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释之这才说:“是的,这两位都是很正派的君子,可也是两个拙嘴笨舌的老实人。他们哪像这个啬夫,伶牙俐齿,喋喋不休?陛下大概知道,秦国重用那些能言善辩的谋士,说得天花乱坠,却没有几句老实话,皇帝听不到真情,弄得土崩瓦解。现在陛下只看啬夫的口才好,就越级提升,我怕天下那些扯顺风旗的人,都卖嘴巴皮子,却不干实事了。陛下应该知道,下级跟着上级跑,好比陛下的声音和影子,跟得紧,传得快,陛下的一举一动,该特别慎重啊。”
文帝听罢,好半天没出声,终于取消了提升啬夫的命令。回宫的路上,文帝叫张释之掌马缰绳,坐在身边,一路讨论秦朝亡国的原因,张释之都作了解释。回到宫里,马上提升张释之为公车令,主管宫殿的警卫和礼仪。
某日,太子刘启和他的兄弟梁王刘揖,驾着马车进宫来,走到司马门前,竟不下车,大模大样地直向门里闯。按照当时条例,任何文臣武将,到了司马门前,必须下马,乘车的也要下车,走进门去。
张释之这天值班,急忙追上两人,抓住缰绳,叫他们停下,随即报告皇帝,说太子“公门不下马,触犯禁令”。
这事很快传到文帝的母亲薄太后耳里,她很不愉快。
文帝去求见太后,脱下礼帽,表示领罪,说自己没把儿子教好。太后才派使者带着诏令,交给张释之,赦免太子和梁王的罪,然后准许进宫去。从此,文帝更加器重张释之,擢升为中大夫,不久又升为中郎将,差一级就是将军了。
张释之曾随车驾经过霸陵,到了路旁的一片大山岗,停车休息。文帝突然想到人的生死问题,指着山岗对大臣们发感慨:“要是把这山岗做棺材,再用麻绒和老漆封死,大概撬不开了吧。”从官们都应声说妙极了。
张释之发笑道:“假如棺材里装有财宝,就是把终南山给封死,恐怕也有隙缝可钻哩。棺材里没东西,不用外棺,又怕什么?”文帝深以为然,连连称是。
还是这年,张释之升为廷尉,主管中央的法庭审判。
某日,皇帝的车队经过中渭桥。恰巧桥下有人走过,驾车的马受了惊。文帝于是叫侍卫把那人抓来,交给法院。释之审判的结论是罚4两金子,理由是妨碍交通。文帝大发雷霆:“这人惊了我的马。幸亏马很驯良,换了别的马,不就摔伤我了吗?廷尉竟处罚得这么轻松,都把我当作什么人了!”
张释之求见文帝,耐心地解释说:“法律制定出来,是普天下通用的。按这个人的实际情况,犯的正是这一条。随便加重或是减轻,老百姓就不服这个法律了。”
文帝还是生气:“那人惊吓的是我呀,我是皇帝呀!”
张释之平心静气,却摇了摇头:“皇帝跟老百姓,法律都用一根尺子,没有什么长和短;不能只对百姓讲法律,皇帝就例外。再说,那人走自己的路,并不知道桥上走过的就是皇帝呀。”
释之看看文帝似乎还有气,又说:“陛下假如不把那人交给法庭,当时杀死他,也就过去了;交到法庭,就必须依法办事,马虎不得。法律好比一杆秤,秤要称得平,稍微一偏,下面便跟着偏,老百姓也就没有公道和保障了。陛下该替老百姓着想呢。”
文帝闷了好久,说:“你的处理是对的。”
有一年,小偷偷了高祖神庙灵座前的玉环,被抓到了。文帝很气愤,要求法院从重处罚。张释之对照法律条文,判为“盗窃宗庙物品”罪,应当杀头。
文帝火冒三丈:“这人无法无天,胆敢偷到先帝的神庙里,我交给廷尉,是要诛灭他的三族。你却又用法律来套,轻描淡写,跟我敬重宗庙的本意完全是两回事!”
