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玛丽亚又一次号叫起来,哞哞——哞——哞……一声比一声更短促,只是脖子上的木梆,叮叮咚咚脆亮地响了起来。玛丽亚在拼力摇晃着脑袋,它显然在挣扎着往体内的一个什么地方用劲,可是,它显然太疲累了,叫声和木梆声又一次由强而弱,由明而暗,终于一点点,沉进了茫茫黑夜之中。
黄水还在得寸进尺地猛涨。
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可是玛丽亚……
他为它,真的彻底绝望了。
入山以来在茫茫黑寂之中曾经生长过的那种无名恐惧,这时候又一次袭击了他。死亡的起始和生命的终点,是那样眉眼清明地横亘在面前。雨婆仍在撒野打泼,这片被黄水包围的崖坡,已经成为一艘转眼就要灭顶的沉船。他身后,甚至连一棵可以攀附的枯树也没有,哪怕他真想弃船而逃,恐怕也来不及了。
黄水还在涌涨。幽蓝的闪电无声地勾勒出黑幕中的山形。——等死?就这样无声无息等着那场“灭顶之灾”的降临?他忽然想起一段他平日胡闹时最爱乱唱的什么语录歌——像是骂粗话一样的伟大真言,便对着茫茫黑雨嚎唱起来:“完蛋就完蛋!完蛋就完蛋!上战场,枪一响,老子就下定决心,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今天就死在战场上了!……”嘶哑的歌声不时被风涛吞没,却驱走了心底的寒怯。他戏谑地想:老天爷!就是完蛋,你也给我来点闹响吧!
就这么想着的时候,一个轰雷正正就在头顶炸响了。
好!好!他跳了起来,冲着乌墨墨的天穹跳脚嘶喊,你妈的,再来一个!
果真,又一道闪电裹挟着滚雷,劈头盖脸扫下来。
好!丢那妈,你再来!他一把扯下了身上的汗背心,像旗帜一样向着无边的黑天雨地摇甩,歇斯底里地吼道:你来吧!再来再来!有种的就劈死我吧!
像是应和着他的呼唤,一大片连天接地的沉雷滚雷轰雷炸雷,就在此时一起引爆了。山头崖坡劈得电火四溅,他在电光里跳着脚,哭骂着,疯狂而又绝望。那滚荡的雷鸣,就在他身前身后,迸闪着,和奏着,陪伴着。
我真的相信,在生命的极限处、临界点,人界和神界,阴间和阳间,绝对是相通的,是可以发生对话的。多少年后,路北平这样对阿苍说。
可是,一切很快又归于死寂。
那才真是一种死亡前夜的沉寂。嚣嚷的风声雨声仿佛退远了,黑茫茫的山原静成了一片虚空。他在刚才的癫狂中把世界遗忘了,也把临产的玛丽亚遗忘了——如果不是有一声、没一声地摇响着的牛铃木梆,玛丽亚早成了一块凝固的黑石头——如今,世界又把他遗忘了。
他颓然倒在水淋淋、冷冰冰的崖坡上。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他似乎听见风雨声中哪里传来了一阵阵异样的响声。是幻听吧?是濒死的界碑边上,传来的天国歌音吧?不不,那细碎而真实的声响,顽强地撞击着他的耳鼓。也许,是他的失散的牛们?对了,好半天了,怎么全然没有听见它们的一点声息?安东尼、安德烈、彼得、犹大它们,一个个,不会全被大风刮跑被洪水冲走了吧?
飒飒飒——哗——哗——哗——哗……
——是、是涉水声!有人!迷离黑幕间,有人涉着水、划着水,朝着他和玛丽亚的方向移走过来。
是队长么?他知道一到台风天,队长最惦记的就是山里这些牛们。他忽然又想起他和阿荣下午约定的会面,他本来打算今天要跟他这位哼哼哈哈的“小舅子”认真摊一次牌的。莫非会是阿荣么?
