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夜,路北平竟然失了眠,为阿扁。不,是为着阿扁的出现引出来的种种古怪的预感。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命运里那种突然改变了一切的偶然又被他撞上了,就像那个日头焦红的收工傍晚,那片无意撞见的红纸帖子一样。他只是为自己好不容易变得平静下来的生活又似乎将要骚动起来,隐隐预感到一丝不安。况且,是这样一种自己需要独自面对的、大山大野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骚乱。
那晚山里起风,冷生生的,火塘里被他塞满了过多的湿柴,火闷烟大,好几次呛得他咳嗽起来。他爬起来,用砍刀捅了捅火膛,实心柴,空心火,爆起的火星突然把棚顶耀亮了又变得更加暗淡下去。他听见隔壁牛栏里牛们反刍的含混声音,山风就那样嘶啦啦地撕扯着棚顶的茅草片。窝棚建得太靠水边了一些。他想。山里的水路就是风路,山里人都这么说。每年的台风过境钻进山里,就是这样哧溜溜地顺着水流,把水边两面山崖上的林子齐刷刷地切一个遍。这里的台风季节是秋天。秋天,这棚顶就经不住风刀切弄了。不过,队长派人加固过的茅棚还是比他搭盖的时候要强一些。把他随便砍来的杂木桩子大都换上了格木,还在棚外挖的排水沟里洒了一圈防虫防蚁的石灰。这里什么都招虫子。海南岛的木头特别讲究有格无格,格就是木心,虫子啃不动;无格桩子可以被虫蛀透,有如城里那些雕镂的象牙棒,虫子在梁柱上整夜整夜吱吱呀呀地唱歌,指头一戳就掉下一坨一坨的木灰来。头几夜,这在梁柱上蛀虫的吱呀声压过夜半林子的杂响,为他解忧,为他催眠。如今,换上的有格的梁子镇住了蛀虫的磨牙,却把一山的林声水声、鸟声兽声,全都交给了他。
他睡不着。枕下水声刺耳。他觉得自己像是躺在哪本书里看过的“悬棺”里一般,被高高地吊在溪水之上。——他就是睡不着。
他忽然想到瘦棱棱的老光棍阿金——阿扁叫的“金骨头”,他隐隐地笑了起来。那片烟叶地,是他无意间窥破的一个小秘密。原来如此。入山以来,他本来一直为老金头被替换以后对他的种种恨恨然生疑:放牛这活计,并不是他一开始想像的那样稀松闲散,风里雨里、冷汤冷水的不说,他知道往年赶牛进山越冬,阿金是死活不肯夜宿在山中窝棚里的。他说他撞过邪,夜里真见过那条传闻久远的巨无霸蛇怪,还有雨后的夜晚会嘎嘎发笑的山鬼。所以他要求队里给他配火枪,说是蛇和鬼,都怕硫磺味儿。可是他到底也没肯蹲进山里来过。怎么现在,反而对他的主动请缨进山,播散那么多的流言呢?想到这里他又乐了起来:老金头是在“觉悟”方面太抬举了他。“种私地”是那年头一个可大可小的罪名——“资本主义尾巴”本来是割不完的,看你撞到什么时辰和什么人手上。可他是知青堆里出了名的“落后分子”,老金头不知道吗?用阿芳娇滴滴的话说:呀,我喜欢的就是你身上那股“离群索居”的味儿!他永远是人群中的落伍者。念及此,他心里又是一阵犯酸,朱弟说过:咳,你小子天生阴损,这鬼女婿的差事要不落在你身上,还会落在谁身上?!(这欠宰的家伙!)——这些,老金头他怎么会不知道?……
