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银似的光斑从空而洒,散在杯盏的酒面上跳动着,映得司马昭的面庞犹如镀上了一层浅浅的白光。
寨楼下远处的竹涛在轻轻地涌动着,缓缓拂来了若有似无的低低潮音。司马昭倚栏而坐,只觉说不出的心旷神怡,恍然便似在无声无息之中与这月华竹涛融为一体了。
梁机在他右侧负手而立,与他一同仰望夜空,神色肃然,却不多言。
司马昭高高举起了酒杯敬向半空那一轮皎洁的明月,悠悠地吟道:“人在深山中,邀月为伴侣。你我齐坐饮,取影可为三。顾盼自得乐,虚实共相生。--梁叔,您看这远山旷野中的月华山色,果然是引人入胜罢?”
梁机颇有感触地答道:“不错。身处此山此景,的确令人尘襟顿爽。”
“有时候,昭可真想在这青山碧野之间修得竹庐一座,居此逍遥度日,不亦乐乎?”
梁机一听,急忙变色而道:“二公子你一身担负着太尉大人的千秋伟业,岂可有此潇洒出世之念耶?”
“当年父亲大人在河内郡尚未入仕之前,不也曾想在浑山栖影林下,修身全真,以求逍遥长寿吗?昭十五岁时从师傅孔明先生(指胡昭,胡昭字“孔明”)学道,仰见孔明先生亦是恬淡高洁、潇洒出尘,便不禁心向神往,胸萌高世君子之志,欲与阮嗣宗、夏侯太初等神游太虚!然而,确如梁叔您方才所言,我司马家的千秋伟业,实是容不得我游离于世--昭也只有锐意入世进取不已!可惜,这样的月华竹涛,昭亦仅能偶一赏之而已!”
“二公子此刻坐此饮酒赏月,便不当再系心于军务琐事,暂时寄情于月华山色就可。”
“不再系心于军务琐事?昭如何能做得到啊?”司马昭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将手中酒杯送到唇边缓缓饮下,“前日大哥来信,虽然在信中没有谈到他关中征粮之事进展如何,但一问及昭的征氐之役,意下颇为关切。可是昭从侧面打探到,大哥现在正面向关中诸侯强征邑户义粮,这其间的艰难困苦,自是局外之人难以想象的。只是他为了不让昭担心,便对此一概隐而不言了。
“梁叔,您返过来看昭的这场征氐之役:战火一开,这些征氐兵马每人每天都要比平时多耗粮食一斤左右;两万人马一日便共多耗军粮两万斤,也就是两百石军粮。算起来,他们一个月合计就会多用去六千石粮食!这可都是加在父亲大人和大哥他们身上的负担啊!昭只要一想到这些,就禁不住暗暗焦急……”
“二公子,您不必如此过虑。”梁机见状,便款言开慰他道,“氐王苻双和他手下的氐兵们都已被我军困在了‘四象洞’中,可以说是插翅也难飞了!只要假以时日,他们必溃无疑!”
“假以时日?可是现在老天爷就是故意不肯假借给我们多余的‘时日’啊!据闻氐蛮在‘四象洞’中藏粮颇丰,他们应该耗得起。然而,昭和孟牧君在这里却实在耗不起啊!”
“这怎么说?”梁机一愕。
“从洛阳传来了一些消息,据说曹爽、夏侯玄、何晏等人纷纷上奏陛下,声称父亲大人派昭与孟牧君率兵深入武都郡征氐平寇是‘鸡肋’之举--事繁而功少,劳师而疲众!他们认为,氐蛮反正不过是‘疥癣之疾’,且又不易根除,倒不如撤回征氐人马,以免虚耗军粮、空度时日!”
“他们简直是一派书生之见嘛!难道他们不清楚这氐蛮多年来潜伏在我边关之内与蜀寇里应外合、兴风作浪,给我大魏军民造成了多少损失?莫非我们又要效仿当年的曹真任其坐大、养虎为患吗?”
