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高一时在想什么?”她很感兴趣。
高一?或许高一该是我十八年来理想最明朗的时期吧。“背《牛津字典》。”我对她说,“那时我想做翻译,我认为翻译比较有可能周游世界。”
叶弯听了哈哈大笑,过了一会儿她煞有介事老气横秋地总结说:“年少时候谁没有梦!”
面端上来,热腾腾香喷喷的。“快吃吧!”她催我,“多吃几碗,我很少请客的。”
“这还是我第一次被同学请呢。”我老老实实地说。
她抬起头来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流出一种我不忍触摸的思想,我知道她想说点什么,她想说她理解我。
回去的路上我拼命地回想自己高二高三是怎样过来的,没有诗没有梦更没有小说的日子,理想已被磨成一句话:“上大学,上了大学便等于有了一切。”
“值得吗?”我问自己,却得不到答案。
到了青少年宫已经是将暮未暮的时分了,那间小小的卡拉OK厅已经开始营业,深红色的门帘重重地神秘地挂着,一个男人声嘶力竭的声音传了出来:“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想要飞呀飞却怎么样也飞不高……”
叶弯告诉我她一直都好想飞,冲破一切地展翅高飞。“以前写小说时有过飞的感觉,飞在梦里。”她说,“我曾耐心地等待过一个可以闯进梦里来的人,一个可以在我受挫时为我挡风雨的……boy,可是最终也没等到。”
“为这个哭?”
“怎么会!”她说,脸色却又黯淡下来,“只是心里闷得慌,整天都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青春稍纵即逝啊,我怕什么也留不住。”
听着叶弯的话我突然间觉得我还没有长大,我甚至从来没纵容自己去幻想一个穿什么衣服有什么样眼睛鼻子的男孩子。十六岁时看过一本书,上面说女孩要是从来没有过对白马王子的幻想她的青春是残缺的。从那时起我便知道自己拥有的是一份残缺的青春了。现在想那无数个心甘情愿地埋进书本、埋葬心中那片蓝蓝天空的日子,不知怎么觉得自己挺蠢。
地理课时我老走神。也许叶弯说得对,青春易逝啊,怕只怕时间会取走一切精品,一个女孩美好的未来和洋洋洒洒的希望,只留下过境的风和呆板得让人发疼的寂寞。
可是我该怎么做呢?
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三
那张广告不大,但挺醒目,大红的字招摇过市似地贴在广告栏里。
叶弯站到它面前饶有兴趣地研究了半天后斩钉截铁地对我说:“阿泠,这次说什么也得去试试。”
广告是青少年宫那间卡拉OK厅贴出来的,说是要招一名女主持人,条件是身高一米六以上,五官端正普通话好,有优美的歌喉。
叶弯说她等待这机会等了好久了,只是不满意那广告,写得像征婚启事似的。
我告诉她自己的事自己要想好,元旦这几天一过期末考就迫在眉睫了。“再说,”我问她,“你家里人会同意吗?”
“不会。”她笑嘻嘻地答我,“先斩后奏。”
我都不知道该不该支持叶弯该不该佩服她的勇气。前几天她给我看过一些她以前所写的诗和小说,在她纷繁复杂的内心世界里少女的梦美得令人眩目令人嫉妒,也许这一次是想冲出梦里来真真实实地寻求一些属于她自己的东西了。但是梦与现实是两条截然不同的轨道,叶弯有可能让它们重合或连接吗?
那晚又有补课,数学老师从北方搞来一套试题,急着要给我们讲解。几十道题密密麻麻、拥挤不堪地印在一张试卷上,据说是为了节约费用。两个小时的课听完后,回家便只感到头昏眼花的累。
爸爸怜爱地对我说瞧你累得那个样子以后晚上的课就不用去了,再说你以前的老师不是说过了吗,你最重要的是培养良好的心理素质。
他说这话时我正在喝一杯热茶,茶雾袅袅上升,我的眼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潮湿。“爸爸,考上了大学又怎样呢?”
“怎么想起问这个?”爸妈都好奇怪地看我。
“至少你的前途我们就不用担心了。”爸爸说,“从你第一次背上书包走进小学起不就为了这个吗?”
“我们是希望你能过得比我们好。”妈妈尽挑时髦的话来说。
可我总觉得他们的话有气无力没血没肉似的。
七彩的灯光从天花板上柔软而迷离地射下来,射得我身上的衣服全变了颜色。一个女孩拿着话筒在唱一首忧郁的《滚滚红尘》,在她身后的电视大屏幕上,MTV的画面跳跃不停,一会儿是森林,一会儿是海洋,一会儿又是穿了白纱长裙托腮沉思的少女。
叶弯坐在我身边等着上场,她把头发高高地束起来了,显得清清爽爽的,露出一截细细长长的脖子。她告诉我《滚滚红尘》她看了五场,场场看场场哭,连台词都能背下来。
“记得你说明天就是三毛的祭日了?”
“是的,一年真快啊!”叶弯说,“曾几何时三毛是我生活的支柱,我如饥似渴地去读她的书如饥似渴地想为自己建立一份像她那样浪漫、乐观、豁达的人生。可是一年前这支柱突然倒了,倒得那样迅速那样莫名其妙,有一阵子我真恨三毛,恨她骗了我。”
“现在还恨吗?”