他又一次浑身颤抖起来。斜风斜雨间,他看见远远一粒昏红闪跳的灯火,流萤一样时明时灭,向他慢慢游移过来。
“……四眼!四眼——”一个沙哑的声音自黑暗传来,混合着玛丽亚忽然显得兴奋昂扬的木梆声,他听出来了——是阿佩。
4
像是从阴间回到了阳界。
又是在水边,他冲上去搂住阿佩,张了张嘴,想哭,却出不了声,泪水哗哗而下。
莫莫莫,阿佩抹一把脸上的泥水笑出声来,小心,莫把灯火弄熄啦。
好吓人的雷鬼雷婆!耳朵都被它震聋啦!阿佩手里举着一盏摇曳欲灭的马灯,一头湿漉漉的头发撩散着贴在颊边,上下精湿却冒着腾腾的热气,大口喘着,笑着:这种时侯,笨木头比神鬼还灵精。幸好这木头牛梆声给我指路,要不,找不着你,我怕也被洪水冲走啦!
雨还在下,玛丽亚脖子上的那坨笨木头,还在那样有一声没一声地摇响着。
寨子里怎么样?都刮跑了吧?总算定过神来,他问,阿扁、八哥他们呢?
山碗口,正正给我们挡住风头啦!阿佩舞着手说,冲走几根原木,人没事就好。八哥先就想到你了,说你不该在水沟边搭棚屋。——塌掉啦,一路找来,还以为你塌在里边了呢!——你知道?
阿佩的话多起来,显然把倒卧一边的玛丽亚忽略了。玛丽亚忽然出尽力气呻吟起来。
——嘎?!没待路北平说完,阿佩已经瞪起大眼,横风横雨,老牛母要生仔?你怎么不早说?她举起马灯照照伏在雨水中的那堆黑影,伸手摸摸,马上又抽回来:死人头!这么冷,生仔母怎么生得出仔?——走?你讲什么衰话!她又打断路北平的话,你的生仔牛母屙不出它的肉来,都要死过去啦,怎样搬得动它走?
路北平指指眼前又涨了两尺的黄水,嘴唇哆嗦着:你看看,这水势……
天顶落起了毛毛雨。阿佩的脸色在闪跳的马灯下显得很难看。她举起马灯照照脚跟前的水面,又照照玛丽亚,灯火在无边的黑暗中只成一粒金虫,她看看天,又把山崖四面照了一圈。突然骂起来:丢那妈!不要管水!金木水火土,现在是火要紧!有火就有命!
路北平皱起了眉头。他听不懂她的意思。又是八哥的怪门道,他想。
阿佩已经把马灯递到他手上,伏下身,把玛丽亚蠕动着的肚腹上下揉摸了一遍,再抹掉它鼻孔上的白沫,回过头说:还有指望。生起火来,让生仔母暖过身子,有力气了,还能帮它把牛崽生下来。
可是……他嗫嚅着,怕来不及了,你看水又涨上来了。我们赶紧把它拖起来走,赶紧吧!
我叫你不要管水!你听见了没有?阿佩吼起来,生火呀,赶紧生火呀!有火就有它们母子平安,你们男人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你喊什么?路北平也急了,火火火!满世界都浸烂了,上哪里去生火?他指着淅浙沥沥的天空,你没看见,到处都湿成什么样子了吗?你就是神仙,这时候变得出生火的干柴来吗!
我就不信!阿佩瞪他一眼,切齿说着,你等着!
阿佩夺过马灯,背转身就消失在黑暗里。他看着那点萤火隐没在山崖后面,一时觉得四野里冷寂得快要结冰。风雨不知什么时候住了痕迹,连急旋而下的水流都放轻了脚步,黑暗中浮出了巨兽一样的山影,像是交头接耳酝酿着一个什么阴谋。他摸摸玛丽亚冰冷的身子,没有声息,除了偶尔的蠕动,它已经成为一堆僵硬的石头了。
阿佩一阵风似的转回来了,怀里抱着一堆闪着水光的残枝败叶,扔下,转身又消失了。她重新出现的时候,果真抱着一截显然是往日被雷电劈断的枯枝,竟然星星桑桑,发出干爽的脆响。她格格笑道:四眼狗!怎么样?
