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公元前551—前479年)是中国影响最大的、平凡中见伟大的人物。《论语》是孔子言行的真实记录。孔子在言谈中很少说“什么是”的问题,总是回答“如何做”的方法,但却具有超越时空的长久价值。《论语》重视情感教育,以学习本身为乐,从赏心娱目到怡性悦情,从社交行为到礼制道德,都可看出“克己复礼”的乐感。《论语》重视道德,把政治、伦理、宗教三者结合为一,认为政治是公德,伦理是私德,并以乐感或美感代替宗教,可以在日常生活中体验到超道德的宗教境界,领会到人生的本体是如何生活,为什么活,活得怎样。孔子思想的特点是不重逻辑思维,不重归纳演绎,而重直观联想,重类比关系。结果,《论语》在塑造、构成中华民族文化心理结构方面,成了整个社会言行、公私生活、思想意识的指引规范,渗透在政教体制、社会习俗、心里习惯、人的思想行为、言语活动之中。
七十五位荣获诺贝尔奖的科学家1988年在巴黎聚会,发表了一个声明,大意是说:人类如果要过和平幸福的生活,应该回到二千五百年前的孔子那里去寻找智慧。孔子的智慧是什么?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可以说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圣经》中,也有一句差不多的话,那就是:“己之所欲,亦施于人。”这两句话有什么不同?《圣经》中的名言是积极的,而孔子的话是消极的。《圣经》说自己相信什么,就要别人也信什么;孔子却说自己不愿意做什么,就不要求别人做什么。如果自己相信自由民主,并且要求别人也相信自由民主,这是符合《圣经》的积极思想;如果自己不相信什么宗教,也不强求别人相信什么宗教,这就符合孔子的消极思想。在中世纪,发生了旧教和新教的长年战争,因为旧教徒信仰旧教,并且把不信旧教的新教徒叫做异教徒,甚至要把他们处死,所以发生了宗教战争。而在中国,两千年来,孔子的思想和佛教道教和平共处,统治者既不要求人信佛教或道教,也不勉强佛教徒或道教徒信仰孔子,所以从来没有发生过宗教战争。由此可以看出孔子思想的影响,也可以看出孔子的智慧。
孔子的思想言行,如果要用一个字来概括,那大约是一个“仁”字。什么是“仁”?《论语》第十七章中说:“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这就是说,“仁”是尊敬,尊重别人像尊重自己一样;仁是宽厚,要严于责己,宽于待人,容忍不同的意见;仁是诚信,言而有信,才能得到别人信任;仁是敏捷,只有行事迅速灵敏,才能得到成功;仁是恩惠,要为人做好事,决不损人利己。总之,就是“仁者爱人”,对待别人像对自己一样,将心比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孔子要行仁政,就是礼乐之治。礼乐是“仁”的外化。据冯友兰说,礼模仿自然界外在的秩序,乐模仿自然界内在的和谐。礼可以养性,乐可以怡情。做人要重仁义,治国要重礼乐。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如果比较一下古代中国和古代希腊的文化教育,就可以发现,在孔子重视礼乐的时候,西方的柏拉图却在《理想国》中强调体育和音乐。由此可见,无论东方还是西方,都很重视音乐教育,也就是乐育。所不同的,中国更重礼教,就是维持社会秩序,处理人与人的关系;西方更重体育,要使人人体力更强,跑得更快,跳得更高更远。如果说乐育使人耳聪目明,成为智者;礼教却使人循规蹈矩,成为好人;体育则使人身强力壮,成为强人。这就是孔子和柏拉图的异同,他们使东西方的教育走上了不同的发展道路:东方要培养智者仁者,西方要培养智者勇者。
智仁勇三者的关系,不但表明了中西教育哲学的异同,也表现在中西方的文学作品之中。如西方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歌颂了阿喀琉斯和赫克托耳等的英雄主义。《奥德赛》则赞美了奥德修斯的智慧和勇敢。而赫克托耳离开妻子上战场时的临别赠言是个典型的例子:
冲锋陷阵我带头,论功行赏不落后。
在中国的《诗经》中,歌颂的是圣君贤臣,对武王伐纣时的军师姜尚,只说了一句:
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把姜尚比作飞扬的雄鹰,和荷马史诗的描写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而在《论语》第十一章中子路说:“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对这样的勇士,孔子只是置之一笑。