翻过一个身,他又想到了——阿娴。这个老天爷派到头上来的他的阴府媳妇,现在对于他是非常具体的。甚至她那个笑眯着细眼睛、偏着一边短发取笑他尿尿的样子,他也能在火塘边明灭的光线中分辨出来。无阴功,阿娴是冤死的呀……阿彩这么神秘兮兮地告诉过他。不都说,冤死的灵魂不安宁么?他不信阿娴真的会来找他,要找也是去找那个让她受冤的人。可是,可要是,这大半夜乌漆麻黑的山林里,遇上迷恋打击乐的父亲所迷恋的那出老京戏《乌盆记》里样的冤死鬼呢?父亲说,那戏里的鼓点声能敲出人和鬼魂的区别、阴府和阳间的区别。那冤死鬼就那样咿咿呀呀地缠上了那个卖瓦盆的穷老头儿:“未曾开言泪满腮,哎,哎哎哎,尊一声老丈,细听开怀……”父亲总是这样拖着长腔肝肠寸断地哼着,直说他能哼出余派和言派老生的不同味儿来。呀,要是阿娴的冤魂,果真就这样咿咿呀呀唱着——啊呀,还拂着水袖,到深山野林里找上了他这个放牛的穷小子了呢?他是她招的阴府丈夫。他该回一个“万福”之礼呢还是拔腿就跑……他半笑半惊半弯着嘴唇半睡半醒地傻想着。又想到巴灶山里那条传说可以吞下一船人的大蛇怪,还有阿金说的那个专门在下过雨后躲到野蕉林后面啾啾哭着嘎嘎笑着的山鬼。都说那蛇怪的出现,好比是孔夫子见到的麒麟一样,麒麟出,天下福;可谁见着蛇怪,谁就有灾。——那么山鬼呢?山鬼该是女的吧?哪本书里读过?谁说的来着?——对了,是屈原。蛇和鬼都怕硫磺味儿。端午节赶蛇赶鬼是用的雄黄,不是硫磺。他没带火枪,可他有脚臭味儿。哈哈,脚臭也能赶鬼……
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在窝棚的竹架子床上翻过来,翻过去,蒙胧中没想到,天早放了亮,凝在水边的浓雾从窝棚口上灌了进来。他在沉沉的睡意中听见一旁牛栏里的牛们在打着响鼻哞哞叫着闹着,他大吼了一声:彼得!犹大!闹什么闹!又睡死了过去。似乎是在梦境里,他觉得有人走进了窝棚里来,动了动他的瓦罐铁锅就坐下来——可不是他的鬼媳妇阿娴吗,像那个水缸里钻出来的田螺姑娘一样?可是又没了动静,田螺姑娘也犯懒了。他嘴里嘀咕着翻过身去,耳边一阵哧哧的真切的笑声,让他陡然惊醒过来!
窝棚的雾气里,果真坐着一个人。黑黢黢的影子,顶着一块塑料雨布。
他一个哆嗦坐起身来——是阿扁。他垂下了塑料布,泻下银亮的水珠,身子还是那样光裸着,一头乱发浸透了露水,湿漉漉的。
阿扁正低头摩挲着他的那把小口琴。
阿扁咧开嘴笑笑——他这才留意到他的牙是黑褐色的,说:你也是懒骨头。我阿大总说我是懒骨头。我已经找了半架山也没见到你。
你进来多久了?
我不识看时辰。他指指竹架上的小闹钟。我怕闹醒你,我就等着。
他突然觉得这孩子脸上有一种过于早熟的表情。
找我有事么?
阿扁伸开捏得紧紧的左巴掌,里面是几张湿漉漉皱巴巴的角票子。我阿大,让你还给金骨头的烟叶钱。我们食了他地里的烟叶。你还给他。
不不,这我不能做。路北平已经彻底醒过来了,敏感地伸过手把阿扁张开的小巴掌重新捏起来:告诉你阿大,钱你们自己还他去,我不能做。
为何?