路北平四只眼睛,狗一样地瞪圆了。
岩缝里拖出来的!石头搭的棚子,再大的雨也湿它不到!阿佩撩开眼角的湿发,满脸放光,发宣言一般地说,有湿的就有干的,有干的就不怕有湿的!这就是天底下活人的道理!四眼,明了吧?
那晚的火苗,真有一种神意。多少年后,路北平这样对阿苍说,没有阿佩扑到水里仍然打不灭的马灯,就没有这火苗;没有阿佩风雨天里找出来的干柴枯枝,也没有这火苗;没有阿佩点着的熊熊大火,就压不下那片大水疯涨的气焰。这女人通神——你信吧?随你怎么理解吧!他说。
发什么瘟,生火呀!
借着马灯的那点残火,火很快生起来了。果真,有了干的就不愁湿的。几根枯枝燃起的熊熊火苗,呼啦啦一下子就把还闪着水光的湿叶吞卷进去,轰起更高的火头,滚滚袅散的白烟一时团成一片温湿的幕帐,把山崖下这片被黄水包围的坡地,烘烤成一座暖岛。
有火就有命。在路北平的阵阵呛咳声中,玛丽亚果真拉响鼻笛,生气勃勃地哞叫起来。
嗷嗷嗽——哞哞哞——
雨雾中的群山,一时滚荡起这生命的啼喊声。
阿佩在篝火边忙碌起来。她在胸前的碎花衣襟上打了个结,做成一个盛水的兜子,用湿衣兜起一兜黄水,滴里嗒啦喂到玛丽亚嘴边。一直闭着眼睛的母牛这时鼓瞪起铃铛样的大眼,轻轻地、显得异常欢快地呻吟着,咂嘴喝着。阿佩在火边搓热双手,在母牛蠕动着的肚腹上,一上一下慢慢按揉起来。
路北平伸手扳住了她。他无声地指指脚底——
水势已经逼上来了,已经急涨到火堆跟前不足两三米的地方了。熊熊的烟火照亮了一汪湍流的黄水,不时有上游冲下来的断树、原木,在火影里一闪一浮。
阿佩抹着脸上糊里麻叉淌流着的雨水,瞪着黄水,双眼渐渐喷出怨毒来。
丢那妈!我咒它!阿佩甩手骂起来,碍生碍养的东西,发什么怨鬼邪恶!我咒它!咒它在阎罗爷面前不得翻身!说罢她口中念念有词,伸手往火堆里嗤嗤地捧起一把炭火灰,扬头弓身,一溜洒到逼到篝火跟前的黄水边,像是给水鬼水怪划定的一道界线,又回身抽出一枝燃烧的火树,举起来在水边乌墨墨的上空画了一道光符,跳着脚吟唱起来——
金克木,水克火,天道五行有规有矩也要有道有行呀!龙翻身,蛇打滚,可不要挡着天生天养的生仔母呀!天神雷神,风婆雨婆,人命关天,天眼清明呀!……
路北平呆呆地看着,阿佩披散头发,在火光里跳着,唱着,突然一个合十,身子一弓,向着迷茫大水跪了下来。
神明有眼,我咒你拜你跪你求你啦……阿佩叩头连连。
路北平相跟着,跪下了。
火光辉映着两个细长的身影,向着无边的大水膜拜。天幕上的闪电此时却是屏息静声的,仿佛适才的轮番轰炸已经耗尽它们的能量,只是在偌大的天穹上,这里那里,刷地画出一幅又一幅的抽象图画。
丁东丁东,丁东东……
那木梆声又一次清脆地响起来。路北平跪在水边,眼瞪瞪盯着那水边洒下的火灰道道。似乎真是神意的感召,奇迹就是在这木梆声中发生的:奇了,水势似乎真的就僵定在那里了。当阿佩止住了她的喃念,他们转过身来,天,仿佛自天而降,火影红焰之间已经多出了一个活物——浑身湿漉漉的一只小犊子,像是一头可人的小羔羊、小山鹿,一身鬈曲的细绒毛,刚一降生,竟然就能够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产后的玛丽亚满身油亮泛光,正入神地舔着犊子身上的血迹,一见他们,摇甩起脖子上的木梆,放声欢闹起来——