张释之摘下官帽,先叩一个头,再回答道:“法律就是这样规定的,不能因为地点不同,各人的想法不同,就随意改变。偷了宗庙的东西要诛三族,假如有人在高帝的陵墓上抓走一把土,又该如何处置呢?”抓土是含蓄委婉的说法,意思是挖墓盗棺,罪恶就大了。
文帝听罢,觉得有道理,报告太后,按廷尉的意见作了处理。从谏如流
刘恒是汉高祖刘邦的儿子。刘邦死后,吕后擅权长达15年之久。在这期间她大封吕氏子侄,企图问鼎皇权。吕后死后,众大臣同心协力铲除诸吕,将代王刘恒迎入京师继承皇位,是为汉文帝。
汉文帝刘恒是中国历史上一位贤明皇帝,汉朝在这一时期开始出现繁荣局面,这与他善于用人,择善而从是分不开的。从他与张释之之间所发生的一些事情,就可以充分看出这一点。
张释之,南阳人,在中郎将袁盎手下当骑郎。俗话说,将无权难建功,士无机难称雄。张释之虽然很有本领,无奈骑郎这个职务太低,不能给他提供建功称雄的机遇。他在这个位置上一干就是十年,眼看这个升了,那个迁了,可从来就没有张释之的份儿。张释之心灰意懒跟袁盎说:“大人,我想辞官回家去了。”
袁盎了解张释之,知道他很有才干,却不明劝他,只像讲故事似的说:“我每次上朝都见皇上十分尊敬丞相。散朝的时候,又见皇上亲自送丞相出来。丞相走出老远,皇上还恭恭敬敬地立在那儿,一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才转身回宫。有一天,我忍不住对皇上说,过去诸吕作乱,大臣们共同诛杀诸吕的过程中立了大功,这本是他分内之事。现在,他对陛下这么骄傲,陛下对他却很谦虚,失掉了君臣之间应有的礼节,臣以为是很不应该的。从那儿以后,皇上上朝非常庄重,丞相对皇上也敬畏多了。”他看张释之专心地听着,接着说道:“皇上常常在后宫欢宴,听说总是叫慎夫人与皇后一样坐上座。有一次,皇上驾幸郎中暑,我曾设宴恭请皇上。皇上又叫慎夫人坐在自己的旁边。慎夫人不是皇后,只是皇上的爱妃,怎么能同皇上平起平坐呢?我就上前把慎夫人领到下首来坐。慎夫人气得杏眼圆睁,柳眉倒竖,她满面通红地指着我骂道,你怎么敢这样对待我?!说什么也不肯落座。我还没来得及解释,皇上震怒了,他‘霍’地站起身来,瞪了我一眼,起驾回宫去了。”
张释之听到这儿,非常担心,忍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
袁盎看了张释之一眼接着说:“是啊,龙颜大怒,谁也担当不起。我追到宫禁中,跪在皇上的面前直叩头。皇上很讨厌地看着我,叫我起来说话。我爬起来说:“陛下对所爱的人赐给丰厚,您以为这是为了慎夫人,其实是害了她。难道您就不知道‘人彘’吗?”
袁盎所说的“人彘”是吕后干的事。刘邦在世时宠爱戚夫人。刘邦死后,吕后将戚夫人断去手足,挖掉双眼,灌聋双耳,扔进猪圈里,叫自己的儿子孝惠帝来看,并告诉他这叫“人彘”。吓得孝惠帝从此不问朝政。
张释之听袁盎这么一说,明白他用这件事说服皇上,不禁轻轻地赞了一句:“说得好。”
袁盎矜持地一笑,说:“皇上当即明白了,对慎夫人一说,慎夫人赐给我五十斤黄金。”
张释之好生羡慕,感慨地说:“大人真是善谏啊!可是,我是向您来辞官的,您给我讲这个。意思是…”
袁盎看他一脸困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张释之被他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袁盎止住了笑声,很直爽地说:“从我遇到的这些事上来看,当今的皇上是一个从谏如流的圣主。你很有才干,只是没被皇上发现罢了。我将向皇上推荐你。”
张释之听了,再也不提辞官的事了。
不久,汉文帝下了一道诏书,任命张释之为“谒在仆射”这个官职主管向皇帝进奏章等事务,职位不是很高,可却是皇上的近臣。因此,张释之得以跟随汉文帝左右出入。
有一天,张释之陪汉文帝到上林苑去散心。上林苑是皇家的花园,里边遍植花木,也养一些禽兽。这一天,汉文帝的兴致很高,他这里走走,那里逛逛,不知不觉来到养老虎的虎圈。
圈中的老虎或侧卧而眠,或昂首踱步,虽不是林中狂啸之态,却也是虎势彪彪,见之令人精神振奋。
汉文帝看得高兴,令人叫过主管虎圈的上林尉问:“这园里鸟兽各有几种啊?”
