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婷今年刚满十八岁,她还记的那天的所有细节,包括桌子上熠熠生辉的大蛋糕,也包括小超送她的毛绒玩具--------一只总是笑呵呵的,耳朵小小的狗。
“生日快乐呢,小婷”小超总爱这样叫她,而她也不见的厌烦。就好比春天土地上短小却生命力旺盛的脆苗,总是在需要招呼对方的时候如期而至。小超说这样叫着感觉很舒服,适合我们的关系。
他们什么关系呢?没错,如你所想,他们是今年才确定的情侣。在晓婷看来,他并不像乍一看的那么软弱难堪。交往时间一久,竟也有了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他们的学校在这所小城市里有着响当当的名号。每个毕业季,在其他学校计算着升学率的时候,他们的学校却在趾高气昂的计算着升入清华北大的人数。所以在晓婷的父母看来,他们所做的一点没错,况且,校长又是她的亲舅舅,这有什么不好?他们想不明白,为什么她总是对这样的安排表现的不情不愿。
“你是怎么想的?你脑子是不是这些年读书读傻掉了?”父亲吸进一口烟,在说完这句话的同时,随着一声叹息从鼻孔中钻了出来。
“为什么一定要我转校呢?我不愿意。”晓婷嘟起嘴,有些赌气的将身子歪向一侧。
母亲坐岸观火,不温不火的表情让晓婷心里有了隐隐的痛。
“你说呢?”父亲气不打一出来,手一抖,本来就岌岌可危的烟灰便坠了下来。“明年你就要高考了!结果你现在的成绩-----”晓婷看到父亲的嘴角正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表达着不满,他屁股下面的木椅在他不停晃动身子的时候,很配合的发出吱吱的声响。晓婷家里一直都不是很富裕,父母一年下来挣得钱,刚好可以养家糊口,但常年供一个孩子上学,那些年年见长的学费总让他们手足无措。晓婷明白,他们之所以没抱怨什么,是因为她对于他们,已经不再只是孩子那么简单。希望,越来越好的希望,是任何一个人都不愿轻易放弃的,即使,他举步维艰,即使,这个希望成真的概率可能不如想象中的大。但总要试试,而且唯有相信。
他们没读过什么书,但他们还是明白,相信与放弃,总要选择一种方式活下去。
当然,这些晓婷也都懂,她更明白自己肩上扛着的不只是所有人口声声说着的只属于自己的未来,还有父母的,还有爷爷奶奶的。只是,她还是不想转到小舅的学校去。
此刻,她有些胆怯的将手掌小心翼翼的由沙发上面移到膝盖上,她已经下定决心,就在父亲说出那句话后,再次往事重提。
“你小舅在那,你过去也有个照应。”她的父亲突然软了下来,声音细柔的就好比他正在交谈的人不是他的女儿,而是前来追债的债主。“这次就听我们的好不好。以后,你考上大学,我们也就不会在这样烦你了。”
“爸!”晓婷略显焦急的盯着眼前的父亲。“你根本就是知道!!”
“你都是高中生了。这些不着调的事,你还相信吗?孩子。”她的母亲终于说话了。只是让他意外的,这次,母亲没有站到自己这边,这让她有些措手不及。怎么会这样,母亲明明每次都会帮她说话的,母亲明明曾经说过什么事情都让她自己做主的。怎么会这样?晓婷在低头的瞬间,满怀遗憾的默念着这句话。
“可是---”晓婷还是鼓足勇气,抬起头,有些期待,也有些隐忧的望向已显老态的母亲。“我害怕!”
故事到了现在,有时需要点变化,有时却只能循迹滚过去,然后,在走过的道路上留下或浅或深的辄迹,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那些都是故事应该有的也是必须这样的方式。
晓婷没有想象中的自己那么勇敢,坚毅固守,这些她都毫不吝惜的扔给了意识里的那个王晓婷,而现实中的她,很容易就动摇,好比现在,她再一次在家人的软硬兼施中软了下来。转学那天,晓婷的母亲给她的小舅,也就是那所学校的校长打了通电话,在隔壁看书的她,把那些话听得一清二楚。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深觉,那是母亲故意说给她听得。
“怎么样,我是说,和你想象中的这里比起来。”小舅在带她转完学校的时候,有些得意的这样问她。
“要比那更好。”晓婷说这句话时,一直没抬头。声音也听上去特别细脚伶仃。
既然他们都知道,又何必如此这般明知故问,她相信小舅始终没忘那件事,父母也没有。
‘我不明白,为什么母亲非要我来这里,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总是这样执拗,我不明白,小舅怎么不劝说他们。我不明白,难道任何事情只要有了一个看似无比光明的目的地,就可以忘却任何痛苦更甚恐惧?’