“不恨了,”她耸耸肩,“看《简爱》时看到简的一句话‘我们每个人以自己的行为向上帝负责,不能要求别人什么。’三毛有她的理由。”
叶弯说完,便跑去准备她的表演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四周的环境让我想起表哥结婚时所租的那间舞厅。当时正是高考前复习最昏天黑地的时期,爸妈硬要拉了我去,说一来感谢表哥对我的照顾,二来可以换换脑筋休息休息。我坐在那里,灯光也是这样柔软而迷离地照着,我看着一对对舞伴在舞池里轻盈地滑动,心里却想着历史老师说的那道怎么也得背熟的有关“中美关系”的题,就像在两个世界游走一样,晕乎乎的。这时突然有个西装革履的男孩子站到我面前来,朝我伸出手,还微微欠了欠身要请我跳舞,我急红了脸慌忙摆手说我不会我不会你请别人好了。爸爸在旁边挺开明地劝我去吧去吧反正进了大学也有扫盲舞会。可最终还是没去,男孩子讪讪地走了,笔挺的西装背景诉说着一种委屈的失望。可是当时我不后悔,我觉得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被男孩握住手抱住腰的感觉很不舒服,很脏。
但现在我很后悔,我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才会再有男孩子来请我跳舞,说不定那天自己已经老了。青春不再来,岁月也早已换了话题。
叶弯拿起话筒,声情并茂地唱起那首她最爱的《飞扬的梦》。
记忆里
在记忆的湖里
曾经有绚烂的春天
却在一季落叶以后——
记忆里
在年轻的梦里
也曾有年轻的故事
却在模糊的泪
和无数个冲动的日子里
拾起了生活和自己的悲哀
年轻的希望里
总不忘记提醒自己
没有故事没有等待
没有太多的悲哀
再一次告诉自己
没有神话般的爱情
没有开始
没有结束
只有年轻飞扬的梦
叶弯的歌声真的很美,听着它,我仿佛正听见花开的声音,点点滴滴地诉说着年轻的心海里许许多多如花般芬芳的愿望。就在她微笑着颔首谢幕的同时,我悄悄地走了出去。因为我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好,或许最好便是这般沉默的祝福,能如星光一样温暖她以后遥远的不再与我共行的旅途。
而我,仍只有费力地去探索,探索我必须踽踽独行的人生。
四
叶弯果真就被录用了。
得到这个消息时是期末统考的前三天。补习班的课停了,要我们自己回家复习。
停课的前一天中午,叶弯拉了我去楼顶上看看。冬日的风中突然有几只灰色的鸟扑着翅膀飞过,想展翅高飞的愿望突然涌上我的心头,我想起那首“小小鸟”的歌,真想听叶弯唱一唱。
“还参加考试吗?”我问她。
“当然。”
“下期不继续念书吗?”
“或许。”她“叭”地一下坐在石栏上去,一点也不怕摔下去,“起初我家里怎么也不同意我去做这份工作,连平日最支持我的大哥也反对,好像我要下海做舞女似的,万般皆下品——”她停了一下,看看我,“你怎么想?”
“条条道路通罗马。”我说。
她笑了,递给我一盘磁带,夹了一张她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笑得很开心。
“录给你的。”她说,“回去听吧。”
我找出录音机来,里面的英语磁带已经很旧了,黄扑扑地让我想起那些想做翻译的日子。把叶弯的磁带放进去,一会儿她的声音便真真切切地响在我耳边。
泠,你相信缘分吗?
也许我们的相遇,是九月一场悲哀的约会,但我仍庆幸有缘与你结识。多交一个朋友,如同多读一本书,从你的身上,我读出一份沉默的坚韧,一份平凡的美丽,一份踏实的努力,也许你自己不觉得,可是它们,对我真的很重要。
高考的失败,虽说是意料之中,但毕竟也是我第一次走出梦里来看这个世界,才明白,人生,不是梦可以代替和解释的。
那天,被你撞见我哭,至今我仍谢你没有劝我,而留给我那样一个恣意流泪的机会。不要以为只有你看见了我的悲伤,而你的失意被你深藏眼里被你强忍我便不懂。
一直都好想和你谈谈,面对面的,可没想到最终选择了这个方式。泠,我知道高考失败对你是人生一次不公平的待遇,你从前的努力和付出谁都看得出来,但我们总是在磨练和伤痛中才能慢慢长大,你说,是吗?
这一次我做出这个选择,不是没想过。其实我好想进大学,好想有机会拖着行李神采飞扬地迈出候车室。可书上的东西,有的离我实在太远了,我恐怕青春会被耽搁,到头来什么也留不住。
我们每个人,一生中总要选定一条路来走,是错是对只有走下去才知道了。泠,要记住,失意时不要老是回首过去,走过的路已经走了,后悔只能伤自己。不是有句话吗:“如果错过太阳时你流了泪,那么你要错过群星了。”
为我祝福吧!也许以后的路不能再共行了,但我想我们都不会忘记曾有过的看似平平淡淡实是风风雨雨的日子,因为我们在意的不是结局,而是过程,对吗?
愿星光照耀你!
会时时想你的:叶弯
我哭了。
泪水快意地冲过脸颊,将心里那个缠了许久的结“砰”地冲了开来,迸裂成一片灿烂的寻找已久的星光。
新年过了。
新学期到了。
我在书桌旁收拾东西准备去报名,这才发现春天已经来了,悄悄地没有足音地来了,如同那个喜欢在下课时靠窗低吟浅唱的女孩闯进我生命来一样。
我很挂念叶弯,不知道这一期我身边的座位会不会是空荡荡的,说不定一生就这样擦肩而过了,以后只是在不同的路上以我们各自不同的方式前行,但我并不悲伤,毕竟在相处的四个多月内,我们都在不知不觉中教会了彼此许多,毕竟无论现在做着什么将来做着什么,我也已经懂得惟一的信念是——无悔于青春,无悔于自己!
愿星光照耀我们,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