“不错。父亲大人和昭都已认定,只有将这些氐蛮彻底收拾干净,才能真正做到靖边安民!唉……昭只恨我大魏诸军不能身生双翼飞入‘四象洞’中,将那氐蛮一击而溃……”司马昭口里这么说着,心底却暗暗想道:这一番征氐之役,其实是父亲大人交给自己办理的“一箭双雕”之计。氐蛮自然是要根除的,这样才能真正肃清边关,再无隐患。但肃清了氐蛮的同时,也就彻底拿掉了曹寿在南安郡故意保存曹氏势力的依据。氐蛮既已肃清,边关既已安定,到时候父亲大人再以堂堂正正之名义抽调走南安郡里的曹系残余人马另作他用,自然便是顺理成章,无人敢阻了。然而,曹爽、夏侯玄他们似乎也觉察到了这一点,所以近来才会上奏要求撤兵武都。对此,自己一定要加快征氐进度,快刀斩乱麻,赶在他们喧嚣成势之前取得对氐作战的实质性胜利,借此狠狠挫败他们的阴谋!
瞧着司马昭凝眉沉思的表情,梁机以为他忧心甚重,就开口宽慰道:“二公子莫要心急。他们就是想要干扰咱们征氐平寇,你一着急正中了他们的下怀。稳住心神,对策总会慢慢想出来的。”
“谢谢梁叔的宽解了!”司马昭点了点头,忽又心念一转,假意装出勃然激怒的样子,重重地将掌中酒杯往地下一掷,“可恨那曹寿拥兵自重,竟对我们的征氐之役坐观成败,漠不相助!倘若昭能让他南安郡那一万劲旅作为多出来备用的一支偏师伏于半途邀击氐帅强端,则自然是奇功须臾可定!他这一念之私,竟使得我等在此不得不与氐蛮对峙迁延!想来实是殊为可恨!”
梁机咬了咬牙,恨恨而道:“梁某就不信曹寿他此生竟无一日求人相助之时么?到时候,也休怪我等坐视不理!”
“罢了!也不去说他了!”司马昭沉静下来,徐徐开口道,“这几日昭一直思考这个问题,‘四象洞’固然是氐蛮的主巢不假,但它决不会仅有‘铜坑洞’、‘龙鼻洞’这两个偏洞出口……应该还会有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出口,咱们须得再去后山好好探寻一下!”
“好!这事儿就交给梁某下来办理罢!”梁机应声而答,“一切便请二公子放心就是!”
他俩正说着,远处传来了胡奋兴奋之极的呼喊声:“子上!子上!你还不快回屋来!我给你带‘战利品’过来了!你还是来亲自验看一下罢!”
司马昭走近寨楼后侧自己的寝室门口,便见胡奋搓着双手笑嘻嘻地迎了上来。他也不待胡奋多说什么,一摆手就淡淡然地说道:“什么‘战利品’?你替我拿下去分发给诸位将士了罢……”
胡奋的笑容里透着一股古怪:“子上,你自己还是先进去看一下罢,你这件‘战利品’似乎不宜与人分享哟……”
“哦,那究竟是什么东西?”司马昭一愕,便推了门进去,却见竹屋正亭亭站着一个身材十分高挑的氐族女子,通体上下肤色润如蜜蜡,一头乌亮的长发像布匹一般披垂到膝间,一双美目犹若点漆,黑深深的瞳眸大得出奇。在明亮的烛火中,她的神态举止仿佛丝毫没有寻常女子的羞涩,双目直向司马昭正视过来,眼神大胆而又锐利,居然有些咄咄逼人。高而挺直的琼鼻,丰满的两瓣红唇,每一处都透出一股狂放的野性之美。
更令人吃惊的是她身上的装束:她曲线分明的上身仅仅束着一条鲜艳的红巾,丰挺的乳峰高高耸起,胸腹间露出大片琥珀般明润的肌肤。腰身系着的豹皮裙下,裸露着的大腿两侧却是深青色的游蛇状纹身,它们吐着红信一直蜿蜒盘绕到她诱人的双股间去,又显出了一种说不出的妖艳之异。
司马昭瞧到这里,心神一荡之余,急忙屏息敛神,身形一转,便欲退将出去。胡奋却从后面将他一拦:“子上你别走啊。这便是咱们这次攻陷‘龙鼻洞’后为你抢到的‘战利品’……”
“胡闹!”司马昭叱了一声,却暗自斜眼看去,这才见到这高挑氐女双手被反缚在背后,就连一双脚踝也被系上了牛皮筋索。她雌豹一般凌厉的目光正盯着自己,仿佛稍一松缚便会扑上前来狠咬自己一口。
胡奋继续介绍道:“这个氐蛮女子漂亮是漂亮,但也厉害着呐!她一个人在‘龙鼻洞’口拿着刀砍伤了咱们好几个兄弟,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她擒下的!我寻思着子上你在这军营里白天都忙着出谋划策,煞是辛苦,晚上可不能再缺个温床侍寝的了,所以就给你送来啦……”
“胡奋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司马昭把手一挥,“你把她赶紧给我送回去……”
“送……送回去?你让我把她往哪里送?那几个前锋校尉倒是一门心思惦记着她呐,我送去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们么?子上,这氐蛮女子虽是不及元姬嫂嫂温雅大方,但她看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啊!子上你就收了罢!”