钱的事大。
阿扁点点头,明白了。又说:我阿大说,叫你来耍。叫我带你到我们家来耍。
他笑了:不,我没时间耍,我要放牛,我的牛饿啦。
你讲假,你讲假话。阿扁不放过他,金骨头你不叫他,他也来耍。他还没有睡在山上。他把塑料布从右手换到攥着钱的左手,然后勾住他的胳膊,撒娇地说,你跟我去耍嘛。我昨天跟阿大讲到你,嘻嘻,你脚臭,来放牛,嘻嘻,他们饭锅都笑塌啦,都叫你来耍。
不,阿扁,你听我说,他边说着边松开他的手,我不能去,我睡晚啦,牛饿啦。你赶紧回家去,把钱还给阿大。我怕你把钱,耍丢喽。
阿扁张开巴掌看了看那几张票子,很严肃地思考着,又望望路北平,很不情愿地走到窝棚口,直直地盯着他:你讲假。
他脸上又现出那种早熟的、略带敏感忧郁的表情。
路北平披上工作服和阿扁一起走出窝棚。他没有回答阿扁的话。早晨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片被日子熏熟了的牛粪的暖臭暖臭的气息。满栏的牛们撒欢似的争着挤着大叫起来。他拍拍阿扁的光屁股,目送他从溪水的石头上跳过去,那圆圆的石头之间正绕着一窝一窝的水雾。阿扁努着嘴站在对面坡上,样子还有点不情愿。他挥挥手,背转身不看他,解开了牛栏门上的粗铁丝。牛们轰地拥出来,带出一股冲鼻的臊气——是混合着牛粪味和早晨山里草树气味的一种好闻的臭气。
他套上他那双闻名遐迩的臭雨靴,听见对面坡的林子里响起一个尖尖的声音:牛跑喽,牛跑喽——。那是阿扁恶作剧的叫声。我大概是冒犯他了。他想。
2
路北平说不清楚,他是有意还是无意酿成了那次见面机会的,和——阿大。他明白自己一直下意识拖延着和山那边那片白烟下的人家交往。因为阿扁,他知道那是必定要发生的。他对将要面对的另一片陌生的人群(多少人?什么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特别是在这样一片野山野林子里。有时候,他又会触摸到胸腔内浮起的某种骚动,一种夹杂着好奇和诱惑的东西逗引着他的心智,他必须极力排解才能安心——他需要一点调整自己的时间。
阿扁两三天来再没有露面。林子里湿热的空气,除了两头牯牛打架的瞬间可以把它们稀释、绷紧拉长以外,总是笼罩着一派死气。头顶的天色在沤雨,热闷灰暗。他发现自己其实有点惦着阿扁。他甚至觉得牛们也仿佛如此。他们在山边水涯吃得潦草,漫不经心,呼啦就吃一片林子,又呼啦换一片。放牛郎的屁股坐不安稳,手上的书,更读不安稳。
路北平扎营放牧的这片山林,在巴掌溪流出山外的第三道河曲之间。他想今天该试着带领牛群涉过水去,往第四个“指头”处再找一片草旺的山林。他的尝试,在早晨的雾气还未散尽时就证明是正确的。牛儿们爱吃这片山林,吃得安静而且专心。山窝里的林子天黑得比外面早,午后,他读了一会儿手上带的屠格涅夫的小说,靠在一棵倒树上小眯了一会儿觉,醒过来便惦着把牛早一点轰回水那边林子去。他吆喝着那些洋名字,像在中学田径课上掷铁饼一样,把石头、土块投向林子的边角旮旯,把恋在沟沟坎坎里吃食的牛们赶出来。黄牛是合群的,它们总是伙前伙后,不会走远。他照例一边轰赶着,一边一五一十地点数——七十五、七十六、七十七……欠一头,又是它——牛群里不见了驴脸的“犹大”。
犹大——犹大——他回身喊着,你这臭小子,又和我捉迷藏!他钻过一片带刺的鳓竹,又撩开几丛疯长垂挂下来的鸡血藤,你——
他突然住了声。他看见一个垂着两根粗辫的女人,坐在林间空地里一堆爬满青苔的、像是无主的圆木上,两指间夹着一卷燃烧的草烟,正定定地望着他。
水声就在她身后滚荡,发出桑桑的脆响。他发现自己来到了巴掌溪的第四个“指头”,小河曲边一片露出天光的斜缓的土坡上。
那女人印在黛色山原上的侧影,有一种抚平千流百曲似的安泰。
这是多少年以后路北平一再向阿苍重复的场景。
他说那时候,他感受到一种命运的暖昧暗示。
这个女人身上有某种东西,一下子把我触动了。他说。我从前哪怕悄悄同阿芳拉手,迎受她飞来的眼波,都没有感受过心底里升起的那种莫名的悸动。他说。我听说犹太教、伊斯兰教的男孩子成年后都要举行一次郑重其事的成年礼;我的值得祭奠的成年礼说来荒唐,就是那一回:荒山野地里一对男女的对望。他说。
她坐在一片日影偏斜的树阴里,吸着草烟,两手像是在清理搁在膝盖上的一个竹筐里的什么东西。他第一眼就注意到她的发式:这是那年头很少见的、两根粗辫各打了一个转,圈耷在耳边;扎辫子用的是一种紫红色的毛线。而且,更少见,她手腕上戴着一个银镯,还有一个黑红木质的手环——日后他知道,那是一种名叫“蛇总管”的香木制作的辟蛇的手环;耳垂上竟然垂吊着两只耳环,那时候只在电影里旧社会女人才戴的耳环——丁零当啷的一串小云母或是细螺片镶嵌的耳环。肤色褐红却质地细致,鼻眼五官,属于大开大合中的那种。一下子判断不清她的年龄,但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沉静的、成熟女人的力量。
路北平微微笑着欠欠身子,弓了弓腰,算是一个无声的招呼。这是城里那些有教养家庭的孩子见到长辈客人时才会打的招呼。日后,她便常常拿这个微微弓腰的姿势取笑他。
他走上前去,她拧灭烟卷,慢慢放下筐子站起来。
突然感到自己的步子迈得异常笨拙。
你就是阿扁说的,她顿了顿,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字眼——那个臭脚、放牛的——四眼吧?他笑了起来。她也笑了起来。所有的拘谨别扭,瞬间烟散。
如果我是拿破仑,路北平这样对阿苍说,我的臭脚即足以改变历史。难道你不觉得,如果这样的会面可能带来生命中任何美丽浪漫奇诡神妙的奇遇的话,我首先应该感谢的是它——我的臭脚么?他说。
都说臭脚的男人有力气,她咯咯笑道,可是为臭脚出来放牛,脚不就更臭了么?