“晓婷,你原来在哪所学校?”
“晓婷,晓婷,听说你的小舅是我们校长哎?”在晓婷上铺,有些可爱的女生探出头来。脸上写满兴奋于好奇。
“恩”晓婷微微扯扯嘴角。在看到她满意的将头缩回去的同时,她再次感到心底深处有个狰狞的面孔渐次盈满暗黑的河流。然后,她就害怕了,再然后,她就习惯性的抱紧了自己。她甚至错觉只要一直这样,那些画面就不会再浮上来,那些不好的事也就一定不会发生。只要抱得更紧一些,是不是,所有的可怕就可以不那么可怕?晓婷不明白,但她还是在灭灯的同时,将自己的脸深深埋进了臂弯,那些舍友们脱衣服,然后钻进被子里所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在她耳朵中就那样无所顾忌的横冲直撞着。
她觉得再这样安静下去,自己很快就会死过去了。于是,一片黑暗中,她的声音首先划裂了安静的诡异的外衣。
“你们一直都在这里吗?”在别人还没来的及回答前,她又有些尴尬的补充道“我是说,你们一直住在这个宿舍楼里?”
“对啊!”黑暗中,她很清楚,此刻有人笑了。“这里只有这幢宿舍楼。”
“不对!”有一个女生有些得意的纠正。“明明是两幢。。。”
“哪有?”宿舍里,黑暗中,一瞬间就热闹起来。在三四个声音一同喊出来这两个字的时候,晓婷感觉好多了。
“明显就是有。还有男生宿舍楼呢,你们这些流氓”那个女生有些狡黠的带着玩闹的玩着这样的话语游戏。然后在一阵‘切’的不屑声中,在被玩弄的不满声中,宿舍又重归安静。
她们是如此容易安静的人呢?晓婷有些难过的想。
如果照以前,晓婷肯定会在心里高兴很久,仅仅因为宿舍里没有非常聒噪的人。但现在她做不到,因为此刻,她需要声音,她需要别人制造的声响来告诉她,真实同幻想间其实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所以不必害怕,所以不用再想那件事情。
晓婷还记得,那时她才刚上小学三年级。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小舅。那会儿她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小女孩。那会阳关光还是蓝的,自己每天都会扎着两条小辫,喜欢在陌生人面前攥紧粉嫩的小手,嘟着小嘴表示抗议。
“带晓婷去学校转转也好。”父亲笑呵呵的说。晓婷记得很清楚,那时,在父亲说完这句话后,是小舅的声音。“不错,也正好让她提早看看高中的模样。你们放心好了。我会照顾好她的。”
母亲有些讨好的对着他笑。“又麻烦你了。”
“这有什么,不过有些话我还是说清楚比较好。”小舅目光柔和的交替的看向他们俩,然后若有所思的说道,“我只能让她先住在宿舍里,不过你们放心,等过两天我媳妇回来了,一缓过来,我就把她送到我家里。那里比较舒服,毕竟晓婷还小。”
“看小舅多疼你。”印象中,母亲柔软的手掌就是在这个时候覆在她头上的。
然后,小学三年级的晓婷就住进了这所古旧的宿舍楼。她还很清楚记得,那时候,她曾钻过小舅的怀,只是因为她觉得这里很旧,只是因为她想说“小舅,我害怕。”。那么小的女孩,说出这样的话,多少都有一种小事看大的嫌隙,于是,小舅做的只是给她买了根棒棒糖,然后哄孩子一般的对她笑,“不怕,晓婷,有小舅在呢!”
她记得,那根棒棒糖在她还没高兴多久后,就在嘴里化掉了,然后那种陌生的说不出来的恐惧便再次卷土重来。晓婷不会忘,那不是因为她在撒娇,而是无以复加的害怕,那种以孩子的视角预感到的常人无法感知的恐惧,让那么小的孩子无法真实的描述。尤其是在她看到那个躲在墙角处瑟瑟发抖的厕所的时候。
那个夜晚,她全身都开始发抖,两只小手在被单外面抖动着攥紧着,两只小辫在头枕上不满的躺着。她都没敢去厕所,因为在刚上楼的时候,她很清楚自己在厕所那里看到了什么。一个貌似血盆的缠满发丝的头颅。即使只是一晃而过,即使小舅说她是过度紧张。
但直到现在,她都无法忘记那种宁可忍受憋尿的痛苦也不敢去往厕所的感觉。对孩子来说,那里,也就是那个素未谋面的厕所才是她最大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