司马昭听到这里,心头不禁暗暗一动,便又抬眼看向了那氐族女子。胡奋凑过来在他身边低声说道:“子上可是害怕外边有人非议你么?唉,不过是一个氐蛮女子罢了。听那几个前锋校尉说,他们还准备给孟牧君也送一个氐女过去,这都是军中惯例了!你不用害怕……”
“不行!不行!”司马昭终于心念一定,做出了决断,“昭不能在此放纵自己施行这淫逸之事。此番征氐之役,昭也不许留下些许的瑕疵!”说罢,拂袖欲去。
正在这时,那氐蛮女子秀眉一动,微垂下脸,低低叹了一句:“白璧蒙难堕红尘,但恐玉身污成泥!”
司马昭一听,讶然回首:“你……你刚才吟诵的是什么?你……你会说我中华语言?”
氐蛮女子见问,长发一甩,把高耸的胸脯挺了一挺,冷面如霜,傲然看着马司昭,冷冷而道:“当年姜维姜将军到蛇盘山来送了我们好几箱典籍诗册,我强华也读了一些。本以为中华人士皆是书中所写的文质彬彬之正人君子,现在看来亦不过都是荒淫贪婪的衣冠禽兽了,连我们氐人汉子也丝毫不如!他们攻陷了你们的县城,可没有欺侮过你们魏人的女子!”
司马昭脸上微微一红,咬了咬钢牙,正色答道:“随你怎么贬斥罢,既然你也读过中华典籍的,我在这里可以把《左传》里一句话讲给你:‘居利思义,在约思纯,有守心而无淫行。’这十五个字,我自信可以在你面前做得到!我大魏王师到这里是讨伐你们的‘不臣之罪’,可决不是来向你们烧杀淫掠的!”说罢,他一转身,昂然掷门而出。
那名为“强华”的氐族女子愕然注视着司马昭伟岸的背影,明亮的眼神里竟然溢出几分复杂而莫名的意味来。
“哎哎哎……”胡奋急忙跑着追了出来。
司马昭将他一把拉上前来,吩咐道:“你马上给我传令下去,我征氐三军之中对氐族男女的掳掠淫虐一律停止,人人不得妄为。你把这话讲给他们听:我大魏王师若想真正底定收服这些氐蛮,也只有这唯一正确的仁义之路可走!”
胡奋叹了口气:“是。我下去传令就是。”
司马昭回身深深看了那寝室门口一眼,又向胡奋说道:“今晚我到梁叔房里去休息了。屋里这个氐人女子虽然出身蛮夷,但还颇知文理,实是难能可贵。她姓‘强’,在氐蛮中来历应当不小。你下去好好查一查--这段日子,暂时就交由侍卫队这边好好看管着。你若胆敢对她妄图不轨,我可饶不了你!”
胡奋吓得舌头一伸:“子上,你这可是‘重色轻义’了哈!早知道是这样,还不如当初把她留在我帐里‘侍寝’了呐……”
蛇盘山丛林里的野草如同一片辽阔的绿湖般漫在了眼前,行走在里面几乎是深可没腰。树枝缝隙间透射下来的块块光斑,在草地上面幻变成各种各样狰狞古怪的形态,让人望而心惊。
走在这草野之中的司马昭却显得悠然自得,毫无惧色。他今日亲自带了梁机、郭统和三十名亲兵侍卫,正沿着“铁木崖”的后山搜寻“四象洞”其他出口。
“二公子,您这是在亲身涉险呐!”梁机在他身畔一边机警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一边忧心忡忡地劝道,“咱们就此回营了罢,再往前去万一碰上了氐兵伏击可怎么办?”
