刚”丈八之躯也被推下山来,埋在淤泥中不能自拔。我想风雨或是大自然的情感的宣泄,不然如何说“巫山云雨”,如何有“泪飞顿作倾盆雨”?那它是顾全不得什么天神的面子了,大水冲垮了龙王庙的事也就常有发生了。大自然变数尚不得知,况芸芸众生之命运乎?高尔基大声疾呼:“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吧!”那不啻是就海燕而言,于人生又何妨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
在白茫茫的一片波涛间,正万桡齐举,风浪也要低头,年轻力壮的龙的子孙,正驾千龙出海,在暴风雨中实践着他们的诺言。他们擂鼓呐喊,演绎着“龙战玄黄”民族的图腾。这是千古不朽的民俗,人与龙的年复一年在这云水间交流。云从龙,风从虎,风雨交加,云水翻腾,千龙竞发,急鼓千槌,万桡齐举,气势如虹,翻江倒海,声势浩大。大风大雨何足道哉,人就是从大风大雨中走过来的。
“大雨落珠江,满眼风波,琼楼玉宇白茫茫。忽听千槌擂急鼓,龙跃飞黄。多少弄潮郎,插遍红旗,风吹雨打自昂藏。踏破惊涛人不倦,七尺堂堂。丁丑五月十四,广州倾城,冒雨赛龙,填《浪淘沙》以志。
(第7章)一香已足压千红
广州市专门摆兰花供人观赏的花园,唯“兰圃”。除此并无什么“菊圃…‘牡丹圃”。可见广州人对兰花也是情有独钟的。那时朱德元师尚健在,他也是常来羊城赏兰,且多有题咏,留有墨宝。
空谷寄身,人云刍草,谁识香魂?笑百花浓抹,争风傍路,千红媚态,卖俏倚门。摇曳寒风,覆垂怪石,幽处自知又一春。风雨过,任纵横捭闽,未有啼痕。
天仙一散纷纷。待扫尽人间腥气氛。虽蓬蒿为伍,埋没芳名,胭脂淡施,为遇知心。采露为餐,纫花为佩,汨罗魂断似灵均。又春风,若偕汝同归,只需一盆。
这是我观兰归而填得《沁园春》乙阕。此中或有牢骚,怎如朱老元戎的诗吞吐大荒,叱咤风云的气势。只是朱老元戎爱兰,我也爱兰罢了。兰,冷峻,孤傲,矜持,并无妖艳的媚态。春风里,不与百花争媚邀宠。依然的傍着怪石,寂寞自芳。有诗赞日“寸心原不大,容得许多香”。但“一香已足压千红”,这就已经把兰的品格点了出来。
我以为广州诸多公园,也不及兰圃一园。尽管兰圃处于闹市之中,但墙边翠竹外,任它喧嚣,里面却是另有境界。那是兰花的世界,只使人清,不使人浊。千百盆的兰蕙,构成立体的书法观赏一般。真如铁划银勾,一笔一笔,有点,有撩,有撇,有勾,疏密有序,结构严谨。那是书在空间,一首首的唐诗宋词,任你品读。
兰花是诗人,所以我在词中把它比作屈原,屈原字灵均也。大概“登昆仑兮食玉英…‘谓幽兰其可佩”可以比拟了。百花丛中,兰花可是最不引人注目的了,没有如同佳人面的花朵,并不“红得使人不忍离去”。只轻描淡写的一笔,很不经意的点画了如眉的小花。然而,就这么轻轻一笔,却似君子,如美人,施施然独立一盆,顿使满室生辉,四座春风。它不搔首弄姿,也不秋波暗抛,没有脂粉厚敷,没有凤冠霞披,只是一茎清香,淡泊地轻拂碧罗,沉吟春风。或许是屈原逡巡汨罗,吟哦离骚,犹罹忧也;或许是李太白惊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也许是苏东坡翘首商歌“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兰以其幽见格,以其香见品。不会品的人认为它不过一报刍草,乃至不闻其香。然而,兰自清高,依然寂寞自香。原来在从化山深处,兰自幽居,餐露纫花,汲泉饮风,农人原只是偶而移种,一经出山,身价百倍,于是大量挖掘,真有“广陵散”就此绝矣之叹。从化有兰花协会,时有举办兰展。我也去看了,兰固然多,只是山中就此无兰,难见天然了。自君子兰风靡一时后,人工培植,兰多有变种,不可那么的淡画蛾眉了,花开得鲜艳了,变得很媚俗的脂粉味。我想,这是真正的兰花吗?
(第8章)岭南佳果
苏东坡有诗云“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记得杜牧亦曾有诗云“一骑红尘妃子笑,谁人知是荔枝来?”不过此荔非彼荔,杜所题是巴蜀之荔,苏则是岭南荔枝,那真是透膜玉浆,绛毂醇香,若日啖三百,回味甘饴,玉环当不思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