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慧萍
也许,等到了生命的冬季,我还会记起十八岁的梦,是不是?
谈到名人,谁都会有自己不同的感触、不同的评价。成年人也许会觉得,崇拜名人是极不聪明的做法。这不奇怪,因为一个人一旦长大了,就不是那么轻易能被激动起来的了,就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为失去一粒糖、一只苹果心痛得哇哇大叫,而显得那么可笑。因此,很少有人能理解一个少女对于名人的仰慕之情。
刚满十八岁的时候,我喜爱上了广播,在通过无线电波传过来的或宏亮或柔润的声音中,欣欣然地做起了播音之梦。我拥有了自己心爱的播音员——一个能采能编能播能唱的多面手。
每每听着她亲切、柔润的声音,我的思绪就会飘向不可知的地方……
我多么渴望能够编播一档属于自己的节目,一档揉进我的思想、我的情感、我的声音的节目!也许,这并不难,我有的是信心,有的是勇气!
我竟然决定报考北京广播学院了!我为自己的计划而振奋,而他们却说:你不会考取的,今年全省只招一名女生。你行?
我不知道,也根本不想知道。请你们不要带着不屑的眼神和我说话。天空这么大,就是为了飞翔的。懂吗?我大声地嚷嚷,为了给所有的人听见。然后我打好行囊,兴冲冲地启程了。
一种特别新鲜、特别诱人的感受怂恿着我信心百倍地奔赴几百里之外的考场,就像是拿了录取通知单返回故乡。
半夜时分,到码头去等轮船。天漆黑漆黑的,我只身一人去寻找自己的路。时值三月,蒙蒙春雨透着丝丝寒意。我裹紧大衣,竭力裹住那一颗要蹦出来的心。站在甲板上,扑面而来的是湿漉漉的晨雾。望着黑蒙蒙的江面,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世界的苍茫和有力。
陌生的省城以它陌生的面孔迎接风尘仆仆的我。在我的周围一大群一大群的同龄人正憧憬着明天,到处是热情的笑语和抑扬顿挫的朗读声。哦!原来世界并不大,当为了同样的理想而汇聚在一起时,你说,我们还需要什么呢?我们已拥有了整个世界!
交谈,热烈、倾心而活跃。谈生活,谈奋斗,谈家乡,谈……仅仅才相识了几个钟头,却又仿佛是多年的老朋友。
该我了。心里好急好乱。“冷静!”“预祝成功!”他们说。哦,我相信那眼里闪动的都是真诚。“谢谢。”我竭力露出笑容,竭力按住自己跳动得毫无节奏的脉搏。
肃静得叫人有些害怕的考场。我孤孤零零地站在中央,鼓起自己可怜的信心。得念自选文章了,“用兵”的关键时刻到了。我想了想辅导教师那张总是含笑的脸,她用脚点着地,用手给我打拍子。“快—慢—慢—快,哎,就这样。”然后擦一擦满额头的汗。“再来一遍。”她总是这样说,笑盈盈的。“拿出百分之百的能力,就达到目的了。”她又说,在我走的时候。
是的。百分之百的能力,我自己的能力!不要去想考取与否。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开始念:“我用残损的手掌,摸索这广大的土地……”
念到高潮的时候我哭了。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往下流。
静默,可怕的静默。
“你可以走了。”终于有声音说,很纯厚的男中音,标准的普通话,“下一个!”
我可以走了?走了?这就完了吗?我迟疑地站在原地,下一个已推门而入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虚袭上心头。我开始挪动双脚,机械地朝门口移去。一双双眼睛望着我,许多声音一起在我耳边鸣响。我呆立着,无所适从。终于有人问:有没有给你什么暗示,比如参加复试或者录音什么的?没有,都没有,除了一句“你可以走了”之外。我沮丧地迎着他们的惋惜或忧虑虚弱地笑了笑。是的,得走了……不!再呆一会儿吧。让我静下来理一理凌乱的思绪,让我再看一眼这树木葱茏的地方(也许不会再来),让我来祝福后面的朋友(这种机会应该珍惜)。哦,好疲乏,好累,所有的感觉竟这么轻易地就过去了?是的!我得走了!
天意外地放晴了。太阳从厚厚的云层后面探出头来,看着我沾满泥土的靴子和疲乏不堪的脸。火车站永远嘈杂而拥挤。几乎是毫无意识地拧开了收音机,套上耳机,立刻又听到她活泼的问好声。列车“咣——”“咣——”地催人入眠,而一个声音却越来越强烈地占据了我的心灵:告诉她吧,告诉她这一切!我曾经做过一个梦,一个因她而做的五彩的梦。一种急切需要倾诉却又无从倾诉的心情撕扯着我,无可奈何的我总算找到了寄托。我要告诉她:没有成功固然令人遗憾,但我毕竟追求过。
我立刻提起笔来,匆匆地写道:“××姐:您好!我是一名中学生,尤其爱好……”
我毫不犹豫地称她为姐姐,有一种特别温柔而细腻的情愫溢满了我整个心间,仿佛我们本来就是亲姐妹。我急急地写,连平时对妈妈、好友都不愿提的话,一并倾倒出来。哦,广播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等到画上最后一个句号,我便伏在茶几上沉沉地睡去了。醒来时,火车已经进了站。我把那封信重读了一遍,投进了邮筒。
我绝口不和任何人谈考试。对他们或同情、或理解、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我毫不在乎,只是焦虑不安地盼望着她快点来信,一边又不断地猜测会有些什么内容。
一天,两天……
一星期,两星期……
信终于没有来,我于是失望了,又暗暗希望那封信是丢了或是自己忘了署名。于是开始写第二封。
还是石沉大海。
这回的失望感减弱了,终于没有写第三封。紧接着的是心情的平静。频繁的考试应接不暇,没有了勾勒未来的空闲时光。梦,全被一本本方头方脑的“教参”占满了,各种各样的铅印的、油印的复习资料弄得我焦头烂额。在从家里到学校的直线上,我念念有词,各种各样的地理名词、世界大事使我惶惶然。时间可真是奇妙的东西,它竟能把记忆磨得苍白,终至模糊一片。两个月之后,我竟连自己究竟在信中写了些什么也忘却了。谈了学习,谈了理想,还是谈了老师、同学、父母?天哪!当我杂乱无章地写着这一切的时候,希望得到一些什么呢?
蓦地,我觉得明白了许多,都是些以前从没有过的想法。名人也是人,和普通人一样,也有着忙不完的事业,还有着忙不完的生活。我这个傻乎乎的小女孩呵,只顾无忧无虑地说个痛快,究竟是为什么呀?
于是,我把自己的相思、幼稚和思索连同三月那个连绵的雨天一起藏进了我的日记,里面夹上了我的准考证。准考证上的小姑娘正傻傻地对我笑,嘴角流出止不住的快乐。啊,可爱的、诗一般的十八岁,现在我终于得和你告别啦!遥远的风在唤着我去追随地平线的光。也许,等到了生命的冬季,我还会记起十八岁的梦,是不是?
我轻轻地和那个小姑娘再见,轻轻地合上了那本厚厚日记簿的最后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