上林尉跪在地上,不知是答上来呢,还是被吓蒙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看他这个样子,汉文帝老大不忍,安慰他说:“你不要害怕,朕问你什么,你如实答来就是了。这里的鸟兽哪些是中原所产,哪些是外域所贡啊?”
“这……这……”上林尉仍然答不出所以然来。
汉文帝心中有些不悦,脸上却仍然一片春色:“这园中的鸟兽习性如何?你知道一样,答朕一样。”
“刷”地一下,上林尉额头冒出了一层冷汗,他向四周乱看,想找一个能回答这些问题的人解救自己。
汉文帝一连问了十余个问题,上林尉一个也没答上来。汉文帝脸上露出一股怒气。
这时,养虎的虎圈啬夫“扑通”一声跪到汉文帝面前,叩了一个头,说了一声:“臣愿意试试回答皇上的问题。”说罢,便一五一十把刚才汉文帝所问的说了个明明白白。
汉文帝见他伶牙俐齿,心中大为赞赏。他又问了几个问题,啬夫口若悬河问一答十。
汉文帝连声说:“好,好!当了官,拿了国家朝廷的俸禄,不是就应该这样吗?”他指着跪在一旁的上林尉说:“像他这样的人真不可以依靠。”他扭过头对张释之说:“把虎圈啬夫封为上林尉。”
在封建社会,皇帝决定的事就叫“诏”。诏令一出,一般没人敢再提出不同意见。因为万一说得不符合皇帝的想法,轻则被皇帝疏远,重则丢了前程,弃官归田。谁不怕呢?
张释之不怕。他思忖一会儿站出来对汉文帝说:“陛下,您看周勃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周勃是现任丞相,冷不丁扯上他,汉文帝委实被问得一愣。他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盯着张释之说:“这还用问吗?忠厚的长者呀。”
张释之又问:“陛下,张相如是什么样的人呢?”
张相如现任太子太傅,被封为东阳侯。汉文帝没想到又扯上了他,更奇怪了,“也是忠厚的长者啊。”
张释之把话题绕了回来:“陛下圣明。可是这两位不太会说话,有时在朝上奏事都结结巴巴的,论起来,比不过这个喋喋不休的啬夫。臣并不反对能言善辩,可是秦朝专用能说能写的人。这些人以观察细微,善于表达为本领竞相夸耀,不干实事。结果弄得天下土崩瓦解。现在陛下以啬夫能言善辩来提升他,臣恐天下起而效法,形成一股风气,大家争着做只有口才而没有真本领的人,大凡下边流行的都是上边提倡的,流行的速度又取决于人们羡慕的程度。因此,陛下的举措更应该审慎。”
这一番话由人及世,由往至今,说得汉文帝连连点头。最后大赞了一声:“好!”立即撤回提拔啬夫的成命。
临回宫上车的时候,汉文帝又叫张释之与自己同车而行。一路上,问了他许多秦朝的弊端,张释之诚实地做了回答。汉文帝听了很受启发,认为他很有才干。回到宫中,下了一道命令,提升他为公车令。
张释之刚升了没三天,却做出一件胆大妄为的事来。按封建规矩,文武百官到皇宫门口都要下车,以示尊敬朝廷。可是,太子和梁王却不管这一套,他俩同坐在一辆车里,又说又笑,到了皇宫司马门前,竟轰轰隆隆地跑过去了。
正巧这件事叫张释之看见,公车令就是管这个事的。他追上了太子的车辆,不许他们进入殿门,非让他们退回司马门步行入宫不可。太子是汉文帝的大儿子刘启,梁王是汉文帝的小儿子刘揖,他们年轻气盛,况且又是皇帝的儿子,根本不买张释之的账。三个人在宫门口顶上了牛。
有人将此事报告了汉文帝。汉文帝却没把它当成大事。他跑到自己的母亲薄太后那里,摘去皇冠,跪下身来,检讨自己教子不严,请薄太后原谅这两个孙子的过错。
薄太后见汉文帝以母子之礼相求,就派人传下诏书,责怪了太子和梁王,叫张释之放他们进来。
在封建社会,臣子们连皇亲国戚都不敢得罪,更何况得罪皇上呢?张释之不仅阻挡了太子的车驾,而且迫使皇上在太后面前免冠谢罪,大臣们知道了这件事,都替他攥着一把汗。