他解嘲地跷了跷自己的黑雨靴,说:我在找牛,你见到一条花背的老牛往这边跑了么?
阿扁病了。她没有答他,打摆子,我在给他找药呢。
打摆子?阿扁发疟疾了?他一惊,那你找的什么药呢?
白花蛇舌草。她撩了撩筐里的草叶,你去看看他吧,这几天他老在说你的臭脚,发着冷,还一个人吃吃地笑。
他奇怪她的口音里并没有阿扁的——“文言”。
这是一个难以推托的理由——又是阿扁,又是病。就凭着那几片叫什么白花蛇舌草的草药,能打发得了热带丛林里这种吓人的寒热病吗?
女人毫不避忌地直直望着他。他注意到她带着一种似乎总是凝神远望的眼神。这种眼神日后就常常这样悄然尾随着他。
他极力修正着自己的目光,懊恼自己的视线边角总是颤颤地被揪扯到那里:她穿着一件碎花白布缝制的无袖无领的短褂,圆领口敞开着,隐现出里头的坡谷;汗水濡湿的胸前,印出了乳房两圈鲜明的黑晕。水透的薄布后面连乳房的质地都是清晰的:细细显出毛孔颗粒,乳峰饱满、坚挺。
可是不行,他说得有点慌乱,我得把牛赶回那边山的牛棚去。我明天再去看他吧。我有药。
你就把牛也一起赶去嘛。夜里我让阿秋帮你赶回来。
阿秋是谁?怎么又冒出一个阿秋?——山那边里,都有谁?不过他没有问出口,只是心里略微感到一种释然:要去,把轰隆隆的一群牛全赶去也好,跟着一个陌生女人,到一个谜一样的山窝里去,牛们,能给他壮胆。
山沟对面是一片陡直的大坡,满坡开着的桃金娘花点燃出一片片的橘红。夕阳照出了巴灶山森林在黑黛深浓间起伏流动的阴影。这时候他隐约听到几声狗吠。声音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听起来不近,可感觉上分明不远。“犹大”这时候非常适时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慢腾腾大模大样地从一道浅洼草丛里吃出来。他骂了一声追过去,听到那女人在背后说,你把牛吆喝到这边来,跟着我走。
她拎着筐子走进溪水里,脚趾套着的塑料凉鞋踩着浅水里的石头。她指指前面说:从这边走。原来对面坡崖上并没有路。以后他才知道,所有进巴灶山打猎、伐木、冒险的山外人,都是走到这第四道河曲面前就止了步。河曲对面壁立的高崖造成了一种山穷水尽的错觉。人们都忽略了这条唱着歌子的流水便道。水不深,她逆着水路远远地踏涉在前面,一直走进两山夹峙间的乱树浓阴里。牛们轰轰地踩得溪水一片杂沓乱响,似乎特别喜欢这水道里的清凉。他夹在牛群中挤着走着,看着她的远远的身影在水色天光里一隐一现。这时候他留意到了她是穿着一条宽大的齐膝短裤的。两条在水光中摆动的腿,黝黑、结实而修长。屁股和胯骨之间,同样显出了一条结实清晰的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