孔子不赞赏子路的勇敢,而赞美颜回的智慧,因为“回也闻一以知十”,又说:“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这就是赞美他的德行了。还说:“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说明了孔子的乐育思想。颜回如何能在贫困中“不改其乐呢”?《论语》开宗明义第一章就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说明了好学和乐育的关系,颜回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由此可以看出孔子哲学思想的基础是乐感。
乐感不但是孔子思想的基础,也是最高的境界,所以他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乐感就是孔子的智慧。乐感如何能产生智慧呢?孔子又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由此可见,诗和礼乐结合起来,就可以培育智者。孔子还说:“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孔子赞赏知者仁者,却不赞赏勇者强者。这种修文偃武、重德轻才、顺应自然而不是征服自然、天人合一而不是人定胜天的思想,结果造成了中国两千多年以来重柔轻刚的风气,积弱成习的后患。
而在西方,《圣经》上说,上帝创造了男人和女人,却把他们赶出了天堂乐园,因为他们偷吃了智慧的禁果。这就是说,上帝禁止人有智慧,而人违反了上帝的禁令,不是顺应自然,而是征服自然,违抗了上帝的意志,所以人有负罪之感,就是罪感,而不是乐感。这是中西文化不同的一点。柏拉图在他的《理想国》中也说,要把诗人赶出国土,可见希腊哲学也排斥诗人的智慧。当宗教和哲学都不重视智者的时候,智慧的解释权就落到教会神职人员手中。因此,一派神职人员只相信自己的宗派,而把不同的宗派叫做异教,并且要把异教徒活活烧死,因为他们反对上帝,所以有罪。这样用暴力取代了智慧,宗教战争就爆发了,中世纪变成了黑暗时代。更甚的是,宗教战争发展成为对另一种宗教的十字军东征,于是天下大乱。直到文艺复兴时期,盗火者从天上盗来了文明的火种,西方的智者才觉醒了,他们摆脱了偷吃智慧禁果的罪感,重新把西方建设成为繁荣富强的文明国家。
而在东方,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孔子,使儒家思想几乎成了国教。由于“子不语:怪,力,乱,神”,所以两千年来,中国没有发生过宗教战争。从公元前一世纪到西方文艺复兴时期,中国一直是世界上最繁荣富强的文明国家。据法国《回声报》的统计,1820年中国国民生产总值为世界第一,占全球总产值百分之三十。假如西方各国能像中国一样宣扬孔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思想,并且付之实行,那么,世界可能会变得更加和平,更加文明。假如全世界都能宣扬并且实行孔子反对暴力、反对暴乱的思想,那么,世界上的武装冲突也并不是不能和平解决的。因此,我想,七十五位荣获诺贝尔奖的科学家提出要向孔子吸取智慧,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就是因为孔子的智慧有利于建立世界和平的新秩序。
但从另一方面看来,孔子的思想也有其局限性,需要与时俱进。由于孔子不赞赏勇士和强者,因此中国历史上只崇尚圣贤,而不太歌颂英雄;重视脑力劳动,而轻视体力劳动。结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却缺少敢于与天斗争、与地斗争、与人斗争而感到其乐无穷的英雄。于是内忧外患,频频发生。到了20世纪上半叶,中国甚至沦落成了半殖民地。直至1970年,中国的国民生产总值还只占全球的百分之一。为了恢复繁荣强盛,中国需要学习西方英雄主义的精神,科学求实的作风。从前有句名言:“半部《论语》治天下”,说的是只需要半部《论语》就足够治理国家。到了今天,应该理解为只有半部《论语》可以治国,其他半部已经过时,应向西方取长补短,使《论语》现代化。东西结合,才可以使“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如果每个国家都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和平共处,共同发展,那么,21世纪的人类就可以过上幸福的和平生活。让我们记住英国18世纪诗人蒲伯的诗句作为结束:孔夫子超凡入圣,教我们如何做人。
许渊冲
2005年4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