谁料汉文帝事后不但没有责怪张释之,反而为他这种不避权贵的品质而惊喜。第二天,下令提升他为中大夫。
在封建时代,官名中的“中”字,往往是指禁中即皇宫中而言。汉文帝将张释之由公车令提升为中大夫,由宫门外调入皇宫内,不仅是提升了他职务,而且是向天下宣布自己对他的亲近和信赖。
果然,过了不久,汉文帝又提升张释之为中郎将,没有两年,又将他提升为廷尉,主管全国的刑狱。
有一天,汉文帝出行。车驾隆隆,几百人的队伍还没出长安城,刚走到中渭桥,忽然从桥下窜出一个人来。这人一见是皇帝的车驾,吓得昏头昏脑,不但不知躲避,反而向皇帝的乘舆(古代有厢之车)跑去,差一点撞在驾辕的马身上。驾辕的这匹马虽说是良种好马,但是皇帝出行,所经道路照例要戒严,多少年来,这马已惯于在没有车马往来的路上昂扬奋蹄。突然有一个人侧面扑来,这马吓得鬃毛一炸,长嘶一声,撕开四蹄奔了起来。这一下,车错毂,旌扫地,马嘶鸣,人乱喊,中渭桥上乱成了一锅粥。
好不容易,卫士们才制伏了汉文帝乘舆上的辕马。汉文帝连惊带气,命令卫队将惊驾的人迅速逮捕,交廷尉去治罪。
皇帝动怒,天下震动。那惊驾的人不一会儿,就被如狼似虎的禁卫军骑兵带到了张释之的面前。
张释之如此这般审了一番,就到皇宫中向汉文帝奏报。
汉文帝见了张释之不等他开口便急切地问:“那个人审得怎么样了?”
张释之不急不慢地说:“臣已经审过了,这人犯了惊动皇上车驾的罪,按照律条,应处以罚金四两。”
汉文帝一听,气得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说:“这个人使我的马受了惊吓,幸而这匹马性子柔和,假如是其他的马,我不死也得伤了,你是廷尉,却说这小子应处以罚金四两。”他讥诮地模仿着他的口吻。
张释之连忙磕了一个头,连声说:“圣上息怒,圣上息怒。”
汉文帝也觉得自己失态,他重又坐下,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怒气,叫张释之站起来说话。张释之站起来,说:“臣以为,法是天下通用,百姓共守的。处以这人四两罚金是法律规定的。如果改成加重处罚,那会使人民不再相信这个法。如果当时您让人把他当场杀了,也就杀了。现在交给了廷尉来处理,臣以为廷尉应该是天下的平衡器,这里一倾斜,天下所有地方用起法来就会有轻有重,老百姓就不知怎么做才好。陛下圣明,请您体察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汉文帝思忖半天,最后只好承认说:“看来你是对的。”
过了几天,高祖庙的卫士抓到一个偷了高祖坐像前玉环的人。汉文帝十分生气,又把他交给张释之治罪。
张释之如此这般审了一番,向汉文帝奏道:“按照偷盗宗庙服御物的条律,这个犯人应该‘弃市’!(即在市中心当众砍头)。”
汉文帝听了气得脸色铁青,瞪着眼睛,指着他大声骂道:“这个犯人是一个大混账,干出偷盗先帝东西这种事!我把他交给廷尉,是想把他满门抄斩,一族人都杀了。你却根据什么法律来奏,这不是我恭承祖宗先帝的意思!”
张释之见汉文帝发了这么大火,连忙摘下官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通,通,直磕响头,一边磕,一边说:“圣上息怒。法律这样规定,臣以为足够了。如果犯了偷盗宗庙器物的罪就把他们满门抄斩,万一以后有那个愚民在先帝的长陵上取了一捧土,陛下用什么法来治他?”汉文帝久久地瞪着他,最后什么也没说就甩袖走了。
过了几天,张释之接到薄太后诏书,他打开一看,笑了起来。原来,汉文帝把这件事报告给了太后,太后同意张释之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