哞——哞——哞哞哞……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咚……
玛丽亚,你这就生啦?你真行,你果然……路北平扑上去,搂住它的高扬着的硕大脑袋,使劲摇晃。他想过去摸摸小犊子,玛丽亚霍地站了起来,山一样地挡住了他。
哈哈,不敢当不敢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路北平噼啪拍若巴掌,震得火花四跳,却冷不丁地,猛然反过身来,一个趔趄把阿佩紧紧搂住,嘴唇顿时像开花一样,落满了她的湿淋淋的山麓坡谷。
你发神经啦。她推躲着他,笑着。
发神经啦,语音含混——当然,发神经啦……
一种前所未有的激情,雷霆一般地把他击中了。他觉得那片被阿佩逼退的洪水,此时忽然铺天盖地席卷过来。他把咯咯笑着的阿佩抱起来举到了胸前,却用嘴唇发狠地封住了她的笑声,啮咬一般地吸吮起来。
火舌轻轻吻动着玛丽亚母子俩恬静的身影。
他把她放倒在篝火刚刚烘暖的坡地上,一把扯掉了她的还打着结的衣襟,在那两个白亮的奶子于火光中闪烁的当口,他停住了手,侧着脑袋吟吟笑着,看着两座山峰慢慢高耸起来,看着火光把起伏的腹地上的茂草一点点照透。他向阿佩扮了一个鬼脸,然后不慌不忙,把自己身上同样湿透的短裤,脱解下来。
火光中,大树的影子,黑挺挺的。
阿佩裸身倚在火边一块岩石上,半眯着眼睛,静静看着他。
牛魔王,你叫我想死啦。
想什么?
什么都想啊,死人头,不知道,行雷打风都有人想你?
四眼狗,童子鸡,有什么好想的。
那才更招人想呢。她伸手扯下了他的眼镜,笑起来,想你的阿大。
她拿住了他。火光中,他坦然迎上去,觉得自己伟岸得像一棵树。
四眼,你真是我的阿大。
永远的阿大么?
永远?什么才叫永远?
对对,阿大就是现在的阿大吧。
这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双关密语,语意的深浅有无,倒是无关宏旨的。只是,在这个风雨将歇的夜晚,又一次的赤裎相拥,他觉得自己的那些书本、教养、名位之类,全都融化在这个山野女人的热唇赤胸之中了。哪怕为着无涯黑暗中那一盏灯火的牵挂,他就值得为她赴汤蹈火。那一刻我觉得,也许此生此世,我真的离不开这个女人了。多少年后,路北平这样告诉阿苍说。
暗淡下来的火舌,吞吐得如同剑鞘的进出,柔软而又锋利,恣肆却又无形。流云疾走的天空这时掀开了星子疏朗的一角天顶,星光婆娑闪烁,爽亮有如金沙;刚刚透出片刻空明,很快,又被重云盖过,湿重的雨气又在身边流荡起来。
当心,还会有一场厉害的回头风的。在下边,她仰看着天,喘息着说。
我不管。哈,我也还会有一场厉害的回头风的。
回呀,你回头呀!
回就回!他放浪地笑着,蠕动起来。
小犊子已经钻到妈妈怀里,小圆嘴嘬嘬地吃起奶来。幸福满足的玛丽亚,山一样地静卧着,看着那两个波浪滚滚的身影。
木梆声不时轻轻摇荡,大水悄悄退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