司马昭若无其事地摇了摇头:“梁叔你真是过虑了。氐酋苻双和他的大部分蛮兵都被我军围困在了‘四象洞’中。这外面的丛林之间纵使有些氐蛮,应该也不过是散卒游寇,不足为患的。”
梁机早年一直担任司马懿的亲兵侍卫队长,安全保卫意识早已是根深蒂固。所以,他仍是向司马昭不依不饶地劝道:“话虽如此,但还是不可不防。古语有云:‘白龙鱼服,困于豫且。白蛇自放,刘季害之。’伪吴先主孙策,那是何等的英勇神武?在疆场上连太祖武皇帝都忌惮他三分!他只因爱好微服私游,竟在草野之间为仇敌许贡门下三名刺客猝然发难暗害而死!这样深刻的教训,二公子您不可不汲取啊!”
“多谢梁叔拳拳爱护之情。只不过昭而今既然身为掌麾主将,与敌对垒之际,又怎可不亲自巡察地形险要以明大计?”
“二公子,这等巡察刺探之事,尽可交给梁某与郭君等用心办理,又何劳您在这深山丛林之间轻动尊驾?”
“太尉大人常常教导昭:‘纸上得来终觉浅,深明事理须躬行。’只有亲自沉心巡察,探知虚实,我等才可做到对这里山前山后的地势形便了如指掌,才会使自己‘算无遗策、机不虚发’!”
梁机还是毫不松口:“梁某并非反对二公子您亲察地形以制氐蛮,而是希望您要多加注意安全自护!”
司马昭脚下一停,回头看向他来:“那么,梁叔,你以为昭此刻应当怎样去做才算是‘安然而行’呢?”
梁机身形一躬,向他抱拳而道:“请二公子与梁某即刻易冠换服而后前行,大约可以稍为安全。”
司马昭盯了他片刻,见他一脸认真毫不退让,只得叹了一口气:“也罢,今日就依了梁叔罢!”
一阵山风拂开了遮掩在岩石前面的那幕藤萝,露出二十余名披发饰羽的氐族汉子。他们个个都赤着黑黝黝的脊背,腰里系着一块鹿皮裙,脚踝上套了两个铜环,手里执着一柄短戟,背上背着一张短弓,纷纷往四下里窥望着。
在他们中间,却有一名蜀将打扮的中年汉人,满面精悍之气,一双锐目滴溜溜地转动着,直向前山绕过来的那条小径盯去。
“来了!来了!”他忽然一伸手指向前去--随着“悉悉率率”的分枝拂叶之声,梁机、司马昭、郭统等一行人从丛林间的绿影里东眺西望地冒了出来!
那中年蜀将朝这些氐兵汉子们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们看见那领头的戴着亮银盔的魏贼没有?他就是此番攻破了你们‘铜坑洞’、‘龙鼻洞’的魏贼主谋司马昭!只要你们今天将他刺死,魏贼一定会群龙无首,大溃而退的……”
听着他的话,那领头的氐兵汉子两眼登时涨得血红,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声长长的呼哨脱口而出,扑喇喇惊起了一群雀鸟,便带着那些氐兵汉子跳出岩林杀将上去!
“哎哎哎……”那蜀将在后面不禁气得直瞪眼,“你……你们好歹也等他们走得再近一些动手嘛……”
这边,领头的梁机一听到岩林间传来的异响,便马上大喝一声:“大家小心!有寇来袭!”
“呼”地一下,那三十名魏兵死士瞬间便组成了两圈肉墙,环护在梁机、司马昭和郭统的周围,团团疾转起来。
氐兵头领扑近前来,定睛看去,却被他们团团飞转的阵形弄得眼花脑涨,便杀气腾腾地抡起一根粗大的狼牙棒,“呼”的一响,直往里边那戴着亮银盔的梁机当头打去:“兀那魏贼,你拿命来!”
只听“当”的一声,震耳欲聋!氐兵头领的狼牙棒在半空中倏地被三柄魏兵死士的长刀硬生生地拦腰架住了,一时竟是打不进去!
“呀呀呀!”氐兵头领一阵狂嗥,犹如一头疯牛般双手抱起狼牙棒拼命往前一冲!那三名魏兵死士似是抵挡不住他这般蛮劲,全被他连人带刀逼得连连后退!
就在这一刹那,“铮”的一响,一团寒光飞舞而来,在那根狼牙棒棒顶上一挡!火星四溅之中,氐兵头领那野牛一般直冲上前的身躯竟被震得凭空一滞,随即踉踉跄跄倒退开去四五步远。
这汉人的手劲真是不小!居然用一柄利刀就撞退了自己!氐兵头领愕然站定了脚跟,捏了捏自己被震得发麻的右腕,抬眼一瞧,正是那头戴亮银盔的魏兵首领一刀挡了过来!